第16章 群艺馆的范扬扬第三次到锦官城来,直接就打电话找了小顺。 锦官城人看着小顺和范扬扬并着肩在大街上走,都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们,猜 测着小顺身边这个女人的来头。小顺看也不看他们一眼,由着他们去猜测。他已经 习惯了锦官城人现在看他的眼神,一群不知道死活的猪的眼神,有什么好计较的。 小顺看着锦官城那些头脑简单的人,就替他们悲哀。他们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农村城 镇化,不知道城镇化是一个非常缓慢的过程,不知道在这个过程中他们会付出什么 样的代价,不知道他们眼下的日子根本就没有任何保障,不知道被城镇化了的他们, 现在和真正的城里人还是不一样。 就像他,当年花钱把户口买到城里去,其实只是拿到了一只空碗,里头什么也 没有。你只能端着你的空碗,看着城里人吃他们碗里分到的丰盛的食物。看着他们 吃东西,你才知道你在他们中间连一个后娘的儿子都不如,后娘的儿子最起码还能 喝到家里的一口刷锅水,还能有个屋檐避雨避风,但你连洗脚水都喝不到,避风的 屋檐更是想都别想。 武清在文化站闲得骨头疼,就给锦官城的人搞了个名人排行榜。正面角色里排 行五星级的五个,打头的当仁不让就是尚进东;但负面角色里五个五星级的人物, 打头的两位却被武清弄了个并列,一个是四傻,再一个就是小顺。小顺知道武清把 他和四傻并排在了一个括号里,只是撇了撇嘴,骂了武清一句“脑瘫”。 锦官城人对现在的小顺一直持不理解的态度,觉得他的行为怪异,不可思议, 捉磨不透。到了城里几年,再折腾回来,怎么就变得判若两人了? 小顺从城里回来 后,大材和潘红莲都对小顺极其不屑,连话都懒得和他说。尤其是潘红莲,背地里 一直叫小顺混子,二百五,说武清的排行榜排得太对了。花钱买了个城里的户口, 又娶了个城里的媳妇,还到他岳父的北关集团里当了个小头目,多好的事,他偏偏 就不知道惜福,竟然就敢把媳妇打得屁滚尿流地离了婚,逃到国外去了。在城里待 不下去了,折腾着把户口弄回了锦官城,回来就老实地待着吧,他偏偏就自日做梦 一样地想要篡权,说现在的领导班子头脑普遍老化,早已经不适应锦官城经济发展 的先进管理模式了,他们只知道把手里的土地浪费没了,急着往城镇化过度,并没 有意识到在城镇化之后,锦官城的老百姓要凭着什么资本,才能生活得像城里人一 样。潘红莲知道了小顺回锦官城的目的和他这些洋相百出的想法后,冷笑着对大材 说:“狂妄,这个小顺简直是得了狂妄症,在城里被疯狗咬了。” 几个看见范扬扬从公交车上下来的人,在路上遇见了潘红莲,说你家小顺是有 能耐,现在又弄来个城里的女人,染的那一头黄头发,像麦穗子。 潘红莲说城里的女人好啊,人在哪里摔倒的,早晚还得从哪里爬起来。 小顺先是请范扬扬到锦官城最时尚的海鲜城吃了饭,然后又到旁边的一个茶馆 里坐着喝茶。 吃饭和喝茶的时候,小顺一直没问范扬扬来锦官城干什么。小顺不问,范扬扬 也不说,只是悄悄地揣摩着小顺。接触了小顺两次,范扬扬就觉得小顺这个人非常 有意思,你单独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他就一点儿也不张牙舞爪了,倒更像一头暴怒 后安静下来的狮子,眼神温润地看着你,会一直看得你心里对他充满了爱意和温存, 而他眼神里的那种温润,绝对是从心底里映照出来的。