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回忆是一辈子的事 我要告诉你,这个满脸皱纹、老掉牙的瘪嘴女人是我的母亲。 母亲姓张,她有一个十分美丽的名字。没经过母亲的同意就私自把她的名字 告诉你,不知是不是对她的不尊重?母亲叫淑兰,这个名字是后来办居民身份证 时我才知道的,她从没告诉过我。今天我告诉你,我想母亲不会责怪我。因为我 要全世界知道她是我的母亲。 母亲在她四十三岁那年生下了我。她絮絮叨叨地告诉我的时候,我已经上了 初中。其实在此之前她曾多次讲过,只是不懂事的我从未用心记过罢了。和今天 的女人相比,我想,到了母亲这般年龄谁都不愿再生孩子了。因此,每次听隔壁 的老奶奶说母亲是喝稀稀的荞麦汤生下我的时候,我就觉得我对不住母亲。那时 我坐在昏黄的煤油灯下读着课文,恰好读到朱老总的《母亲的回忆》,我就抬头 看着母亲。她坐在火红的灶前,爬满蚯蚓般皱纹的脸,一双因烟熏火燎而经常流 泪红肿的眼粗糙的手正拿着火钳往灶口里添柴火。母亲正在给我做上学的咸菜。 我说,妈…… 妈继续在锅台边忙上忙下,没注意我的表情。那时她只顾给儿子烧她腌制的 咸菜,她可能在想:当儿子在学校津津有味地咀嚼咸菜时肯定会想起他的母亲。 母亲就是这样体味着作母亲的幸福和满足。当我再次读朱老总《母亲的回忆》时, 我总觉得自己忽然对“母亲”这两个字有了更深的理解:母亲,这两个字是一个 被我喊作“妈”的人…… 母亲是个生活在回忆中的人。她过去的每一件小事几乎都让我听得耳朵起茧。 无边地回忆和静静地诉说仿佛是她惟一的生活方式。在那些闪烁煤油灯花的日子 里,我知道了一个女人苦难的一生。遗憾的是那许多写满母亲辛酸的沧桑故事, 大都让我当“耳边风”一吹而过,让我记下来的并不多。她说她做姑娘时,和小 女伴们去山里采山楂、打野枣、扳高粱的趣事,讲鬼子进村时和村里人跑反、东 躲西藏的冒险经历,让我听得既崇拜又神往。后来,她叹了口气。这是农历五月 的一个夜晚,一家人正在吃饭,我与小我一岁的侄女坐在她的身边。她端着碗中 的白米饭说,就是三十年前的这个夜里,大哥偷偷地从学校带回两个黑馒头,冒 雨走了十几里路赶回家对母亲说:“妈,今天我回家过生日”。可家里连下锅米 都没有,母亲含泪将所剩无几的荞麦粉煮成面糊,可娇小的姐姐还没等面糊冷却, 就将手伸进滚烫的锅中抓着吃,一下子烫得哇哇直哭……母亲又叹了口气说,那 个日子难啊! 我和侄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母亲任劳任怨忍辱负重,是个勤劳善良纯朴贤惠的好女子。母亲和父亲的婚 姻不是很美满,新婚之始,父亲对母亲就不好。后来,父亲当兵去了。再后来, 父亲划“右”派被劳教劳改,“文革”中又一直受挫。因此母亲一辈子受了不少 苦,一辈子一个人默默地承受。直至到了这几年,儿孙满堂才算轻松了一些,父 亲也才感到作为丈夫他欠了母亲许多许多…… 母亲是个极细心的人,干活极精细,每次吩咐我们做什么事,在我们做好之 后她都仍不放心,又重新去摸摸整整,因此,母亲并不是一个麻利的人。我们上 小学时经常因母亲做饭太晚而迟到。为此我们母子间拌了不少嘴,我埋怨她,她 就说我不懂事不孝敬,而三哥总是沉默不语,有时拉着我饿着肚子去上学。放学 回家母亲又舍不得我们,每次都伤心地安慰我们:“是妈不好,下次我做早一点。” 每次看她疲惫又可怜的神色,我总是有些不忍。 头痛是母亲的老毛病,发作起来,就躺在床上不停地呻吟。我们劝她打针吃 药,她不服,非要请乡里人用绣针挑。我有时就烦,不去叫,她就伤心地流泪, 说你们读书读到脚肚子里去啦白养你们啦之类,让我十分烦躁。此时母亲总提起 我六岁时的事:那是个下大雪的冬天,母亲带我从百里之外的姐姐家回来,汽车 半途上丢下我们母子俩,几十里的泥泞雪路我固执得不让母亲背一肩,一直走回 家,一双新棉鞋全部踩烂了……母亲每次提起这事都夸我小时候孝敬她,总会露 出一脸满足的笑容。当兵第一次探家也是在一个下雪的冬天,等我千里迢迢从遥 远的北方一脚踏进家门,母亲却躺在床上,她的老毛病又犯了,不停地呻吟,让 我为她心疼,鼻子酸酸的。可母亲第二天又下地干活了,心情开朗了许多,至今 我也弄不明白这个谜。也许,儿子——这块母亲身上掉下来的肉,对于母亲本身 就是一味能医治百病的良药吧?