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是为了相逢 一九四三年正月初五,表哥真的去滁县警察局给父亲搞来了入学证明。辉高 兴地对父亲说: “表弟,俺已经给你报了名,搞到了入学证明,正月十八就要去蚌埠警士教 练所去报到,不能误时,过期作废啊!” 父亲高兴极了,把入学证明接过来,念给奶奶听,奶奶也高兴地笑了。 儿行千里母担忧。奶奶心里也有些不放心,舍不得,脸上浮出一丝忧郁。从 小长这么大,父亲还没有离开过奶奶呀!又是兵荒马乱的。但奶奶还是同意了。 离正月十八,还有十三天,已经是屈指可数了。 表哥虽然给我指出了一条求生之路,但我这颗牵挂着安姐姐的心仍然千丝万 缕的放不下,我总不能不声不响地就这么一走了之啊。再说,这大半年来二妈对 我真是如同己出,怎么能无情无义的不辞而别呢?还有,我也要到贾正炳那儿去 说个明白,不然让人耻笑我是不通情达理胆小怕死的小人……我思来想去还是应 该去一趟东圩子。于是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奶奶。奶奶是最疼爱我的,她支持我 的想法,就说: “应该去,人要讲良心,不讲良心是没有好结果的。” 正月初八,我就准备了糖糕之类简简单单的四份礼到东圩子去了。 我刚到东圩子大门口,就有几个小孩子跑到安姐姐家去报信了,说“成子来 了,成子来了。” 二妈和安姐姐两个人都站在家门口笑盈盈地等着我了。 安姐姐从我手里接过三份礼物放在桌子上,看到我手上还有一份,好像发现 了什么问题似的问我: “小弟,你这四份礼送给哪几家呀?” 我就把这四份礼分开了。 “这份最多的给妈妈,再多的给曹大妈,剩下的两份是给大伯和贾叔的。” 安姐姐一听是给贾正炳的,脸上就有了愠色: “这个贾正炳死皮赖脸地今天也带着儿子来给大伯拜年呢。你为啥还给他送 礼呢?” “俺奶奶说,贾叔先前对俺也不错,俺要……”我想了想,现在还不能把辞 职的事告诉安姐姐,就马上改口说,“礼多人不怪嘛!” 安姐姐气乎乎地把脸背过去。 我听说贾正炳父子俩也在李万富家,我立即意识到,肯定是为了提亲的事。 我想了想,就对二妈说: “妈妈,俺去给大伯拜年。” 安姐姐正想阻止我,二妈说话了: “就让成子去吧,这是成子懂礼,应该让他去,不过,少在他家坐一会儿, 俺现在就为你包饺子,不要在他家吃饭。” “好,俺不会在那里多坐的。” 父亲一走进李万富家,就看见贾正炳父子俩分坐在李万富的两边。 父亲大大方方地上前先向李万富行了鞠躬礼接着又向贾正炳行了礼: “大伯过年好,贾叔过年好!” 贾正炳轻蔑地看了一眼父亲,讥讽地说: “今天是大年初八,你就来上班了?病好了吗?什么病呀?” 没等父亲回答,坐在一边的贾少求粗声粗气地抢着说:“是神经病吧!” “六哥,大过年的,你咋这么说俺,俺怎么神经病了?!”父亲不卑不亢地 回了一句。 “哼!瞧瞧你那样!”贾少求故意吊了吊嗓子,像乌龟爬坡把脖子伸得长长 的样子伸着个脑袋嗤之以鼻地上下打量着父亲,“少给俺打马虎眼子了!” 这时,李万富向贾少求摆了摆手,说道:“少求,你这是干吗呢?弟兄之间 有啥不能好好说的?” 贾正炳也假惺惺地骂了一句贾少求:“你这东西,真没出息,吵什么!” 父亲抬了抬头拔拔腰挺挺胸,心平气和地说:“大伯,贾叔,大概六哥误会 了,也许俺在什么地方做得不好,惹他发火了。” 贾少求正准备张嘴说话。父亲接着说道: “大伯,贾叔,俺今天不是来上班的。俺一是来拜年,二是来向贾叔辞职的。” 贾正炳一听有些惊愕: “什么?辞职?” “是的。贾叔对俺好,俺铭记在心,所以俺理应来给你拜年。”父亲沉着冷 静,“过去,小侄有不到之处得罪贾叔,也请贾叔原谅。” 