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 天快亮的时候,澳门下了一场豪雨。 巨浪滔天,电闪雷鸣。到处翻腾奔涌的浪花像无数杀人鲸白森森的牙齿。唐立 业全身湿透,寒冷刺骨,他感觉到自己正在被无数锋利的牙齿撕啃着,正要绝望地 闭上眼睛,突然发现前面漂来一支竖着的桅杆,一个白衣白裙的女人紧攀在桅杆上, 向他挥手大叫:“立业——”玉珊?他不顾一切地扑过去,把她紧紧抱在怀里。 梦,倏然醒了。 唐立业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独自躺在宽大的床上,紧抱在怀里的不是玉珊,而 是酒店的大枕头。 怪!怎么会做这样的梦?他扔开枕头,从床上爬起来,这时他清楚地听见滂沦 大雨冲刷铝合金窗发出有点吓人的声响。他走到窗前,拉开厚厚的窗帘,不由地惊 呼起来: “哇,好大的雨!” 整个澳门都像浸淫在天河倾泻的雨柱和水雾之中,他从葡京酒店的房间往窗外 眺望,修建得富丽堂皇美仑美奂但又像个鸟笼似的葡京赌场正像一个贵妇人在豪雨 中尽情沐浴,右边矗立着的全澳门最高的建筑物——中国银行大厦,却像个盛装的 绅士在狂风暴雨中很体面地挺立着,远处,驰名中外的澳门澳的双桥在烟雨朦胧中 若现若隐,只有不时闪亮的汽车灯光刺入他的眼帘,才让人知道它们仍在通行。 水为财啊!水大财大。唐立业想。广东人都有以水为财的迷信,那么这场入夏 以来降水量最大的暴雨会给他和唐家带来什么呢?市道不景,环境日差,一想起厂 里的状况和自己肩负重振家业的责任,他倒希望这场瓢泼大雨真能带来财运了。至 于这财运怎样来?他知道一不能靠赌,虽然他在澳门这一举世闻名的赌城中出生、 长大,但严格的家教和教会学校的教育使他始终与赌无缘。二不能靠别人恩赐,在 美国留学的经历使他获得一条最宝贵的人生秘笈——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他清楚, 财运只能靠自己的双手去寻找,去抓住。他自信一定能成功,可是什么时候能成功, 暂时只有天知道。 为什么住到这葡京酒店里来?唐立业想起来就觉得可笑。他的父母清风水大师 算好了他今天就要迎娶乔玉珊,不知唐家哪朝哪代立下的规矩,结婚的新郎哥迎娶 新娘前不能住在新房里,所以他这两天只好搬出装修一新的房间,由弟弟唐自业安 排住进了这澳门最负盛名的葡京酒店。陈设虽然有点过时但仍不失奢华舒适的商务 套房使唐立业很不自在,觉得浑身不舒服,不知道唐自业订这两晚房间花了多少钱? 唐自业不肯说,还笑他小家子气。其实他真觉得大可不必这般铺张;这两天厂里大 忙,他白天黑夜都浸在厂里,只有深夜才回到这酒店房间里睡上一觉。但每当他一 走进这空荡荡的房间,面对两张空荡荡的大床时,心里总涌出一股孤寂,这时他会 马上想到乔玉珊。 此刻,他又想起了乔玉珊美丽端庄的脸庞,他的心跳陡然加速了,真想上前去 吻她一下啊,她现在该起床了吧?她得提早“打的”上机场搭飞机啊,北京的机场 离市区太远了。他想给她打个电话,一看表,才6点零5分,太早了。 唐立业给自己做了个鬼脸,自嘲:你憋不住了吧?他重新躺到床上去,抱起那 个雪白的大枕头,不一会儿,他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在葡京唐立业住的商务套房下面,此刻正住着他的弟弟唐自业。 唐自业奉父母之命,在酒店开个好意头的“828”房间把哥哥唐立业安顿好,便 多了个心眼给自己也开了一个房间,反正他找到朋友拿了最优惠的折扣,不住白不 住。晚上忙完厂里的事,便一头钻进葡京赌场里搏杀起来——当然,这要绝对瞒住 老头子,要让唐家老太爷知道了,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打哥哥从美国留学 回来,唐自业就一直忍手戒赌,技痒难熬,今天再也憋不住了,心一横开了禁,谁 知牛刀小试便撞了个彩,索性杀了个通宵,竟赢了8万多元。一看表5点多了,他猛 然想起今天还有数不清的大事要办,而且都是哥哥结婚的头等大事,便退了筹码拿 钱回房睡觉。 他刚一躺下,门铃就响了。 满脸怒容的他把门一开,一下子双眼瞪圆了。 是她!是那个穿橘黄色连衣裙的学生妹! 他呆在那里。这个学生妹模样的女孩子他昨天见过,而且印象颇深。昨晚他送 哥哥来住酒店,下电梯时就和她在一起,见她不施粉黛,衣着也并不性感,一副清 纯模样,便多看了她两眼,捉摸着她是什么人:是干那一行的?不像。如果她是做 那种生意的,单独和一个青年男子共搭一个电梯,那种带“鸡”味的眼风早就扫过 来了,可她安静地站着,似乎对他的目光毫无反应。如果她不是干那一行的,她独 自一人来葡京干什么?唐自业是那种自认魅力十足、所向披靡的小伙子,虽然荒唐 过好多次,但一直认为并未真正寻找到一见钟情、情投意合的心上人,因此永远都 在寻寻觅觅。这次他也不例外,他在一刹那间便决定把这个黄衣少女纳入自己近期 的捕猎目标。可惜,唐自业一直随她走出葡京,直到他坐上自家的奔驰车,她竟然 没有回头来看他一眼! 可是,现在她竟找上门来了! “怎么?你就让我站在门口,不想请我进去坐坐?”她笑着婉声说,声若莺啼, 很好听。 天!她真是干这生意的!唐自业失望极了,气不打一处来,他怒气冲冲地对她 说:“小姐,要坐你到别的地方坐,我现在没有空!” 说完,他砰一声把门关死了。 白云机场经常美女如云,所以翘颈踮脚站在旅客出口处的唐洁美本不该这么引 人注目。 但她偏偏抢眼。唐洁美是那种皮肤近乎橄榄色的南国佳丽。比起别的漂亮姑娘, 她更抢眼的是她的肤色之“泽”。她在阴暗处仍然闪闪发亮,就像站在阳光下。她 秀美的颈子,滚圆的膝盖上,短裙裙据下的大腿皮肤发出一种涂光,就像阳光总跟 着她。唐洁美身材不矮,有一米六三、四的样子。她没有北方女人常见的那种宽肩 肥臀,因而显得苗条玲珑,但她又有鱼儿一般丰满浑圆的体形。高耸而结实的乳峰 与滚圆的、近乎黑人才有的臀部令来来往往的旅客不由地盯看两眼。 她是奉父母之命,在等北京来的航班。 风水大师算定,唐家的新娘子必须从陆路和在他选定的时辰进入澳门,才能替 唐家消除可能发生的祸劫。而且,新娘必须由唐家的女性去迎接和带引。 于是,这一重任便历史地落到唐洁美的肩上。经过精心策划和安排,她的新嫂 子得从北京飞到广州,然后坐小车从陆路直奔澳门,由她接机和一路陪同。 唐洁美不大喜欢广州和香港。这两个城市多少有点相象,一样的喧闹繁华。白 云机场的跑道活像一条输送带,将飞机与人群送上送下,送进送出。可惜父母都把 风水大师的胡说八道奉若神明,他们当子女的懒得在这大喜日子里和老人们过不去, 否则她绝对不允许嫂子从广州下来。从北京飞澳门、珠海、香港哪个机场不行?非 要到广州!听油嘴滑舌的小车司机唠叨,广州现在不仅街上塞车,而且楼里塞梯 (电梯),天上塞机(飞机排队等待下降),因此她等得有些烦躁。 她感到一只有力的臂膀从她乳尖蹭过去。一个假装被人挤了的男人从她身前溜 过,占了她的小便宜。唐洁美懒得发火。如果为这投诉他骚扰,那么唐小姐一天到 黑啥事都不用干了。她撇撇嘴对自己道,本小姐今天心情好,不计较也罢。