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节:玫瑰灰的毛衣(3) 傍晚的时候卢玮果然摸到了我家里,拎着用乳白色绵纸仔细包垫好的那套衣 服。她告诉我打了七折,这是在她职权范围内能给予的最大优惠。 当时我妻子还没有下班,我因为平白得了人家好几百块钱的便宜,心中感激, 就热情留她吃饭,又张罗给小林打电话,喊他一块儿到家里聚聚。她伸手按住话 筒,眉眼淡淡地说:" 不必了,晚上我还有事。" 那天她给我的印象是一个拘谨的、不喜交际的人,跟她丈夫小林的性格全然 不同。我心里觉得他们俩的一动一静搭配得很好,这样的夫妻是能够把日子好好 过下去的。 有一种人,他们就像化学元素中化合价呈" 1"或者"-1"的那些原子,他们身 体表层的带电数决定了他们永远是一个活跃的、不断会得到或失去的、以改变自 己的存在状态为乐趣的庞大群体。世界因了他们的存在而动荡:分化,瓦解,打 碎一些结构,又重新组合一些新的结构,乃至暴动、革命和夺权。 若是早生一百年,小林肯定是一个激进的革命分子,高举" 造反有理" 的大 旗,呼啸着呐喊着在队伍前面冲锋陷阵。但是他这样的人能不能革命到底我不敢 保证,因为世界太大,革命路程也太长,跨一个坡是一道风景,趟一条河又是一 片天地,鸟儿啾啾,花儿朵朵,清晨日出,黄昏日落,冬天霜雪,夏天风暴,神 奇动人的事情无时不有,无处不在。小林他是个敏感的人,快乐的琴弦一拨就动 的人,他不可能对身边的一切视若无睹,高昂着头颅大踏步而过,所以他注定了 要使自己的革命半途而废。 小林在银行工作,还当着电脑部主管这样的一个小小的头目。虽然称不上大 款,收入也还是比较丰厚的。他老婆卢玮做服装代理商,除了年薪之外还有销售 提成,收入比小林只多不少。这样,宽裕的经济条件使小林完全可以活得随心所 欲。 一段时间他是我们这个城市里最时髦和新潮的消费者。 朋友和同学中间他第一个拥有摩托车,而且是日本" 本田" 的,推出去好大 的一个家伙,小林的身体搁在这辆摩托车上就觉得格外纤巧。好景不长,一天小 林骑着摩托下班回家的时候,撞倒了一个动作迟缓躲让不及的耳聋的老头。幸好 只是骨折。但是老头的儿女们赖上了小林,除了医药费、护理费、惊吓费之外, 还要求他付出一笔数目颇大的" 未来生活保障费" 。小林在这样的事情上从来就 是束手无策,不得不央求卢玮出面周旋。卢玮对小林提出的惟一要求是:把摩托 卖了,因为这东西危险系数太大,今天撞了人,明天还会被人撞。小林一直把摩 托视为眼珠,岂能被卢玮一个要挟就乖乖放弃?夫妻俩大吵一场之后,卢玮果断 地冻结了自己的存款账户,不让小林从她那里拿走一分一毫。小林被那老头一家 逼得很惨,差点儿要闹上法庭,最后还是把摩托卖了,给钱了事。 为此小林有很长一段时间拒绝跟卢玮说话。 没有摩托的日子小林很难受,他频繁往楼上我的办公室里跑,下班了也赖着 不走,喝水,吐唾沫,坐几秒钟,突然站起,而后又坐下,起起坐坐,闹得人眼 晕。办公室里的两位老先生因此越发烦他。小林自己也烦自己,他说他怎么就像 个丧家之犬?怎么这么没着没落? 而后他开始泡桑拿。他泡桑拿的目的也很怪异,不在桑拿本身,而在于桑拿 室四壁密封,有点像个巨大的声音共鸣箱,他赤条条地进去之后,就岔开双腿站 着,开始一首接一首地唱歌,从《潇洒走一回》一直唱到《新鸳鸯蝴蝶梦》。一 般他不去那些高档场所的桑拿室,他只拣最大众化的,浴客最多的。浴客多就意 味着听众多,潜意识里他还有那么点表演欲望。他的演唱技术我不敢恭维,但是 音色还好,再加唱得投入,加上桑拿室里不同凡响的巨大共鸣声,应该说是挺有 欣赏性的。他直挺挺赤条条地站着,一首接着一首地唱,中间不带歇气,至多在 感到口渴难耐时抓一瓶矿泉水咕咚咕咚猛灌一气。矿泉水灌下去之后,就看见黄 豆大的汗珠子排成串地从他头顶上脖子上下巴上滚下来,沿着他身体的四面八方 流成了小河,再吧嗒吧嗒地滴落在地上,发出嗤嗤的声响。这时候他满脸通红, 快活地来回跳动两只脚,伸开双臂喊:" 啊!啊!" 很尽心、很痛快淋漓的样子。 偶尔一回头注意到我,他会觉得奇怪:" 你怎么能坐着不动?来呀,唱啊,你唱 了就知道有多舒服,妈的给我个皇帝我都不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