坐在一旁怒目而视的贾少求,听说父亲要走,心里窃喜。父亲微笑着对他点 点头,他也稍微应了一下。父亲说: “六哥,请你跟俺到二妈家去一趟。因为不知道贾叔在这里,所以俺将带来 的一点拜年礼放在二妈家了,麻烦你帮俺去把它拿来,俺就不再登门打扰了。” 贾正炳听父亲这么一说,也就对贾少求说: “好吧,你跟小成子去拿吧。” 贾少求跟父亲一起出了李万富家的门。父亲一边走,一边跟贾少求说: “六哥,俺知道你喜欢安姐姐。安姐姐的确是个好姑娘。可是这事可不能性 急呀。以前那些流言蜚语俺都听到了,你别介意,俺跟安姐姐就像姐弟俩一样, 真的不是像别人说的那样。俺打心眼里也希望安姐姐找个像你家这样的好婆家, 像六哥你这样的好男人。” 贾少求听父亲这么一说,挺感动。 “八弟,俺真误会你了。既然没这事,你就别走了,大家共同谋发展。” “六哥,俺决定走了,也是为了求上进呗!俺走了,只希望你要好好待安姐 姐。也许安姐姐一时还转不过来弯,你千万不要急,别为难她。等时间长了,俺 想她会想通的。” “八弟,放心吧。俺不急,俺会等安子想通了的。” 而此时此刻的父亲内心里已经掀起了万丈波澜。他知道,这一走,还不知猴 年马月才回来,而安姐姐还要在这里过日子啊!他希望他走后的日子,安姐姐是 平平安安快快乐乐的。 父亲和贾少求说着话就到了二妈家。二妈和安姐姐正在包饺子。 安姐姐以为父亲回来了,欣喜地一抬头,看见是一只脚正好迈进了大门槛的 贾少求,立马把手上正包的饺子往桌子上一摔,气呼呼地站起来转身走进自己房 里去了。二妈客气地打着招呼。父亲也客气地搬凳子让贾少求坐。 “啪!” 房里传出来一声摔茶碗的脆响。 大家就有些尴尬。 父亲就趁机将桌上的一份拜年礼递给贾少求。贾少求接过来简单打了声招呼 笑着走出了二妈家。 “你怎么把他带到俺家来呀!”贾少求的脚刚刚迈出大门槛,安姐姐气冲冲 的声音就从她房里冲了出来。 说着,安姐姐半是生气半是埋怨地从房里回到桌边坐下,歪着头不理睬父亲。 父亲就说: “奶奶说,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往后的路还长着呢,要一步 一步小心地走呀。” 安姐姐破怨为笑,脉脉地看着父亲说:“小弟,你长大了。” 父亲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笑着包起了饺子。 说着,安姐姐起身跟往常一样高高兴兴地从锅里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甜酒放 到父亲手里面,说: “你到他家去,俺就把甜酒放在锅里热着等你回来。” 父亲看着碗里的甜酒,想起去年三月三和安姐姐第一次见面第一次来二妈家 的情景,那一次喝的也是这样的甜酒啊!每次来,父亲喝的都是这样的一大蓝边 碗甜酒,这甜酒是二妈和安姐姐的爱和情呀! 安姐姐看着有些出神的父亲,催促着父亲: “小弟,快趁热吃吧,天冷,过一下子就凉了。上次你就是喝冷酒喝生病的。” 安姐姐看着父亲一口气把甜酒喝完了,就高兴地拉着父亲到她房里说悄悄话 去了,留下二妈一个人在那里包饺子。 安姐姐紧挨着父亲,坐在床沿上,亲昵地把头歪在父亲的肩膀上,脉脉含情 地看着父亲的脸,关切地问寒问暖。 “你还很瘦,病还没好清吧?这几天俺天天盼你来,可天又下大雪,俺妈总 是念叨你的病怎么样了。初三那天俺真想到沙河集看看你去。俺妈说,俺俩还没 成事,按规矩一个大姑娘家到没过门的男伢家去拜年,这算个啥呀,人家会笑掉 牙的。俺可急死了。” 安姐姐伏在父亲的肩上温存地说着,说到这里她自己咯咯咯的开心地笑了。 安姐姐笑得那么甜蜜无邪那么天真纯洁,又是那么的浪漫温馨,在她心里,她的 梦她的憧憬和希望似乎就在眼前…… “小弟,奶奶身体好吗?