她嘴里 又嘀咕着:“鹅蛋脸,大眼睛,长头发,右手拿着玫瑰花……” 她的视线注意到一个手持玫瑰花的手上,顺着手看上去,却是一张留着小胡子 的男人的脸。一个女人向这个男人奔去,两个人亲热地拥抱。唐洁美有些扫兴,对 他们撇了下嘴,又继续向出口处张望。 一个大眼睛女人手持一束玫瑰走出来,东张西望。 唐洁美皱下眉头,这女人倒是长着一张鹅蛋脸,但腰身格外丰满,挺得老高的 乳房几乎要把胸前的衣服撑破。她暗地自语:“大哥怎么喜欢这么胖的……”她走 过去,想帮助胖女人提手中的小箱子:“阿嫂,我来吧。” 胖女人警觉地将箱子躲开,打量她:“你是谁?” 唐洁美:“我是洁美啊!大哥没向你说过?……哎呀,阿嫂,我差点认不出你 来,和照片上比,你的变化可不小……”说着又要帮助对方拿箱子。 胖女人将箱子抱在怀里,生怕被唐洁美抢去,紧张地说:“你离我远点!怪不 得阿龙要让我提高警惕,一下飞机就碰上个女骗子……” 唐洁美瞪大眼睛:“你说什么?” 一个瘦小的男人手持一束玫瑰花跑来尖着嗓子说:“阿薇!对不起,我来晚了!” 胖女人看见他,高兴地一把抱住:“阿龙!” 唐洁美愣怔:“你不是我阿嫂?” 胖女人瞥她一眼:“谁是你阿嫂!” 阿龙看看她,问:“阿薇,你们不认识?”突然发现唐洁美靓丽可人,立即开 始饶舌:“小姐,你认错人了吧?如果你有什么需要帮助的话,我可以……”说着, 手中的玫瑰花不由自主地递到唐洁美面前。 阿薇威胁地哼了一声,阿龙赶紧将花顺势一绕,送到阿薇怀里:“给你的。” 阿薇将手提箱塞到对方怀里:“咱们走!” 阿龙附和着:“走,走。” 两个人走了。中途,阿龙又忍不住回过头向唐洁美这边张望,阿薇没有回头, 一只手扳住他的后脑勺,果断地将其矫正。 唐洁美看着他们的背影,想想刚才自己的冒失行为,不由好笑。 这时,她看见又一个身着白色套裙的年轻女性从行李领取厅出来,手持玫瑰, 十分文静地站在那里。她并不像别的旅客那样焦急地东张西望,显得格外矜持端庄。 她像一块磁铁,一下子吸引住众多男士的视线,赢得比唐洁美更高的回头率。 唐洁美打量着她,心里一下子涌出亲切的惊喜又莫名其妙地带几分妒意。她快 步上前问道:“请问小姐,你是不是叫乔玉珊?” 穿白色套裙的女青年看看她,含笑点点头:“是呀。你是洁美吧?” 唐洁美立即扑上去拥抱她:“哎呀,阿嫂!你可让我好等!怎么这么半天才出 来?” 乔玉珊被她抱得几乎喘不过气来,费劲地说:“等着取托运的行李嘛……真对 不起,看,把你急坏了。” 唐洁美快嘴快舌地叨叨:“你再不出来,我就要去广播找人了。刚才我闹了一 个笑话,人家把我当成女骗子,还……不说了,不说了,咱们赶快走,到珠海还有 两个小时的路,大哥率领迎亲车队在关问海关等着,我可不能怠慢新娘子,误了好 时辰……”她抢过乔玉珊的行李小车拖着,两个人边说边走,来到一辆披着红花的 轿车前。 一台挂着粤、澳两地直通车牌的“奔驰”大模大样地横在机场大楼门前停车场 上,来往穿梭的车子绕着它开,保安也不干涉这台违章停放的轿车。广州人总是这 样,经常无原则地随机决定这件事该做不该做,体现了岭南人特有的圆通,境外来 的直通车,又是迎亲花车,它违章就是有理。 一个保安甚至主动走上来拉开了“奔驰”的后门,手搭门顶向两位丽人做出了 “请上车”的手势。 后面有一长串“的士”被她们的车队挡住了。疲于奔命的的士司机探出头来向 她们笑,好像他也是迎亲车队的一员。 唐洁美向他们轻巧地做了个“拜拜”手势,拉着嫂子钻进花车。广场上的人都 朝这边看。几个年轻人守着一堆行李打着唿哨,拼命向花车招手,想引起她们的注 意。 可她们谁也顾不上了,热烈地说着、笑着,坐着奔驰欢快地离开机场。 二 一辆大巴在广州至珠海的高速公路上疾驰。 大巴上坐着的全是劳务输出公司准备到澳门工作的工人。长得圆圆胖胖。招人 喜爱的玩具一般的小菊,自打车出广珠高速路口就一直趴在窗户上往外看,嘴里惊 讶地叨咕着:“嘿,这车子开得就是快,像飞机一样!”令坐在前排的杨明和李娟 娟听了直笑。小菊道:“有什么可笑的,只要你不看公路,就是和坐飞机一个样嘛。” 李娟娟想了想道:“杨明哥,你说澳门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杨明说:“嗨,现在谁说得清?到了就知道了。” 小菊插嘴:“我听说那里赌钱可厉害呢,有些穷光蛋,一夜就变成大富翁。” 李娟娟不屑地说:“我才不想那么多,干好自己的活,多挣一些钱给我妈治病, 让我妹妹上大学,我就心满意足了。” 杨明若有所思:“听说我们去的制衣厂的老板还不错,我就怕那些资本家不把 我们工人当人看。” 小菊讨好地说:“杨明哥,你才不用怕呢,你反正有技术,到哪里都有饭吃。” 杨明晃了晃头:“那倒是。”他看看李娟娟,关切地问:“把窗户关小点?别 吹感冒了……” 李娟娟:“没事。”她的头轻轻靠在杨明的肩膀上,“我有点困,可能有些晕 车……” 杨明靠紧车后背:“那你就睡一下……” 小菊在后面诡秘地笑笑,小声道:“睡什么?你们俩只是订婚,还没扯结婚证 哪!” 李娟娟立即回头嗔怪:“小菊你! 小菊突然指着车外:“你们看!迎亲的车!” 一辆轿车超过。车前挂着红花。 车内坐着乔玉珊和唐洁美。 唐洁美一路饶舌:“阿嫂,我在等飞机时,真怕你误了点,那真是大件事啦! 你不知道,从今天起所有安排都是爸爸请的莲峰庙的大师测的,绝对的吉辰吉日, 一点也不能耽误。不怕你见笑,澳门讲究这个。” 乔玉珊啊了一声,她其实早已知道这些事,尽管很不以为然,但她最后还是善 解人意地体谅唐立业的苦衷,服从了他们的所有安排。她点点头,很得体地说: “我的护照也办迟了,本来可以提前几天到的,没想到这一来刚好赶上你们的安排。” 唐洁美抢嘴道:“阿嫂……” 乔玉珊微笑地纠正她:“现在还不是阿嫂呢!” 唐洁美觉得像在自己的亲姐姐面前一样无拘无束:“反正很快就是了呗。听我 妈说,你们这次的婚礼要隆重热烈,把澳门的亲戚朋友全请来,等会儿你看吧,一 过拱北就给你一个惊喜,告诉你,现在的每一个步骤都是我亲自策划……” 乔玉珊惊奇地瞧着她:“是吗?” 唐洁美觉得她的京片子味的讲话特别好听,便翘着香尖学她:“当然是了!” 她把“是”字说得很重,还故意卷舌,“大哥的婚事,我不操心谁操心?当然了, 最操心的还是爸爸妈妈,嘿,这下可了了爸爸妈妈的心愿了。我爸一直为大哥的婚 事发愁,谁想他去美国读书,读了个漂亮阿嫂来……哎,阿嫂,你和大哥到底是怎 么认识的?” 乔玉珊翘着圆圆的下颏儿说:“不是说过了么,我们在美国学的都是经济管理 专业,中国留学生就那么几个……” 唐洁美打断她:“这我知道,我是说你们是谁先主动的?我大哥这个人一心想 干一番事业,见了姑娘又不大会说话,所以爸爸妈妈老替他操心,怕他找不上媳妇……” 乔玉珊笑道:“其实你大哥很会说话。” 唐洁美惊奇地说:“是吗?那么是他主动喽?他是怎么对你表示的?”这时她 甚至觉得自己有些醋意,酸酸的。 乔玉珊微笑着回忆,故意慢吞吞地说:“他么,他拿着一束玫瑰,说,嫁给我 吧,只要你和我生活在一起,你就会得到幸福,我会终身待你好的……” 唐洁美入神地听着:“这话怎么像是神父说的!还有呢?” 乔玉珊一噘嘴:“没了。” 唐洁美失望地道:“就这么简单?