范扬扬从来没遇见过一个行 为反差如此大的人,她觉得小顺的内心和他的表面,绝对是一个物体的两极。 或者说小顺就是一块巨大的磁铁,他外表对人有多大的排斥力,内心就拥有多 大的吸引力。 喝完茶,小顺问范扬扬想不想看看锦官城的最后一片麦子,想看的话,就跟着 他到河边去。范扬扬惊喜地说:“锦官城现在还有种的麦子? 那我真要去看看,我 从小最喜欢看的就是麦子。我奶奶去世后,我已经多少年没到过农村,多少年没看 过麦子了。” 小顺说:“我是觉得锦官城没有什么新鲜的东西可以给你看,才想起带你去看 麦子,没想到你对麦子还很有感情。” “当然,”范扬扬说,“我的整个童年都是在乡下度过的。那时候,每到割麦 子的日子,我就会跟在爷爷奶奶的后边,在麦子地里捡他们割掉下的麦穗。现在想 起来,心里还是特别地怀念那些拾麦穗的日子。所以,我头一次来锦官城,把锦官 城说成是乡下,你反驳我错了的时候,就把我瓷在那里,不知所措了。其实,我特 别喜欢乡下这个词,觉得它特别的亲切,像麦子一样,透着太阳的光。” “看来是我错怪你了。我从内心里讨厌城里人的那种居高临下。”小顺抬头看 了看天空和太阳,认真地说,“一会儿到了河边那片麦子地里,我去揪上一把麦穗 子,你带回城里去,放在家里,就可以天天看见麦穗子上的太阳光了。” 范扬扬笑了起来,说你的这些话,都比那些自命不凡的诗人写的诗更有诗的味 道了。 小顺不屑地说:“你不是说武清那样的半瓶子醋吧? 什么诗人,屎壳郎还差不 多。” 到了河边,小顺刚要指着河底里的麦子让范扬扬看,突然发现河道里已经没有 麦子的踪影了。 他两天没来看,麦子就已经被尚连民一家割走了。 他失望地看了看范扬扬,不好意思地咧了咧嘴,说道:“你看,你的运气真是 不好,锦官城又让你失望了,地里的麦子已经被人割走了。” 范扬扬说那有什么关系,麦子没了,种过麦子的地不是还在这里吗,你陪着我 下去捡几穗麦子去,麦茬里肯定会有落下的麦穗子。我们能在里头捡几个麦穗子, 就足够了。 小顺说看来也只有这样了,但愿那里还有落下的麦穗子。 去年尚连民种这片麦子的时候,小顺溜达过来看见了,就从河岸上跑下去,帮 着尚连民忙活了一个下午。把户口买到城里,然后又在城里结了婚之后,小顺就很 少回锦官城的家里帮着种地了。 等他在城里离了婚,把户口又从城里折腾回锦官城来,锦官城人都已经没有地 种了。这样一算,小顺就已经好多年没种过麦子了。那天,帮着尚连民弄好了地, 他抓起一把麦子往地里撒的一瞬间,忽然就觉得自己飘着的身子又像手里的麦子一 样,落回了锦官城的土地里,他甚至听见了自己麦子一样在地里鼓芽扎根的声音。 但是,只一小会儿,他又在那种鼓芽扎根的声音里迷失了方向一样混乱起来,他弄 不清楚,他的身体是落回了锦官城的土地里,可是已经被水泥禁锢起来的锦官城, 还能不能让他真正找到扎根的地方呢? 小顺是锦官城第一个花了三千块钱,把户口 买到城里去的人。小顺买户口的钱,是他爷爷从台湾回来看他奶奶时,留给他奶奶 的。去买户口的那天,他奶奶把三千块钱从枕头里取出来递给小顺,小顺眼里的泪 哗啦就淌出来了。他奶奶则笑着抬手抹了一把他脸上的泪水,一只没哭瞎的眼睛里 放着亮亮的光说:“顺子,不哭,都是城里人了,哪能还哭。到时候在城里谋了差 事,拿了工资,再给我领个城里的媳妇回来,咱们家就体面了。