那天俺在你家吃饭,奶奶看样子很喜欢俺。你姑妈 看俺的样子怪怪的,俺走后,她们可在你面前说俺什么啦?” 可此刻的父亲心乱如麻,像打翻了五味瓶似的是什么滋味都有。看着兴高采 烈的安姐姐,几次分别的话儿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父亲不忍心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出口,他不忍心看到安姐姐伤心,他也不想他们就此分别啊! 父亲一声不响,呆呆地听着安姐姐说话。 安姐姐觉察到父亲今天似乎有些不对劲。她马上把父亲的双肩扳正过来面对 着她,睁大眼睛看着父亲,用手在父亲的额头上轻轻地抚摸着,焦急地说: “小弟呀,你怎么啦!……你身体不舒服?…是不是贾少求来俺摔碗你不高 兴呀?…俺不是生你的气呀,小弟,俺是生贾少求的气呀!……你咋的啦?怎么 不说话呀,刚才在大伯家有人欺负你啦?你怎么这么看着俺?……” 这时,屋外传来大哥李学固的声音: “哎,老小,走,到俺家吃饭去吧!菜已经上桌了,俺爸叫俺来喊你,贾叔 也让俺来请你呢!” 父亲正想站起来答腔,安姐姐一把将父亲按下去了,小声地说:“别去。” 说着就急忙走出房门。 二妈在外屋说话了: “学固,成子就在俺家吃啦,俺为他包饺子呢,你回去吃吧,别等了。” 李学固走了。安姐姐回到父亲身边坐下,讨厌地说: “去他那吃啥饭,还不是让你去陪贾少求父子俩喝酒,俺才不让你去陪他们 呢!” 父亲勉强地笑笑。安姐姐轻轻地斜倚在父亲的肩膀上,嘴里不停地说着: “俺妈真疼你,她知道你爱吃饺子,你一进门时就跟俺说,成子的病才好, 不能吃重荤,俺们包饺子给他改改口味。俺妈还说,要多包一点,带回去给奶奶 吃呢……” 听着安姐姐的絮说,父亲的心好比刀绞,世间哪里有真情,这就是真情呀! 父亲再也忍不住了,眼泪怎么也控制不住地掉了下来。 安姐姐一边用手指缠着自己的辫子,一边唧唧喳喳地说个不停,像一只快乐 的小鸟一边叫着一边啄着自己的羽毛。父亲依然沉默着。 这时,父亲的一滴眼泪重重地砸在了安姐姐的手背上,安姐姐发觉父亲今天 真的有些不对劲。刚才还好好的,这是怎么了?她马上起身在父亲面前蹲下来, 昂着脸焦急地问: “小弟,怎么啦?他们欺负你啦?……你说话呀!”安姐姐不停地摇晃着父 亲的肩膀。 父亲一把把安姐姐的头搂在胸前,抽泣着。 安姐姐轻轻地推开父亲的手臂,轻声问道: “你,你害怕他们啦?” 父亲没有回答,父亲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轻轻地抚摸着安姐姐焦急而涨红 的脸。 “姐姐……” “说呀,小弟,你今天是怎么了?” “姐姐,还记得曹大妈说的那句话吗?” “什么话?” “就是短暂的分离是为了将来永久的团聚呀!” 安姐姐听父亲这么一说,立即意识到了父亲有什么事情在瞒着她。她挣脱父 亲,用力摇晃着父亲的脑袋,急促地说: “你要离开俺了,是不是?不在岗楼当兵了?你要到哪里去?” “姐姐,俺知道你对俺好,俺也永远不会忘记你的,可是……” “你说呀,有话就跟姐姐说呀?” “俺说出来,姐姐你可千万不要生气,好吗?” “姐姐不生气。” 父亲就认真地把自己要到蚌埠警校的事情说给安姐姐听。 安姐姐听父亲这么一说,沉默了,不再说话,默默地坐到父亲身边默默地流 泪…… “姐姐……”父亲想说一些海誓山盟的话,可不知为什么他什么也说不出口。 “去吧,去吧,”安姐姐轻轻地说。两行不相交的眼泪像两列并肩前行的火 车缓缓地在安姐姐的脸上爬行。“小弟,记着,俺永远等着你,不管你在哪里, 俺都是你的人。” 父亲起身把安姐姐紧紧地拥抱在怀里。