他应该再表示热烈一些。” 乔玉珊故意卖了个关子,顿了一下说:“啊,还有,他说,你赶快回大陆把结 婚手续办了,我在澳门等你……” 唐洁美急切地问:“还有呢?” 乔玉珊回头看看她,眼珠子一转,摹仿唐立业的语气:“不过你要小心,我的 妹妹唐洁美可是厉害,嘴巴不饶人。你大哥给我支招儿说,你多给她做点好吃的就 行了,她嘴馋,吃了以后嘴就甜了……” 唐洁美叫道:“他乱说!我才不嘴馋!”看乔玉珊忍不住要笑,恍悟道:“是 你乱编的吧?”立即用手捅乔玉珊的腰:“真坏!” 两个人咯咯笑着。 司机也忍不住笑了。 过了一阵儿,乔玉珊问:“洁美,你怎么样?肯定有不少帅哥追你吧?” 唐洁美翻翻眼:“让我想想,好像没有哇。” 乔玉珊:“真的没有?跟阿嫂还不说实话。” 唐洁美:“刚谈了一个,没定呢。” 乔玉珊:“人怎么样?” 唐洁美犹豫了一下:“你可要替我保密,尤其是不能告诉爸爸。” 乔玉珊对此挺感兴趣:“为什么?” 唐洁美拉长声调说:“老爸他死脑筋呗,属于清朝年代的人。” 乔玉珊明白了她的意思:“啊,明白了。行,我谁也不告诉。” 唐洁美故意慢吞吞地:“这个人啊……嗯——相貌还可以,算是个靓仔吧,以 前也是从大陆移民过来的,到时你就知道了。他今天要来接我。” 乔玉珊椰榆她:“我说你今天怎么这么高兴呢!” 唐洁美认真地说:“阿嫂,以后你要帮我考察考察他啊。” 乔玉珊这下挺爽快:“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唐洁美看看窗外,又说:“阿嫂,我还要告诉你一个秘密,不许告诉爸爸……” 乔玉珊微笑道:“你怎么那么多秘密瞒着老爸啊?” 唐洁美掐她:“你想不想听?” 乔玉珊说:“当然想听。” 唐洁美凑近她耳边说:“我报名参加澳门小姐选美了。” 乔玉珊惊奇地叫:“选美?” 唐洁美用手抿抿额发:“准确地说是叫竞选澳门小姐。已经过了初赛。” 乔玉珊打量她:“你是该去竞选,要不可惜了你的身段和容貌。这事我也要帮 你参谋参谋,我在美国还帮助一个同学参加州华裔小姐竟选呢!” 唐洁美高兴地一把抱住她:“我就知道你会支持我的!”说着对着乔玉珊的脸 亲了一下,“这一下算我代表大哥的。” 乔玉珊笑道:“好啦,等竞选成功再高兴吧!还有什么秘密?” 唐洁美:“嗯……暂时没啦。” 三 唐家屋内张灯结彩,一派喜庆气氛。唐府是澳门常见的那种殷实人家的欧陆式 府邸。粗砺的条石铺设的台阶,花岗岩的外墙使人想到抵抗海盗的堡垒,按现代建 筑观点看,这样的大宅子占地比例过大,实用面积有限。不过传承子嗣倒是很可靠 的基地。 唐自业和唐母在迎接宾客。 唐自业生就一副俊朗的太子相。这种模式的年轻人只有富庶繁华的都市才能滋 养出来。他身材颀长,肤色白皙,宽肩窄臀。富有曲线的嘴唇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 真笑起来时额角浮现出一对浅浅的酒窝。他是专为少女们塑造的。 唐母有着港澳有闲阶层典型的中老年妇女的富态相。她身着有着轻软垫肩与小 插腰的师奶服,看上去娴静端庄。都市的高速现代化进程在她们身上似乎较难留下 什么痕迹。与大陆妇女不同,她们的行为习惯、思维方式与处事原则甚至言谈举止 似乎都与五十年代没有什么两样。在港澳地区中老年妇女身上,你更容易找到东方 文化在家族生活中烙下的传统印记。唐母要为大儿子唐立业迎“新抱”,没有什么 更令她喜气洋洋的了。 在鱼贯而至的客人中,一位长着黑色卷发、面色粉红、眼睛泛着湖蓝色光泽的 魁梧汉子大踏步地向他们走来。这种葡籍,或带有葡籍血缘的混血儿,又是生长自 澳门的人,被称为“土生”——本地土生土长的鬼佬(广东人称谓外国人)。 唐自业抢前一步与他热烈握手:“哎呀,大律师,有劳贵足亲自登门啊!” 大律师高清文翘起大拇指一比划:“你哥哥和我可是老关系了,初中时候就是 一个班的,他今天结婚,我能不来?……哎,他人呢?” 唐自业一耸肩,用流利的粤语道:“去关问迎新娘去了。” “哦。”高清文一挥手,示意后面的马仔:“一点薄礼,不成敬意。” 马仔恭敬地送上一个大红纸贴。 另一马仔端上红布罩着的一个物件儿,看上去分量不轻。 大律师用略为夸张的手势把红布掀开,这是一个葡萄牙风格的帆船,全船镀金, 闪闪发光。 唐自业惊叹道:“太漂亮了!……请,我们到屋里坐。” 高清文托起唐母的手指轻吻一下,又微微一颌首:“伯母,我先过去了。”唐 母笑眯眯地看着两人进屋,转身与几个邻居麻将友道:“坐坐,我们说我们的话。” 邻居师奶羡慕地对唐母说:“……你可算是熬出来了,你看三个孩子都大了, 老大立业从美国学成回来,本事有了,媳妇也有了……” 唐母高兴地说:“是啊是啊,想一想也真不容易,立业只知道读书,快三十了, 还没女朋友,当时我急得呀,晚上想起这事就睡不着觉……” 有个师奶插嘴道:“这事急不得,要讲究个缘分,缘分到了,自然就成了。你 就等着明年抱孙子吧。” 唐母乐得合不上嘴:“不瞒你们说,我把孙子的小衣服都准备好了,是去香港 买的……我拿给你们看看。”说着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一大包宝宝服,取出小衣眼和 小鞋,“看看,还是美国的名牌呢!”师奶们一件件捡看,个个啧舌:“你想得可 真周到,按现在时髦的话叫什么来着?” “超前!” 唐母夸张地说:‘哦叫什么超前?老头子才超前呢。他那天看上了一套红木家 具,非要买,说是给孙子长大结婚准备着。你说超前不超前?孙子长大是什么时候 的事了?人家喜欢不喜欢那个土样式?老头子说就算不喜欢,红木的家具到时肯定 升值,也算是一笔财产呢!” 一个老伯父叹道:“你别说,福昌在精打细算这方面真没说的。” 有人附议道:“可不是,要不然福昌公司也不会发展到现在的样子……哎,你 家老头子到哪去了?” “他呀,还能去哪?厂里呗!又是订单又是配额什么的,一年365天能在厂里过 个366天出来,有一天黑夜当白天过了……这老头子,也不想想是不是年轻那阵儿, 今天说是身体不大舒服,还是去工厂了……” 一个师奶关切道:“你要多劝劝福昌,他那个心脏病,一定要注意休息……” 唐母不无忧虑地说:“是啊,这个不要命的老头子……” 此刻,家里正在大操大办迎亲喜事的老太爷唐福昌,仍在他的命根子工厂里忙 得不可开交。澳门福昌制衣厂是一个比较简陋的工厂,机器设备陈旧落后,但在现 代工业薄弱的澳门,唐福昌的工厂可以算得上有相当规模了。 从工厂写字楼到车间,首先得经过一道照壁,照壁正中,开了一个神龛,供着 一个关帝塑像。与众不同的是,这个塑像并不是关公一手提大刀一手持长须那种干 篇一律的石湾陶瓷制品,而是较为少见的关公一手秉烛一手捧读春秋的肃立像。那 把镇邪的大刀,则由他身后面如厉鬼似的周仓擎着。 唐福昌在神龛前插香点烛恭拜,然后视察车间。 工人正在紧张地干活。 唐福昌在车间巡视,使本来紧张的工人愈发不自在,有的人不时抬头源源这个 老头子,但立即碰到冷峻、威严的目光,这些视线马上就像一只只受惊的老鼠缩了 回去,工人们更慌乱地干起活来。 唐福昌完全能感觉出车间的气氛不大对头,他沉吟一下,咳嗽一声,对大家说: “大家辛苦一些,这批订单人家要得急,客户就在门口等着呢!” 