你爷爷再从台湾回 来看见了,心里也一准高兴。” 在锦官城,小顺最佩服两个人,一个是鸟人于树平,一个就是他奶奶。 开始,小顺只是佩服鸟人嘴上的工夫,因为鸟人的嘴一动,什么样的鸟鸣声都 能从他的嘴里飞出来,他一个人,就能摆出一个百鸟朝凤的大场面。小顺十来岁的 时候,迷上了鸟人嘴里的各种鸟鸣,为了听鸟人嘴里的鸟叫声,他三天两头地逃学, 鸟人在家里,他就围着鸟人的那间破屋子转悠,鸟人出门,他就尾随在鸟人的后头, 跟着鸟人进树林子,进墓地。 头一回尾随着鸟人进墓地时,看着一个一个长满杂草的土堆,小顺恐惧得心都 卡在了嗓子眼里,他弄不明白鸟人为什么要到墓地里来。这个鸟人,他就不害怕那 些死人会从坟墓里跑出来,把他抓进去? 小顺趴在一棵大树后头,抱着一棵树,看 着鸟人往里走。鸟人走到一座坟墓前,先是绕着坟墓走了一圈,然后就盘腿坐在坟 墓前,开始嘟嘟噜噜地说话。小顺跟着他爹到墓地里给他爷爷上过坟,给他爷爷上 坟之前,他爹就是这样嘟嘟噜噜地和坟墓说话。小顺以为鸟人在那里嘟嘟噜噜地和 坟墓说话,也是去给那座坟墓上坟的,觉得很没意思,就松开了手里抱着的树,准 备到墓地的口上等着鸟人,等他从墓地里出来的时候再跟上他,看他能不能到树林 子里去,逗着树上的那些鸟和他一起叫上一阵子。 小顺转身正要走,就听见了一阵婉转的鸟鸣从墓地的杂草丛里飞了出来。小顺 听得出来,那是从鸟人的嘴里跑出来的,墓地的树林子里,绝对没有这样甜美的鸟 叫声,这样的鸟鸣,是加进了红糖水的鸣唱。果然,接下来,一只又一只的鸟轮番 上场,墓地里就像有一群鸟在举行歌咏大赛,一只鸟唱完了,另一只鸟来接上,这 只鸟唱完了,那只鸟来跟上。小顺觉得自己的眼睛穿过绿色的树叶子,看见了那些 鸟一边唱着歌,一边在扑闪着翅膀跳舞,它们彩色的歌声在树叶子间飘荡着,它们 彩色的羽毛在天空中张扬着,把空气和阳光染成了彩色的,把风染成了彩色的,把 树叶子上正在凝聚的露水染成了彩色的,把墓地染成了彩色的,把小顺的耳朵和眼 睛染成了彩色的,小顺就在一群彩色的鸟和彩色的歌声里,飞了起来,变成了一只 展着彩色翅膀歌唱的鸟儿。 那些彩色的鸟儿和歌声纷纷飞出了墓地,消失在树缝里那些跳跃着的玫瑰色光 线中时,小顺看见鸟人从坟墓前站了起来,蹒跚着步子朝他走来。小顺躲在树后头, 屏住了气息不敢动弹,他以为鸟人没看见他。但是,鸟人在擦身走过他躲藏着眼睛 的树时,突然说:“走吧小子,天晚了,鸟都散了,归窝了。” 小顺从树后头走出来,大着胆子说:“鸟人爷爷,您教教我那些鸟是怎么叫的 吧。单教一种画眉鸟也行,百灵也行。我已经会家雀子和燕子的叫法了,不信我叫 了您听听。” 鸟人和小顺一前一后地走着,正在坠落的太阳红色的光线一跳一闪地穿过墓地 里那些高大的树木,被树木碰碎的红色就洒在了鸟人和小顺的身上,一明一暗地亮 着。鸟人倒剪着手,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路上的杂草丛里走着,烟荷包跟在屁股后头 一摇一晃地摆动着。他头也没回地说:“小孩子家不务正业,心思不好好地用在念 书上怎么行。 鸟人爷爷这是没出息,才学鸟叫。你爹要是知道你不上心读书,逃着学出来想 学鸟叫,还不打烂你的屁股蛋子。” 小顺哀求道:“鸟人爷爷,我就学一样,学会了,我保证安心地去上学,再也 不逃学。” 