后来,听隔壁的那位奶奶说,我刚当兵那阵子, 母亲在床上躺了一个多礼拜。儿行千里母担忧,我不知道我可怜的母亲在我离开 她的日子里,独自流了多少思儿的泪水,但我知道现在每次离家时母亲不再流泪, 总是赠给我一脸的微笑,我想母亲的泪大概已经为儿子流干了吧? 母亲没读过书,自十六岁嫁到丁家,一辈子除了劳动还是劳动。但母亲“目 能识丁”,能认识父亲和我们兄弟几个人的名字。有一次,她看到报纸上我写的 文章,硬要父亲读给她听,那是我写的一篇散文《同是十九岁的别离》,她听着 听着,挂着美丽笑容的脸上不知不觉中又挂上了两行不相交的老泪,母亲哭了… …母亲从未这般哭过。据父亲讲,母亲的嗓子很好,可母亲难得一唱,偶尔听到 过几次,也像蚊子叫似的,让人不可捉摸。这次回家,我和侄儿打开录音机,年 近古稀的母亲站在一旁说:“那个姓毛的小伙子唱的歌好听”。侄子告诉我,母 亲喜欢《涛声依旧》。母亲爱听《涛声依旧》?一向对流行音乐反感甚至厌恶的 母亲怎么会喜欢上《涛声依旧》?何况她不识字,更不知歌词所叙述的故事。我 又惊又喜,甚至又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人年纪大了,总喜欢怀旧,母亲或许是在 那支婉约的曲子里倾听自己漫漫人生长河中的涛声吧? 母亲是极易受伤害的人,又是极易满足的人。去年冬,女友给她织了一顶绒 帽,她可乐开了,天天戴在头上,说在嘴里,喜在心里,那份满足感好像又添了 一个小孙子。母亲老了,早就想照张像样的相片,这次回家我实现了她的心愿。 母亲看着自己儿子给自己拍的彩照,一口气说了好几个“像!像!像!……” 看着相片上的母亲,沧桑的脸上满是慈祥的微笑,她身后的牵牛花正热烈地 开放,用心灵尽情奏响生命的乐章。此时,我忽然想起一句话—— 回忆是一辈子的事。 母亲也是。 一九九五年五月于南京萨家湾 好了,你现在已经知道我母亲的名字了。 你记住了吗? 我真的是想让全世界都知道她是我的母亲。 我母亲的名字叫张淑兰。 她的这个名字的确是后来办居民身份证时(大概是一九八九年前后中国开始 实行居民身份证制度的),我才知道的。她从没告诉过我。 当我知道后的第一个感觉是,母亲的名字真的十分美丽。可母亲已经老了。 与我同龄人的母亲相比她真的是老了一点。这在很大程度上导致我少年时对母亲 的态度极其冷淡,甚至我觉得我的母亲又老又丑,心理上多少让我在同龄少年那 里油然而生一种自卑。 我啰啰嗦嗦说了这些,不知道你听懂了没有。我不知道,细心的你是否发现 我母亲的名字与这部小说已经存在了另外一层关系。而这层关系,就像是一层窗 户纸,背后隐藏着一个父亲的秘密。 直到二○○二年我把父亲母亲接到我工作学习的北京城时,父亲才告诉我, 母亲的名字是他起的。 父亲用他的小聪明和智慧,给不识字的母亲的名字涂上了一层只有他自己才 理解的色彩,掩盖着他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或者说把他对另一个女孩的思念、 愧疚和对自己十八岁时的一段不算风花雪月的逝去的爱情,用母亲的名字来做了 这一切的纪念碑。 另一个女孩,不用说,她就是——张玉兰。 张淑兰,是我的母亲。 母亲美丽的名字上面附着了另一个女孩的影子。我对父亲在他十八岁时耍的 这个小小的伎俩感到怀疑和愤怒——他竟然为了一个只能是扑风捉影的爱情把母 亲的名字作为一种牺牲,来祭奠他没有得到的东西,来满足他作为一个男人的自 私。 这对我的母亲是不公平的。 但母亲是不知道的,蒙在鼓里,六十年。 作为儿子,我知道,在父亲母亲结婚六十周年的时候,我已经没有权利埋怨 父亲。 我感谢父亲,父亲选择这样的日子,把这个埋藏在心里六十年的秘密告诉了 他的儿子,且一脸的真诚,真心。 面对父亲,我已无话可说。 父亲结婚那天晚上,张玉兰也来了,她挤在人群中来闹洞房,来看父亲更是 来看新娘子。那个时刻的张玉兰的心情,我不敢幻想用我的笔来描绘。我想,我 如果要写的话,那么所有的文字对她都是不尊重。 不过,据父亲讲,父亲和母亲结婚后,张玉兰也经常来串门和母亲在一起聊 天,说说笑笑的,非常融洽,形同姐妹。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