福昌制衣厂写字楼里可见不着一丝喜气,相反令人感到有一股打仗似的戾气。 两个客商在屋里坐着,看上去心事重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等了很久,唐福昌才走进来,满面笑容地一一拱手:“李老板、江老板,你们 放心,这批订单很快就赶出来。” 李老板倒是没有客套,开门见山:“唐老板,这批活你本来该昨天交件的。” 唐老板掩不住一丝窘相:“是啊,请多谅解,这几天机器出了点毛病,又兼并 了两个小厂,熟练劳力不足,不过很快就会好的,我通过劳务公司引进了一批大陆 内地的熟手工人,今天就到,阿福去关闸接去了……” 江老板帮着姓李的敲边鼓:“你的困难我知道,可我们的困难你知不知道?你 耽误了交件时间,人家罚我的钱。唐老板,听说经济司对你今年的出口配额有减少 的考虑,你的加工能力到底怎么样?不行我们赶快转单,找别的厂。”说这话时他 两眼瞅着天花板。 唐福昌心里咯噔一下,急道:“我们都不是一两年的关系了,还不了解吗?减 少我配额的消息绝对是谣言!你们放心,今天我一定把你们的订单完成……你们在 这里坐一会儿,喝喝茶,我再去车间看看!”说着匆匆走了。 两个老板互相望望,无奈地摇摇头。 四 唐立业穿着一身笔挺西服,胸前戴着红花,手持一束玫瑰,在关闸口焦急地等 候着。周围有几个衣着光鲜的伴郎,看来也挺焦虑,不时看看手表。 人人都怕耽误了时辰,惹老太爷生气。 拱北海关内外风和日丽。珠江像一个巨掌压在珠江三角洲平原之上,西江是各 水道中的真正干流。但是珠三角的经济重心却由于种种原因东移,位于西江出海口 西侧的澳门与珠海,过去长年以来游离于珠江三角洲经济中心之处。澳门没有严格 意义上的现代工业,珠海原来只是个小渔村,人们干脆叫它拱北,只有海滩茫茫, 野草萋萋。直到改革开放近20年,珠海迅速崛起成为一个工业城市,才带来了都市 景色,但与香港、深圳仍无法并肩。不过后发展也有后发展的好处,就是这一带天 高气爽,空气始终新鲜。 唐立业除了与唐自业一样肤色白皙之外,乍看上去两人面相竟无共同之处。唐 立业自打成人前后,就没有人叫过他“小唐”,要不叫名字,要不叫唐先生。不是 长得老相,而是长子与生俱来的一种早熟气质使然。与平头百姓家的子弟不同,唐 立业很小的时候便感觉到有一种无形的压力罩在头上。他府上的石阶、汽车,他老 爹的工厂,似乎都很沉重。他记得这样的梦:它们都飞起来摞在他身上,令他窒息 而醒。为此他在大学时竟十分羡慕那些穷学生,即使勤工俭学挣来的每一个美元都 是自己的成就,而他去洗盘子就有演戏的感觉。他知道生于企业主之家,一辈子就 不会轻松,除非你轻薄人生。 他脸部的上半部分线条清晰柔和,有儒商之风,但他的下巴却显得坚强有力, 曾有女孩告诉他这使他显得性感。“我这人居然性感?”想到这他迎风一笑。 一辆福特牌软篷跑车驶来停下,车灯罩像有灵性地“闭”眼。 一个近而立之年的青年老板从车里钻出来,他看看周围,看到唐立业,想了想, 走过去打招呼:“唐先生?” 唐立业转头一看:“许佳鹏?”脸上堆出笑容敷衍道:“许老板今天是出关?” 许佳鹏摘下墨镜:“不出关也不进关,我就在这等人。”他笑着上下打量他: “好一个新郎。先知道你要结婚,不知道今天是大喜的日子,要早知道,我一定备 一份厚礼。” 唐立业应付道:“不敢当。赫赫有名的华利公司老板的厚礼,我怎么承受得起?” 说完他仍意犹未尽,“你要是真有心送,就不要在配额上跟我们做手脚,有消息说 今年我们的配额削减,而你的公司增加20%,这是不是太巧了些?” 许佳鹏似乎对这种对话很感兴趣。他听出对方在生气,与生气的人对话就好比 挑逗智力不如自己的人,堪称一种娱乐:“配额的事是经济司根据各企业的加工能 力分配的,分给谁多少,我怎么知道?再说就算你说的属实,我认为也没关系,反 正我们以后就是一家人,分那么清楚干什么?” 唐立业哼了一声:“坦率地说,对你和洁美的事,我不赞成。” 许佳鹏用食指绕着眼镜甩圈圈:“可要是洁美愿意呢?你准备和你父亲一样, 棒打鸳鸯散?” 唐立业对这种斗嘴感到没趣:“我不会硬让洁美怎么样,她也不会听我的。不 过我对你的诚意表示怀疑。” 许佳鹏打了一个响指:“你怀疑我对洁美的真情?”一个马仔跑来,递给他一 大束玫瑰花。许佳鹏继续说:“这是我专门从香港订来的,送给洁美,比你这一束 如何?”他手上的玫瑰花显然比唐立业的花要大和鲜艳。 唐立业瞥了花一眼,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 两个人不吭声了,向闸口望着。 珠海和澳门交界的地方,世人俗称关闸,分别飘扬着五星红旗和葡萄牙的旗子。 这是一个很奇特的地方,它绝对不是国界,但又插着两个国家的国旗。这边, 从古到今都申明,那边是自己的领土,不管它插的是哪一国的旗子;而在那一边, 却从来不大敢理直气壮地说这块土地是自己的领土,尽管这里插着自家的国旗,尽 管他们在这里管制了几百年。底气不足的原因可能是,这块土地是他们的祖先骗来 的、偷来的,或者说是抢来的。 杨明、李娟娟他们一群打工仔打工妹背着自己的行囊正在挨挨挤挤地过关。杨 明一边帮李娟娟提着沉重的旅行袋,一边好奇地抬头看着有一半绿色的葡萄牙国旗。 唐洁美和乔玉珊突然从人群中出现了,她们终于在潮水般的过关人浪中突围而 出。 唐立业发现她们,赶紧走过去:“玉珊!”抓住她的手,又看看左右,觉得自 己有点忘情,一副傻样儿。 乔玉珊看见唐立业,脸一红,低声道:‘立业!” 唐洁美看着他们起哄:“怎么啦?拥抱一下呀!大哥,热烈些,亲一下心上人。” 唐立业窘迫地回头瞪了她一眼:“少说两句没人当你是哑巴!” 唐洁美不依不饶:“大哥,我可是把阿嫂完整地交给你了,下一步……” 许佳鹏从人堆里冒了出来,一堆花一堆笑:“洁美!” 唐洁美看看他:“我以为你不来了呢!半天也没看到你的影子!” 许佳鹏笑道:“我敢不来?你大哥什么时间结婚都不告诉我,也让我看看你漂 亮的阿嫂啊。” 唐洁美例行公事地对乔玉珊道:“阿嫂,这就是华利公司老板许佳鹏,我在车 上说的那一位;佳鹏,这是我阿嫂……” 许佳鹏和乔玉珊各自转过脸来,对视一眼,双方都倏地一震,吃了一惊。 “乔玉珊?”许佳鹏一下子冲动地说出对方姓名。 乔玉珊却马上冷静下来:“是你呀?” 唐立业和唐洁美奇怪地看看他们:“你们认识?” 许佳鹏似乎一眨眼就恢复了常态:“哦,我和她在大陆念书时是同学,后来我 到澳门继承遗产……”他打量着乔玉珊,“听说你出国了。真没想到洁美接来的阿 嫂是你,她还跟我保密呢。” 乔玉珊半开玩笑地说:“我也想不到洁美说的靓仔是你……” 许佳鹏一笑:“我哪算什么靓仔!”又对唐立业说,“你可是好手段啊,乔玉 珊当年可是我们学校的校花……” 唐洁美突然叫了一声:“哎呀,我们在这儿瞎扯个什么?家里等着办婚事呢! 走,阿嫂,我给你打扮一下!大哥,你把迎亲车队准备好,我们马上出发!”说着 拉着乔玉珊就走。 唐立业急急忙忙地说:“我马上安排好车!”他快步走向一个高台阶,使劲向 远处挥手。 许佳鹏:“洁美,需要我干什么,尽管说。” 唐洁美紧张地说:“佳鹏,你今天不要露面,你知道爸爸见不得你,以后再说。” 边说边匆匆走了。 