鸟人停下步子,侧过脸看了看小顺,说:“你要是往后不逃学了,在学堂里用 功读书,你放了学后我就教你。中间你要是逃一次学,让我知道了,我就不教你了。” 小顺说您说话真算话,不改? 鸟人说:“真算话,不改! ” 后来小顺大了,有一次悄悄地学了几声鸟叫,不小心被他奶奶听见了,他奶奶 立即惶惶地把他拉到了墙角上,揪着他的耳朵嘱咐说:“顺子。以后可不敢再学鸟 叫了,你看你那个鸟人爷爷,学鸟叫学的,一辈子都没娶上个媳妇。” 看着奶奶惶惶的眼神,小顺说:“谁说他没媳妇。他到墓地里去学鸟叫,他说 坟子里埋的那个人,就是他媳妇。” 小顺的奶奶伸手点了一下他的额头,说:“可不许听他瞎说。这个老鸟人打了 半辈子的鸟,学了一辈子的鸟叫,一辈子都疯疯癫癫的。那个坟里埋着的,是人家 老邮差的姐姐,是个叫柳叶的小闺女,死的时候还没定亲哩,哪里就成了他鸟人的 媳妇。” 关于鸟人和坟墓里那个听他学鸟叫的人.一下子就弄出了两套说辞,小顺心里 好奇得难受。 为了弄明白哪个说法对,再到墓地里听鸟人学鸟叫的时候,小顺禁不住就把他 奶奶的话说了。鸟人听了,半天没做声,只是又把所有的鸟鸣都重复了一遍。所有 的鸟都叫完了,鸟人伸手拔着坟墓上刚冒出来的一棵草尖,自言自语似的对小顺说 :“柳叶活着的时候,我是一个逮鸟卖鸟的,人穷,攀不上她。后来她死了,虽然 没和我成亲,但我心里却认准她是我的媳妇。她活着时,就爱惜听鸟叫。 我看得出来,她不光是爱惜听鸟叫,心里也爱惜我。但爱惜归爱惜,她自己做 不了主。” 小顺二十岁了,心里正朦朦胧胧地渴望着爱情,他没想到,这个走路蹒蹒跚跚、 一把花白胡子、爱到墓地里来学鸟叫的鸟人,居然在年轻的时候还有过那么一段惊 心动魄的爱情故事,怪不得他嘴里的鸟鸣声,只有在墓地里才叫得最婉转,最动人 呢,原来那都是爱情的力量。而爱情的力量,竟然还会伟大到在人的心里一辈子不 消失。 从墓地里回来,弄清了鸟人和那个柳叶的故事,小顺特别激动。他站在门口, 看着门框上他爷爷挣下的烈士牌牌,突然觉得他奶奶其实也和鸟人一样令他佩服, 他奶奶和鸟人,不都是爱情的殉道士吗? 鸟人一心想着死去的那个柳叶,一辈子不 再娶别的女人。他奶奶以为自己的男人死了,一辈子没再嫁另外的男人。世界上还 有什么样的爱情,能比他们这样的爱情更伟大? 小顺正在想象着自己将来的爱情会 是什么样子,他表哥就开着警用三轮摩托车来了。小顺的表哥在城关派出所里当副 所长,尚进东和那个骗子石大川弄的果仁厂散了摊子后,小顺的娘一直催着他,让 他把小顺的户口给弄到城里去,好在城里找个工作。但城市户口哪里是说弄就能弄 到的。现在户籍政策有了松动,省里尝试着办理地方城镇户口,派出所里分来几个 名额,他这才给小顺弄来一个。他表哥的三轮摩托开过来时,小顺正站在门口的一 棵无花果树底下,看着青绿的无花果,看着在无花果树上爬上爬下的蚂蚁,在想无 花果为什么不开花,直接就能结出果子来? 听见身后的摩托车响,小顺扭头一看是 表哥,就把无花果的事扔开,站在那里看着表哥给摩托车熄了火。 小顺和表哥打完了招呼,就过去摸着摩托车的兜子,问表哥:“三个轮子的摩 托是不是比两个轮子的好开? ” 表哥说三个轮子的最难开了,脾气大,爱偏偏,弄不好就翻给你看。表哥从车 上跨下来,看了一眼小顺,才说:“顺,想不想买个城市户口? ” 小顺笑了笑,疑惑地问:“城市户口也能买了? 