安姐姐这时才像一个孩子似的伏在父 亲的怀里委屈地哭了起来…… “成子,安子,吃饺子了。”二妈盛好两满碗饺子,在外屋轻轻地喊了一声。 安姐姐轻轻地挣脱父亲的手臂,擦擦眼角的泪水,牵着父亲默默地走到饭桌 旁。 二妈看着两个孩子幸福地笑着招呼:“快吃,快趁热吃吧。” 父亲和安姐姐两个人默默地坐下来,谁也不说话,谁也没有心思好像也没有 力气拿起面前的筷子。二妈这才发现平时有说有笑有唱有跳的两个孩子今儿个不 言不语的,忧愁脑闷的样子,就关切地问道: “咋的啦,孩子?”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安姐姐轻轻地说: “小弟要走了。” “走?要去哪儿?” “妈妈,俺要去蚌埠上警校。” “要多长时间?” “多的话要三年,少也要一年,学成了回来可以在滁县警察局里做事。妈妈、 姐姐,为了你们,俺会好好学习的。” “你什么时候动身呀?”二妈问道。 “正月十八上午十点钟买票,十一点半上车,大概夜里十点左右到蚌埠。如 果过了报名时间就作废了。” “哦!”二妈点点头。 中午吃了饺子,我想去给曹大妈拜年。安姐姐说曹大妈和儿子都到娘舅家去 了。 我想正好有时间多陪安姐姐谈谈心。安姐姐却不停地忙着,不像往日那样一 见我就放下手中的活计来跟我聊天。我知道安姐姐心里肯定是难过极了,看着安 姐姐匆匆忙忙的背影,我就找些话来极力安慰她: “姐姐,俺走了,你要想开些。俗话说,女大百家求,这是人之常情,你千 万别给人家难堪,让人家下不了台子,人家会怨恨你的,不答应人家,也不要顶 撞人家,是不是?……姐姐对俺这么好,你放心,俺时刻会记在心里的,俺永远 忘不了的。” 安姐姐噙着泪,使劲地擦着桌子。我注意到,我说话时,她稍稍停顿了一会 儿,紧接着又更加用劲地擦起来。桌子已亮得像一面镜子,我可以清楚地看见安 姐姐美丽的脸,眼泪在她那双大眼睛里面汪汪着,却怎么也掉不下来。 “姐姐,俺只有离开北岗楼才有出路。俺表哥就是在那里受训一年回来当警 长,又去学了一年回来当巡官的。俺去了,就给你写信……” 安姐姐没有答理我,仍然忙着她的活计。 “姐姐,俺走了,你和妈妈要好好地过日子,不要得罪贾正炳他们,俺一定 会回来的。” 太阳快落山了,天色黯淡下来。整个下午安姐姐没再说一句话。 时候不早了,父亲该回家了。 “妈妈,俺该回去了。”父亲起身打招呼,“姐姐,俺走了。” 安姐姐坐在一旁默默地纳着鞋底,默默的。 “哎。”二妈起身应着,并让父亲带些饺子给奶奶。父亲没有带。二妈转身 嘱咐安姐姐,“安子送送成子呀,早点回来。” 安姐姐默默地起身跟在父亲身后出了门,一起走出了东圩子的大门,一起走 下了河坎子。 冬天的沙河已经断流,裸露着厚厚的黄沙。因为刚下过雪,沙子还是潮湿的, 踩上去就是一个脚印一个脚印的,挺有诗意的。 父亲牵着安姐姐的手,两人过了河床,又走到了对面的河坎子上。 安姐姐执意还要送父亲。 北风呼呼地吹着,太阳没精打采地躲在云层的背后,淡淡地木木地,没有什 么表情。 北大桥桥头堡上的日本鬼子兵的“太阳旗”却显得少有的鲜艳,在北风中猎 猎地响。 因为天太晚了,父亲却执意又把安姐姐送下河坎子。 风儿轻轻地吹着,两个人的脸都涂上了一层紫红。他们依依不舍地站在沙滩 上,谁也舍不得迈出第一步,好像这一步就是万水千山天涯海角了…… “姐姐,再别送了,你快回去吧……” 安姐姐轻轻地咬着嘴唇,拉着父亲的手,凝望着父亲…… 父亲轻轻地理了理安姐姐额前被风吹乱的刘海…… 四目相对,无语凝眸,惟有泪千行…… 安姐姐双手抚摸着父亲的脸,不敢哭出声音来,慢慢地她用手搂着父亲的脖 子,无力地滑进父亲的怀里,两个年轻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