许佳鹏紧跟几步:“不过我可以……”这时他的手机突然响了,他只好停下步, 接电话:“哪一位?” 电话里的音量似乎已放至最大:“经理,经济司刘先生来电话,让你火速去一 趟。” 许佳鹏不耐烦地吼:“什么事?我这里有应酬。” 电话声也不在乎,继续对他喊:“是关于出口配额的事。” 许佳鹏神色立即凝重:“哦,我马上回来。”他走到自己的轿车旁,又站住, 看看迎亲彩车方向。 乔玉珊和唐洁美从一辆中巴车出来,乔玉珊已经换上白纱婚装,她感觉自己乘 坐在飘飘的白云上。唐洁美时不时给她整理着衣裙。 唐立业走上前,定了定神,将手伸过去。 乔玉珊挽上唐立业的手臂,两个人朝婚车走去。她很想看看自己的脚尖,但看 不见。她觉得丈夫在拉着自己驾云而行。 许佳鹏愣愣地看着他们,又看看自己手中的玫瑰——刚才竞忘了送给洁美。他 打开车门,钻进去,把玫瑰花放到副座位上,怅然长嘘一口气,发动了车,阳光下 那花团绵簇的玫瑰将挡风玻璃映得炫目耀眼。 在关问另一边,过了关的杨明、李娟娟等劳工准备上大巴车。 福昌制衣厂的管事阿福和一个内地干部模样的人握了握手,然后一同打开花名 册,清点人数。核对无误后,阿福开始发号施令:“到福昌制衣厂的赶快上车!” 这时,唐立业迎亲车队的开道车正款款启动。李娟娟和小菊一边上大巴,上边 羡慕地看着上车的新人。 小菊睁大眼睛:“看人家,多气派呀!” 李娟娟盯着飘行的新娘:“真漂亮!” 小菊说:“新郎就像电视里的男主角!我敢说,新娘的婚纱要上千元呢!” 杨明撇撇嘴:“说你是土包子你不信,这种婚纱起码上万,你以为这是我们家 乡的小镇哪?这是澳门!” 小菊看着喷嘴:“妈呀,你看有多少辆车呀?……娟娟,你以后举办婚礼,也 照这样来。” 李娟娟:“去你的。打工的,做梦吧。” 他们上了大巴车。 海堤大道上,迎亲车队行驶。看上去有如海市蜃楼般的幻象。 唐立业和乔玉珊并排坐着。唐洁美坐在副驾座上。 唐立业和乔玉珊互相望望,两个人幸福地笑笑,靠紧了些。 唐洁美从反光镜中看看他们,不禁暗笑。 五 福昌制衣厂车间里,唐福昌仍在车间巡视。他不时看看手表,喃喃自语:“立 业他们快到了。”儿子大婚,使他总觉得神经紧张,心跳得有些急促,他饱经风霜 的双颊现出绀红。 工人们在紧张地干活,车间里机声轰鸣,犹如群蝉鼓噪。唐福昌的目光盯在衣 车工罗佩琴身上。 罗佩琴显然动作比较慢,反应有些迟钝。 唐福昌不由地摇摇头,又往前走,大声说:“大家辛苦一下,这批订单完成后, 给大家加薪!” 罗佩琴突然叫道:“老板,我的衣车不转了!” 唐福昌赶紧过去,弯下腰检修着。他觉得胸口如同堵了一团烂棉纱。 李老板和江老板走进来,嚷嚷着:“唐老板!到底是怎么回事?什么时候能完?” 唐福昌依然检修着衣车,瞥一眼两个催命鬼那四只锃亮的皮鞋:“快了,快了……” 江老板道:“唐老板,你这些衣车也老得掉牙了,光出毛病,我们怎么相信你 能完成订单?” 唐福昌应付着,依然不温不火:“这些衣车还是很好用的,我的检修工昨天回 香港奔丧去了,不过今天大陆内地输入一批劳工,有专门技术检修工人,技术不错, 马上就到,你们放心……” 另一个车工突然叫道:“老板,我这个机器老跳针!” 唐福昌手拄膝盖直起腰,挪过去,察看机器。 江老板跟过去,看看加工的衣料:“你这做的是什么活啊?你看看这针脚!就 是给我赶出来,人家也要退我的货!唐老板,你也别忙了,我转单!”说完头也不 回往外走。 唐福昌急忙跟上去:“江老板,我们有话好商量,你不能转单哪!” 李老板突然插进来:“对不起,我的时间陪不起了,我也转单。” 唐福昌急道:“李老板!你……” 李老板拱手作揖:“唐老板,实在抱歉,我们下次再合作。”说完也往外走。 唐福昌追了几步,胸口有些疼,他扯开两粒衣扣,痛苦地皱下眉头,又追上去: “李老板,你怎么能这样?你听我说……” 一个职工匆匆跑进来:“唐老板!刚才经济司的一个人打来电话通知我们……” 唐福昌有种不祥的预感:“什么?” 职工:“今年我们的配额削减20%!” 唐福昌震惊地:“什么?”他喘着气,一只手按住胸部,突然感到自己的心脏 似乎像个很不结实的陶瓷罐一样“啪”的一声破裂了,他看见天花板似乎脱落,直 向他天灵盖压下来。他摇晃了一下,终于站不住了,颓然倒下。 好在有一个在旁边的职工反应机敏,大叫一声:“唐老板!”飞快扑上去把他 扶住…… 迎亲花车上,唐立业的手机突然响了。 唐立业接电话,他觉得耳机里噪声刺耳,不由自主地将手机拿开了一些。乔玉 珊敏感地看看他,觉得丈夫的脸在一点点地凝固:“……喂?什么?昏倒了?在哪 个医院?好,我马上来!” 他关了手机,思索了几秒钟,低声说:“爸爸心脏病犯了,现在在镜湖医院抢 救。” 唐洁美一惊:“什么?”她不假思索地指挥司机,“快,去医院!” 迎亲轿车突然向右转弯。 后面的轿车内,有个伴郎奇怪地问:“怎么向右拐了?” 一位明白人道:“咳,多在城里绕几圈呗。跟着走!” 浩浩荡荡的车队全部向右拐,跟着唐立业的车奔向镜湖医院。 花车在镜湖医院门口停下。车队也一辆跟一辆停下。 唐立业、乔玉珊、唐洁美一下车就往医院急诊室跑。医院的医生护士和病人奇 怪地看着他们。 一个护士看着提着婚纱奔跑的乔玉珊,吃惊地瞪大了双眼:“他们走错地方了 吧?教堂在那边!” 医院门外,梆梆一阵车门响,车里的伴郎宾客们纷纷拥出来,打量四周。‘有 没有搞错啊?这是医院啊!”人们互相看看,百思不得其解。 有宾客恍悟:“是不是新郎新娘太激动,昏过去了?” 有人指着台阶上唐立业、乔玉珊的背影:“如果昏过去了,还跑得那么快?那 就差不多是梦游了。” 穿着婚纱的乔玉珊和新郎唐立业顺着医院走廊匆匆小跑,他们的装束很引人注 目。坐在椅子上的人吃惊地看着他们,一位老者喃喃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 伏?” 急诊室门口。 唐自业和唐母坐在外面的长凳上。 唐洁美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来:“妈!二哥!” 唐母和唐自业看见他们,站了起来。 唐立业急切地问:“爸爸怎么样了?” 唐母指着关得紧紧的门:“正在抢救。” 唐洁美:“有危险吗?” 唐母道:“医生说送得还算及时,可能不会有大问题。” 唐洁美稍微松口气:“妈,这就是玉珊。” 乔玉珊恭敬地上前:“伯母好。” 唐立业低声纠正她:“你该叫奶奶。”港澳即使在很一般的家庭里,媳妇对公 公婆婆的称呼还很传统地保留着民国以前的习惯,婆婆称奶奶,公公叫老爷。 乔玉珊脸一红,改口叫:“奶奶。” 唐母心神不定地说:“来了就好,来了就好……你看这本来大喜的日子……” 一边焦灼地看着急诊室的门。 唐立业对唐自业说:“自业,这就是你阿嫂。” 两个人互相点点头。 唐自业倒是沉得住气,他想缓和一下气氛:“我说大哥一天到晚把阿嫂挂在嘴 边,果然名不虚传。阿嫂是才貌双全!” 乔玉珊暗自告诫自己这种时候应对要得体,她微微摇摇头,低声说:“立业也 常夸你呢。” 急诊室走出一个护士,手中端着器械。他们赶紧围上去。 护士边走边说:“不要急,会好的。现在还不能进去。”说完匆匆走了。 唐洁美狐疑道:“我走的时候爸爸身体还好好的,怎么突然会犯病呢?” 