你不是说往城里弄个户口很难 吗? ” 表哥说:“城市户口是开始松动了,不过真正的城市户口还是不好弄。现在我 给你弄的这种是地方城镇户口,户口本是蓝本的,户口只在咱们本省里承认。但是, 可以通过劳动局招工参加工作。 不同的就是不享受城里人的粮油福利,也就是吃喝的那些国家都不管。” “那有什么意思,说到底还是和城里人不一个待遇。”小顺说。 “这你就不懂了吧? 城里人手里拿着粮本,也没有多少人到粮站里买粮食吃了, 现在市场上的米面,什么都比粮站里卖的便宜,粮站里卖的还都是隔年的陈米。说 到家,到时候有工作干了,领了工资,还愁吃饭? 我费了牛劲,才弄了这一个。” 表哥逗着小顺说,“你要不要? 不要的话,我可给别人了。” “真要买的话,得花多少钱? ”小顺没说要,也没说不要。 表哥说:“三千。你要是去城里上了班,一年多的工资就挣出来了。” 在城里待了一年,小顺逐渐觉出城里跟他在锦官城想象它的时候,已经有了天 翻地覆的差距。 没来城里生活的时候,偶尔地来一趟,觉得它哪里都好,高楼大厦,干净的马 路,公园,电影院,广场,就算下雨天,地上也没有烂泥巴臭猪粪,也照样能去看 电影。那时候想如果能留在城里,就是去淘厕所也愿意。但是真来了,就远远地不 是那么一回事了,什么高楼大厦,什么公园,什么电影院,什么马路广场,这些都 跟你没有屁大的关系。谁还能天天去逛大楼,逛公园,压马路,看电影? 它们又不 能当饭吃当钱花。你要去这些地方,就得往外掏钱。小顺在车间里干着活,搅动着 调料,对城里的姑娘杜丽总结道:“在你们城里待着,唯一的好处,大概就是每天 看的人多,听的各种嘈杂的声音多,累得人眼花耳朵疼。” 杜丽嘻嘻哈哈地说:“城里这么不好,你还花几千块钱买城里的户口,不是傻 了。” 小顺的眼睛瞪着杜丽看了半天,认真地说:“早知道来了城里是这个模样,别 说让我花钱买户口了,白给我也不要。说不上有一天,我就再把它弄回锦官城去。” 杜丽笑着说:“和你开玩笑呢,你怎么当真。 城里再差,肯定也比你们锦官城好。你现在觉得它不好,一是你还没有混出个 名堂来,没有身份感;二是你还没能完全适应它,彻底融进它的细节里去。如果你 适应了,习惯了,就会觉得它好了。 我说的好,是说在城里生活,吃喝拉撒睡什么都方便。” 小顺说:“你说的可能对,也可能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到城里的第二年夏天,小顺认识了丁珍珠。 丁珍珠是杜丽的初中同学,杜丽叫她的名字叫得节约,一直叫她珠。开始小顺 没弄明白,以为杜丽是在开玩笑叫人家“猪”。第二次见到丁珍珠,小顺才知道她 的名字是珠宝的珠,而不是他家猪圈里养的那个猪。为此,小顺黑夜里躺在床上想 起来就笑,好几次都笑得从床上爬了起来。 第二次看见丁珍珠,是杜丽过生日。杜丽邀请的都是同学,只有小顺是厂里的 同事。锦官城的人不到六十岁都不过生日,他们认为人不到六十就过生日,地面上 一热闹,就会提醒了阎王爷翻看生死簿,查出那些本来该死但还没死的人。尤其小 孩,据说过生日会惊动了那些邪魔鬼祟,那些邪魔鬼祟一眼红活人的日子,就会前 来缠身,弄不好就会损了孩子的阳寿。小顺自己从来没过回生日,又是第一次去看 城里人怎么过生日,就有些受宠若惊,他看着杜丽,大方地说:“杜丽你想要什么 礼物,说吧。” 杜丽说:“我想要的东西,你肯定买不来。所以,你就什么都不要买了。” 