唐自业说:“这几天气候不好,爸爸身体本来就不舒服,香港又来了一批服装 加工订单,要得很急,咱们厂的那些设备太老了,赶不过来,又加上有消息说经济 司要把我们工厂的出口配额削减20%,爸爸一急之下血压高了,心脏就……” 唐母抱怨道:“这个老头子,什么事都自己操心,家里放着两个儿子不用,也 不看看自己是什么岁数的人了……” 门开了,出来一个护士说:“现在可以进去了,但不要多说话,不要让病人激 动。” 大家赶忙一拥而进。 乔玉珊在后面,把自己的口红悄悄擦掉。 唐福昌躺在床上,精神疲惫。他觉得好像有几床厚被子压在身上,想把被单掀 开,手又懒得动。 唐母向前倾过身:“福昌,好点了?” 唐福昌点点头。 唐自业凑过来:“爸爸?” 唐福昌问:“那批订单完成了没有?” 唐自业犹豫了一下:“正在赶。” 唐福昌看看周围:“立业呢?” 唐立业上来:“爸爸,我在这。” 唐福昌看见他胸前的新郎标签,费劲地笑了笑:“立业,你看,今天本是你大 喜的日子,我……” 唐立业:“爸爸,你养好身体重要。这是玉珊。”接着低声在乔玉珊耳边叮嘱: “叫老爷。” 乔玉珊上前,有点紧张地开口:“老爷。” 唐福昌将手伸出去:“玉珊,你看你大老远来……老爷对不住你们……” 乔玉珊赶紧握住他的手:“老爷,您别说了,只要您的身体早日康复,我和立 业就放心了。” 唐福昌叹了口气道:“看来莲真大师还是算准了,我们做了功夫,灾劫还是没 镇住,不过下一劫一定能破。等我好一些,一定给你们补办一个婚礼,比今天的还 要热闹……”说着咳嗽起来。 唐母赶紧上前:“你就别操心了,他们的婚事由我和自业操力……” 一个护士进来说:“请你们来一个人,办理一下住院手续。” “我去办。”唐立业说着随护士出了门。 唐福昌颤巍巍地试图坐起来:“还有,今天来一批工人,等会儿让立业回工厂 看看……”唐自业赶忙道:“爸爸,我去吧,工厂的情况我比大哥熟悉。” 唐福昌喘了口气道:“也好。还有,我们出口配额的事……”唐自业大包大揽: “这个我来解决,经济司我有不少熟人。” 唐洁美撇嘴:“你这话说了不止一次了。什么不少熟人,有一个管用的就够了。” 唐自业翘起下巴颏儿:“办事要一步一步来,你以为和那帮葡萄牙老爷打交道 是容易的?这事包在我身上了。” 唐福昌疲倦地闭上双眼,歇了一阵又说:“立业还是住酒店吧,给玉珊也开个 房间,我们这样的人家,办婚事一定得合乎礼数。其实莲真大师还是算得很准的, 这婚姻大事即使有灾劫也得办,冲过这个劫,就……就顺了……” 六 莫名其妙!乔玉珊在结婚的日子被领到葡京酒店的826房间里。 乔玉珊早就听说过,葡京其实是个世界有名的大赌场,但她绝没想到她到澳门 结婚的第一个晚上会在这里度过。难道冥冥中真有一个劫数,阴差阳错非要让她在 这里拿命运赌一回? 婚礼的安排全部打乱了。好在风水大师似乎真有先见之明,建议大婚分三天办: 第一天接新人,第二天登记上教堂,第三天才正式摆酒宴客拜天地拜父母。现在重 新安排还来得及。唐立业和唐自业把乔玉珊送进酒店房间,就匆匆赶回厂里处理内 地劳工进厂的大事。小姑唐洁美坚决不让新嫂子留在病房,三番五次要“赶”她回 酒店休息。自己则陪母亲留在医院服侍父亲。乔玉珊拗不过,只好从命。 一个女人独自留在完全陌生的城市中完全陌生的酒店房间,是最寂寞的。她看 了一阵儿电视,居然把香港电视台节目主持的港式粤语全听懂了。她很庆幸在美国 留学时的朋友同学几乎都是广东人、香港人,这使她今后在澳门生活,不用再像小 孩子似地牙牙学语从头再过语言关。想到这些,她心情稍为好了一点。 她正在浴室洗澡的时候,电话铃响了。 她完全想象得到电话的那一头是谁,这正是她期待的。 “玉珊,是你吗?”电话清晰地传出他浑厚的中音,连他有点紧张的呼吸音也 一清二楚,好像此刻他就贴着她的脸颊,她甚至闻到了他的发香。 “是我。”她顿了一下,一下子不知说什么好,好不容易才带点羞涩地问了一 句:“你的事忙完了吗?” “办完了。”他十分急切地说:“我现在正上车,马上就到葡京。” 挂线时他又紧张地加了一句:“我马上就到你的房间,等着我。” 她突然也紧张起来,心跳,血往脸上涌。这时她才发觉,自己什么也没穿,光 着身子,只扎着一条大浴巾。 穿不穿衣服?她有点慌乱地想。就这样——合适吗?他们家为什么要订酒店, 还要分开两个房间?可是,自幼就有主见的她很快就冷静下来了。 你来干什么的?结婚——这是你自己的事啊!她想。 不到10分钟,门铃响了。她一开门,唐立业就冲进来紧紧抱着她,狂乱地吻她, 接着,就扯开她的大浴巾,把全身赤裸的她抱到床上。 “立业,立业,你听我说——”乔玉珊仰着脸,轻轻捧起他的头,温柔地摩挲 着:“咱们……是不是等一等?你们家很传统的,你爸爸又——” “不,我等不了……”他紧张得有点喘气,一下子把脸埋在她的两个雪白高耸 的乳峰中间,小声说:“今天乱成这个样子,已经太对不起你了。” 她轻轻呻吟了一下,胸脯敏感的肌肤在他的头发和胡茬的摩擦下仿佛一阵痉挛, 全身一阵发热,接着就软瘫、融化了…… 唐自业比哥哥早20分钟离开写字楼,走的时候,唐立业在考核最后几个新员工, 他已经觉察到大哥有点心烦意乱。他暗笑:打熬不住了,这个婚结得真有点残酷哩! 回到葡京,看时间还不太晚,他又溜进赌场。他很小心地下注,又是手风大顺! 到了次日凌晨,赢了三万多。他打了个哈欠,知道得见好就收了,便强迫自己收兵 回营。 在上电梯时,一个白衣白裙的女子跟着他身后门进来,对着他嫣然一笑。 他一愣,这不是昨晚那个扮成学生妹模样的“鸡”么? “先生,你真有运气,发大财了!”她那瓜子脸绽着笑,模样还挺甜。 “咦,怪了,你怎么知道我发财?”唐自业有点洋洋自得。 “你不喜欢人家关心你?爱护你?”她噘了噘嘴,让唐自业看了觉得挺有意思。 后面下来,一向自视甚高的太子爷唐自业就像晕了浪一般被这个“学生妹”牵 着走了。他是见过些世面的年轻人,尽管家教甚严,但身处这样一个灯红酒绿的环 境,对男欢女爱的事则完全不陌生。他今天心情还算不错,赌钱大有斩获,似乎需 要、也应该有一个女人来发泄一下,不知怎的一下子就把昨天对她倒胃口的印象丢 到九霄云外去了。 他把她带进房间,接着又把她拉进浴室,把她脱得一丝不挂,自己正匆匆忙忙 解衣服,突然双眼定住了。 他看见她奶白色的小腹上纹着一个心形图案,心尖一直伸展到浓密的倒三角阴 毛里。 他忽然感到恶心,像个阳痿患者,对马上就要发生的事情完全失去了兴趣。 “怎么啦?老公?”那瓜子脸对他突然停止了动作百思不解。 “你在身上纹这东西干什么?” “好看啊!你不喜欢?这个心就代表你,我这里全部献给你嘛!” 天!唐自业几乎要呕出来了,她会对所有男人都这样说! 他飞快地穿好自己的衣服,把她的乳罩、内裤往她身上一扔,说:“穿上。” 然后塞了一张1000元的葡币给她。 “你怎么了?老公,还未做爱你就把我休了?”她依然一脸风情万种地作态。 他真再也忍受不了了:“你快走!” 他把她赶走了。和昨天一样,不同的是让他记住了那个不堪入目的图形,挥之 不去。 许佳鹏坐在华利制衣公司的写字楼内。他手持一张照片,端详着。 这是他和乔玉珊合影的相片。 他凝视了一阵,又从皮夹里取出唐洁美的相片看着,比较着,摇摇头,叹道: “世界真是太小了……” 有人敲门。他赶紧把相片收起来,说:“进来。” 进来的是他的女秘书。女秘书是个性感女郎,喜欢穿那种带弹力的,显示身段 的服装:“经理,昨天出口的那批服装已经全部验收了,这是他们的单据。” 许佳鹏看着她,注意力不大集中:“好,唔,好好。” 女秘书:“经济司的电话我打了……” 这话将他触醒。许佳鹏急切地问:“怎么样?配额确实分给我们了么?” 女秘书:“初步方案是这样定的。” 许佳鹏:“那就是说并没有最后敲定。要抓紧催着。我已经根据新配额和香港 签加工合同了。” 女秘书:“是。 许佳鹏:“香港的那批原料发出来了吧?” 她条理清晰地汇报:“明天第二批货到,是台湾的面料。我看了样品,质量不 错。哦,还有一个信息,香港鸿运公司江老板对澳门合作的服装加工厂不满意,想 另找一个实力雄厚的厂。”许佳鹏注意地问:“哦?鸿运公司?他们原先和我们这 里哪个公司合作的?这笔业务我们要争取搞过来。” 女秘书想了想:“不大清楚,好像是……福昌公司。” 许佳鹏一惊:“福昌公司?你这信息可靠吗?” 她没把握地说:“我也是听别人说的。” 许佳鹏敲敲桌子:“OK!你把这事搞清楚。” 女秘书嫣然一笑,“好的。”转身出去。她的臀部很宽,丰满圆硕。 许佳鹏又拿出乔玉珊的相片,看着,自语道:“福昌公司……” 工人们正在福昌工厂车间紧张地工作。 唐立业、唐自业和阿福在巡视。阿福长着一个没有棱角的团团脸,厚厚的眼皮 下有一双锐利的小眼睛,它很难对一样东西聚焦三分钟,总在睃来巡去地滴溜溜转。 阿福指点着:“这些就是新来的工人,都经过培训。那个是检修工,叫杨明。” 他指着正在检修机器的杨明。 唐自业看看杨明,淡淡地应了声:“哦。” 唐立业向杨明走去。 他走到杨明跟前,感兴趣地看着。杨明低着头,手在一旁抓工具。唐立业一看, 把工具递到他手上。杨明诧异地抬头看看他,觉得挺面善。唐立业对他笑笑。杨明 没说什么,接过工具,继续埋头修理。 唐自业慢慢走着。他来到李娟娟身后,看着她工作。 李娟娟熟练地操作着衣车。但她的身子似乎感觉到一阵不安,这是很陌生的一 种感觉。 唐自业满意地点点头,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李娟娟回首,有点紧张:“李娟娟。” 唐自业:“李娟娟?嗯,这名字挺好听……读过几年书?”他亲切地问。 李娟娟:“高中。” 唐自业寻找辞令:“嗯——喜欢澳门吗?” 李娟娟犹豫了一下:“刚来。我不知道。” 唐自业微微一笑:“你以后会喜欢的……知道我是谁吗?” 李娟娟看看他:“是老板。” 阿福插话:“这是二公子,唐自业老板。” 李娟娟脱口而出:“哦,二老板。” 唐自业笑了:“对,二老板。大陆妹说话就是有意思……”他觉得这话有些唐 突,转口道:“出门打工不容易,有什么困难可以来找我。反正澳门99年就回归了, 我们都是一家人,是不是?”李娟娟闻之愕然。他心情很好地继续往前走,不时指 点一下其他工人的毛病。 阿福和唐自业走出车间。 工人们显然轻松了许多。 小菊问李娟娟:“哎,听说了没有,老板这次病得很厉害。” 李娟娟点点头:“他那么大年纪了,听老员工说,每天在我们车间转,说这个 吼那个,累也要累死。” 小菊担心地问:“如果老板起不来了,工厂会不会垮啊?” 李娟娟:“不会。他还有两个儿子呢。” 小菊若有所思:“你说,假如是老爷子交班,你喜欢老大还是老二?” 李娟娟:“看你瞎说什么?咱们打工的,喜欢谁有什么用?又有什么资格喜欢 谁?” 小菊兀自继续这挺有趣的话题:“我们是喜欢谁没有用,可是我看那个二公子 对你很感兴趣呢!” 李娟娟提心吊胆地左顾右盼,压低声音道:“你别瞎说!” 小菊:“哎呀,他盯着你的目光,跟狼似的,恨不得一口把你吃下去……” 她们的谈话引起其他女工的不满。 旁边的本地工人罗佩琴轻声告诫她们:“别说话了,快干活吧。” 另一个本地女工不客气地数落:“你们大陆来的人知道什么?开工时不许打牙 较的。素质真低!” 小菊反讥:“你们澳门的就素质高?看着手在动,其实在磨洋工,我们说说话 怎么了?娟姐一只手顶你们两只手,看看完成的活儿,是你和罗姐加起来的一倍……” 她指指李娟娟身旁加工好的衣服。 李娟娟赶紧制止小菊:“别说了,小菊!” 小菊嘀咕着:“本来么,她们澳门的工资比我们多,干的活还不如我们……” 李娟娟又对罗佩琴说:“对不起,罗姐,小菊她就是这么个人,不懂事,说话 没遮拦,你别在意……” 罗佩琴宽容地说:“没关系,我的年纪大了,手脚是不如你们……”她加紧工 作着。 李娟娟瞪了小菊一眼,两个人认真地干着活。李娟娟双手飞快地忙着,她也不 知道哪来这么一股劲头,也不知道如此拼命干是为了补偿什么。 福昌制衣厂经理室里。唐自业饶有兴致地翻看着新来劳工的档案材料,他的目 光被李娟娟家庭成员栏目吸引住,自言自语地念道:“20岁,家庭有父亲、母亲和 一个妹妹……”这个大陆妹真够漂亮!他盯着档案上的照片,心里不住赞叹。如果 她是香港人或者是澳门人,他真敢支持她去竞选港姐、澳姐。可惜,她只是个大陆 来打工的外劳。 外劳又怎么样?说什么也总比葡京过道上站着拉客的那些“北菇鸡”强不知多 少倍吧?他突然想起那个曾经穿橘黄色连衣裙的瓜子脸,一下子感到兴味索然、心 灰意懒。 一个马仔进来报告:“老板,你让我办的事打听到了,经济司新来的那个秘书 是个女的……” 唐自业眼睛并没有离开档案:“女的?她有什么爱好?” 马仔:“喜欢跳舞。” 唐自业扔下档案,打了一个响指:“跳舞?这不和我对上路了。叫什么名字?” 马仔:“苏玛丽……” 唐自业惊奇:“苏……玛丽?” 马仔:“对,是个土生。” “土生?”唐自业涎着脸一阵欢喜:“嗬,这下要考我的功夫了!” 在声色犬马、吃喝玩乐样样俱全的澳门,找一个能使真正的舞林高手们过足舞 瘾的地方其实不容易。夜总会、茶舞厅多如牛毛,但人们到这些去处主要是找寻风 月享受,极少有纯粹是为了跳舞而来的。 唐自业知道,正宗跳舞的高尚娱乐场所,大概只有这一家了——帝都帆船会所。 此刻,五彩旋转的灯光下,舞客们正在忘情地跳舞。 唐自业坐在一旁喝着饮料,注视着跳舞的人。 一个土生姑娘引起了他的注意,这个姑娘身材苗条,舞姿优美,吸引了全场人 员的目光。 一曲完毕。姑娘回座位上休息。 一个土生男子上前邀请她跳舞,被她婉拒。唐自业看在眼里,整理了一下自己 的领带,走上前去,彬彬有礼地说:“小姐,能请你跳个舞吗?” 小姐看看他,欣然而起,两个人随着乐曲跳起来。 唐自业舞步熟练,两个人跳得很默契和谐。 小姐白了他一眼:“你跳得不错。” 唐自业得意地说:“你也不错。我有一个特点,平常不怎么样,但只要女伴好, 我就跳得好。”唐自业感觉她那纤细的腰肢逐渐充满了力量,随着强烈的节奏将他 跳得左右摇晃。心想,鬼妹就是够劲,有力度。 小姐一笑,双目直视着他:“你挺会恭维人的。” 唐自业:“你叫什么名字?” 小姐:“苏玛丽。你呢?” 唐自业:“唐自业。”他仔细打量她,“你很漂亮。有一种古希腊式的美。” 他对这句恭维辞儿挺满意。 苏玛丽笑道:“是吗?谢谢。” 唐自业借题发挥:“让我猜一猜,你的血统里有一半的中国成份,你的母亲是 葡萄牙人……” 苏玛丽:“错了,我的祖父是葡萄牙人,祖母是中国人。” 唐自业:“我知道了。你是澳门土生。