吃蛋糕的时候,杜丽站起来,说今天她是寿星老,大家都得听她的,她提议每 个人给她表演一个节目,就是用不同的方式,给她唱生日歌。大家一听,都拍着巴 掌说好。 最后轮到小顺,小顺拿捏了半天,说他从来没唱过生日歌,今天就用鸟叫声叫 上一遍吧。说着就拿出了从鸟人那里学来的看家本领,学着百灵鸟婉转的声音,将 生日快乐改编成了一段美妙的鸟鸣。 小顺学完了鸟叫,一桌子人死死地盯着小顺的嘴巴看了半天,说你不是真的带 来了一只会唱歌的鸟,藏在衣服底下了吧? “我是带了一只鸟,这只百灵鸟就在我 的肚子里。”小顺诙谐地说。 丁珍珠兴奋地问:“你是怎么练会这招绝活的? 这简直太神奇了,叫得比我爷 爷养的真鸟还动听。我爷爷养了好几笼子百灵鸟,没有一笼子叫得这么婉转,迷人。” 小顺谦虚地说:“我这不算什么。我们锦官城的鸟人,那才是鸟国的国王,他 一张嘴,就等于全世界的鸟都聚在一块来参加比赛了。” “真会有这样奇异的人,能像那个懂鸟语的公冶长一样,会所有的鸟叫,并且 比你叫得还动听? 我真有点表示怀疑了。”丁珍珠摇着头说。 “当然是真的。特别是在墓地里,他学的那些鸟叫声,能把正在天上飞的鸟叫 下来,落在树上和他对唱。不然的话,我们锦官城的大人孩子怎么都会叫他鸟人。” 小顺说着鸟人,就开始激动起来。 丁珍珠笑着说:“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你能带着我去锦官城,见识见识那个 鸟人吗? ” “当然能。”小顺感觉自己和鸟人都受到了怀疑,心里有点不愉快,他看着丁 珍珠质疑的神态,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 到锦官城的墓地里见了鸟人回来,丁珍珠就开始寻找各种借口,到方便面厂里 找小顺,然后带着小顺到城外河边的树林子里学鸟叫给她听。小顺平时显得皮皮愣 愣的,其实脸皮子薄得像蒜身上那层透明的膜皮子,单独和女孩子待在一起,就没 话说了。加上丁珍珠又是个城里的女孩子,小顺就越发地翻不动舌头,一张嘴就把 话说得语无伦次,说得丁珍珠老是笑。丁珍珠越笑,小顺就越紧张,只好在那里拼 命地学鸟叫。把学会的那些鸟叫挖空心思地叫完了,小顺就局促不安地坐在树下, 仰着头看遮天蔽日的绿树叶子,看穿过树叶子透进来的一丝一缕的阳光,想象着他 是坐在锦官城的墓地里。 丁珍珠坐在一边,看着小顺紧张得大气不敢喘的样子,说你怎么好像是跟一只 老虎待在一起? 小顺掩饰地笑着,说我在想自己学的那些鸟叫声,怎么和鸟人叫出 来的就是有些不一样呢。丁珍珠说当然不会一样,他都练了一辈子了,都叫成鸟人 了,就说明他已经叫得炉火纯青了。你呢,才刚刚张开翅膀学飞呢。等你到了七老 八十,肯定就叫成他那样了。 小顺若有所思地说:“我觉得不是你说的这样。” 丁珍珠说:“那肯定就是因为爱情。你不是说,他在墓地里学鸟叫,是叫给墓 里边那个他喜欢的女人听的吗? ” 听到丁珍珠的嘴里冒出“爱情”两个字,小顺觉得脸上突然被人点了一堆火, 烟火在上面蔓延着,火舌燎得他有些睁不开眼睛。他想丁珍珠这次说的可能很对。 小顺看着落在脚前的一缕阳光,说:“在锦官城,我最佩服的就是鸟人和我奶奶。” 丁珍珠还没弄清楚小顺这句话的意思,小顺已经又在那里学鸟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