你的职业……肯定是市政厅的公务员。” 他心里道,你们天生只会当一个职业:公务员。 苏玛丽笑笑:“你没有猜错。”她趁曲终拉住他的手,就势打了两个漂亮的旋 子,然后微喘着说:“我在经济司当秘书。” 唐自业说:“太好了,认识你真荣幸。”接着他提议,“这里太吵了,我们到 隔壁的咖啡厅坐坐好吗?” 苏玛丽故作诧异:“你请我喝咖啡?” 唐自业:“如果苏小姐肯给我这个面子的话。” 苏玛丽矜持地想了想:“好吧。” 唐自业牵着苏玛丽的手走进咖啡厅,他们环顾四周找座位。 阿福匆匆进来,张望着。 他发现唐自业,立即赶过来。 “唐先生!” 唐自业回头:“阿福?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阿福气喘吁吁道:“你父亲让你赶快到医院去,他有些话要交代……” 唐自业一愣,自语:“交代?老头子过不了这一关了?”他赶紧对苏玛丽说: “真对不起,你看,本来我是真心诚意请你喝咖啡……” 苏玛丽大度地将头一偏道:“没关系。你赶快回去看看你父亲吧。” 唐自业边走边说:“好好,下次我一定补上。”说着和阿福走了。 苏玛丽看着他们的背影,喃喃道:“后会有期。” 七 医院病房里,唐母对躺着的丈夫说:“福昌,立业、自业都让人喊去了,是不 是也把洁美叫来?” 唐福昌有点犹豫,他觉得自己近来是有些婆婆妈妈的:“不用了,洁美他们中 资公司工作太忙,不用喊她了。” 唐母担忧地说:“老大、老二都来了,不喊洁美好不好?” 唐福昌笑了一下:“你想到哪去了?我感觉好多了。叫立业、自业来是安排厂 里的事。” 唐母放下心,嗔怪道:“又是厂里的事!你把我吓死了!以为你要安排……” 察觉话不吉利,赶紧闭嘴,在胸前划十字:“主啊,保佑我们福昌早日康复吧。” 唐福昌有些烦,他也弄不清在烦谁:“我先睡一会儿,等他们来了叫我。” 唐母点点头,将被子掖好,悄悄退出。 唐母出来,等在外面的乔玉珊急忙问:“奶奶,老爷的病怎么样?” 唐母半是埋怨半是解释:“嗨,我说他急急忙忙找老大老二的,是惦记厂里的 事,身体没事。” 乔玉珊觉得有种有忙帮不上的拘束:“那就好。立业在厂里,很快就来。” 唐母感到这两天有些慢待了媳妇,忙道:“你坐吧。” 乔玉珊坐下。唐母拉着她的手,笑眯眯地打量着:“玉珊啊,我一见你,就觉 得你和我们家有缘分,模样好,性情温厚,有文化……我们立业太有福气了……” 乔玉珊有些不好意思:“奶奶,我才来,也不知道家里的规矩习惯,您要多指 点我。” 唐母忙说:“我们家没什么规矩,很好相处的。就是那么几个人:立业、自业、 洁美,再加上你老爷和我……玉珊哪,你一来我心里就踏实一些啦,他们几个都忙, 整天不落家,尤其是你老爷,恨不得就睡在厂里。说起来也不容易,当初我们就是 几台机器,十多个工人,你老爷硬着头皮干下来啦,工厂倒是发展了,人的身体可 累垮了……”说着竟伤心起来,抹起眼泪。 乔玉珊赶紧拿手绢给她擦泪,直到现在,在厄困面前,她才开始找到了汇同于 唐家的感觉。 她的心头沉甸甸的。 唐自业匆匆赶来,两眼顾盼着:“妈!爸爸不行了?” 唐母责备地瞪了他一眼:“你乱说什么?你爸爸好一些了,刚才睡着……” 唐自业惶然:“那他喊我来……” 唐母抢白道:“说是对工厂不放心,要安排个什么事。” 唐自业“哦”了声,思忖了一下,看看乔玉珊,把唐母拉到一旁:“妈,我跟 你说个事。” 唐母奇怪地说:“什么事啊?鬼鬼祟祟的……” 唐自业问:“爸爸的病到底严重不严重?” 唐母叹口气:“这次犯病是最重的,我真怕他起不来了……” 唐自业眼珠转了一下,吞了两口唾沫,还是将话挤了出来:“那……万一…… 爸爸没有立下遗嘱吗?” 唐母气恼地骂他:“什么?你爸爸还没死哪!” 唐自业横下一条心将话说完:“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工厂的事要有个交 代,谁来负责,要不,不就乱了?” 唐母:“你大哥……” 唐自业赶紧接着说:“大哥回来不久,不了解情况。他在国外上学期间,是我 帮助爸爸管理厂,现在爸爸病了,工厂不能跟着躺下,得有人管理。”这话的调子 他自己也觉得有点怪,但不说不行。 唐母倒不在意:“行啊,你就多替你爸爸分担做事吧。我早就让他把厂里的事 交给你们兄弟了,他那么大年纪,身体……” 唐自业有些不耐烦,越是不愿多说的话越是说不明白。“妈,交给我们也要有 个明确的说法,是交给大哥,还是交给我?” “不是一样吗?”唐母说:“都是一家人……” 唐自业拍了一下脑门:“哎呀,妈,再是一家人也要说清楚,这生意上的事你 不懂。你跟爸爸说说,现在工厂一天不能没有老板哪。” 唐母:“老板?你是说你当老板?” 唐自业耐心地诱导:“爸爸是老板,但是他老人家病了是不是?就再需要一个…… 一个……嗯,怎么说呢……二老板。”他真想谢谢李娟娟,送给他这么个恰当的词 儿。 唐母:“二老板?” 唐自业:“对,可以这么说。明白了?再说我们虽然是同一个爸爸的兄弟,但 大哥和我毕竟不是一回事,他不是您亲生的,从血缘上讲,他迟早会分开的。”他 说这话时倒是毫不气馁。他一直有这种心理优势。 唐母想了想:“不过我从小把立业带大,一直把他当成亲生儿子看待……” 唐自业乘胜追击:“我也是把他当亲哥哥看待。问题是现在工厂需要一个老板, 大哥新婚,自己的事都忙不过来,哪有心思管理厂。再说我们也要让人家度度蜜月 是不是?” 唐母思付着,觉得有道理:“可也是……你要是真想干,我可以给你爸爸说, 不过搞这个厂累啊,你的身体吃得消吗?” 唐自业拍起胸脯:“妈,咱爸挣下的这份产业不容易,你说我能看着它不管? 再说我是闲得住的人?不干点事,会憋出病来。妈,你要是真心疼我和大哥,就跟 爸爸说说。” 走廊里响起脚步声,唐母看见唐立业来了,便说:“哟,立业来了。我们进去 吧。” 唐立业、唐自业、乔玉珊、唐母呼啦啦进了屋,围在病床边。 唐福昌有些恍惚:“都来了?我刚才一迷糊,睡了一觉。还做了一个梦,梦见 什么来着?一时还想不起来了,看我这记性!” 唐立业俯身问:“爸爸,你身体好点了?” 唐福昌:“还行。就是有时出气还不大顺……找你们来,有两件事,一呢,对 厂里我放心不下……” 唐自业向唐母使个眼色。 唐母会意,说:“福昌啊,你一时半会儿是起不来了,就安心养病,厂里的事 就交给自业负责处理吧?” 唐福昌不喜欢听这话,半真半假地生气:“我怎么起不来?躺几天就好了。厂 里的事让阿福盯紧点,他跟了我那么多年,情况熟。你们兄弟两个有事多和他商量, 机器啊,电闸啊,都要勤检查,注意防火,千万别出差错,我们福昌公司能有今天, 不容易啊……” 唐自业欲说什么:“爸爸……” 唐福昌故意加大声音止住他的话:“第二件事,我已经让大师重新测过了,立 业和玉珊的婚事还是要马上办,而且要办个样子出来。这是我们唐家的大喜!不能 拖。” 几个人互相看看,很是吃惊。 唐立业和乔玉珊互相看看,有点意外地说:“爸爸?” 唐福昌伸出三个指头,不容置疑地说:“日子就定在三天后。三天后出院!” 他很得意地欣赏着大家意外的神色,他觉得自己雄风犹在,仍是唐家的主心骨。 他喜欢这种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