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7)
父亲躺在病床上。苏北进去时简直没有认出他来,那个浑身插满管子的枯瘦衰
弱的老头和她那个平日里器宇轩昂,说话底气十足的父亲根本不是一个人。
苏北握住父亲除了筋骨还是筋骨的手,叫了声爸,眼泪便夺眶而出,她第一次
感觉到了那种来自骨子里的切肤之痛。
父亲睁开眼睛,看见她,嘴角艰难地咧了咧:你来了?
苏北点头,眼泪一串一串地掉。
见到你母亲了?
苏北点头。
见到他了?父亲的声音更加生涩。
苏北摇头,我到了家就直接来看医院了,还没有去看哥哥。
父亲居然用他指代哥哥,苏北知道他们父子之间的结已经越来越大。
苏北选择着词语:爸爸,我们先不谈哥哥的事,等您病好了,我们再说好吗?
父亲摇头:不说就没机会了。小北,爸爸想告诉你一些事情,一些关于自己的
事情,这些事爸爸只能托付给你了,不说出来,爸爸走也不会安宁。答应爸爸,你
会听的是吗?
苏北点头。
苏北惊异地看着父亲。
父亲的眼睛在那一刻熠熠生辉,他虚弱的语调在述说一个男人的传奇,这些情
节本该在电影和电视中演绎,而她的父亲却用他的一生在创作、修改、撰写。
透过时光的迷雾,在父亲断断续续的回忆中,苏北仿佛看见,唐山那个农家小
院里一个年轻的后生的新婚之夜,看见一个十六岁的小新娘如何在新婚的第三天作
别她要参军的二十一岁的哥哥,看见那个后生转战南北,战火硝烟中矫健勇猛的身
影,看见十六岁的少妇挺着笨拙的腰身在田间惆怅担忧的眺望,听见十个月后那个
农家小院里传出的年轻产妇痛苦的嘶喊,婴儿响亮的啼哭。
知道爸爸为什么怕你的玩笑吗?苏东是你的哥哥,苏西是你的姐姐,爸爸曾经
和你的大娘约定过要生五个孩子,东西南北中,那是爸爸解放全中国的愿望。
可是,爸爸背弃了她。苏西是爸爸两年后升为连长,在一次战斗中路过家乡和
你大娘住了一晚生下的。
那晚,你两岁的哥哥苏东像个小虎犊子搂住他的妈妈不让他亲老子近她的身,
我和你大娘一直等到三更天他才睡实。
如果,不是在朝鲜战场上遇到你妈妈,爸爸这辈子肯定会和你大娘平静地过一
辈子。
从看见你妈妈的第一眼,爸爸就知道了她才是我命中的女人。
你知道,爸爸一生爱马,说起来,你会觉得爸爸粗俗,可是爸爸那时真的以为
女人其实就是一匹坐骑。你大娘乖顺听话,你妈妈桀骜不驯,乖顺的马永远提不起
我的骑兴,只有性子烈的马才能带给爸爸那种征服的快感。
你妈妈曾不只一次地问过我,为什么朝鲜战争结束那么久了才去找她?爸爸都
没有告诉她真相。其实那段时间里,爸爸正在和你大娘闹离婚。
开始的两年里,你大娘死活不同意,无论谁去做工作,她都不见。第三年,爸
爸已经绝望了,觉得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实践对你妈妈的诺言了,心灰意冷,不回家
也不提离婚的事,只是按月派勤务兵给她寄生活费。
年底,你大娘托人捎来口信说你奶奶突然犯病,我连夜赶回去时,你奶奶已经
穿好了寿衣停在了门板上倒气,我来到她的身边刚喊了声娘,你奶奶的眼角就流出
了泪,她什么也没说就咽了气,我哭啊哭啊,因为和你大娘闹离婚,你奶奶拼命反
对,骂我是陈世美,说只要我和你大娘提离婚,就不让我进家门,你爷爷过世早,
家里什么事都是你奶奶做主。所以,她在世的最后几年里,除了多给她老人家多寄
些钱外,我不敢回家,根本没有尽过儿子的孝心。
埋完了你奶奶,过完了头七,我该回部队了。
晚上,你大娘来到我的屋子。回家后,我一直住在你奶奶的东屋里,你大娘和
你哥你姐住西屋。你大娘递给我一张纸,我拿过来一看,是一张同意离婚的证明,
你大娘没有上过学,她不会写她的名字,她在上面按了一个红红的手印,我诧异地
看着她,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做?
你大娘说,妈临死的时候有话,她说强扭的瓜不甜,我苦你也苦,让我们办完
她的后事就离婚,我答应了妈,妈还说孩子归我,你不能带走,他们是老苏家的根。
我哭了。
我没想到你奶奶和你大娘会这么做。
我说:秀蓉,秀蓉是你大娘的名字。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妈,更对不起孩子。
我想把孩子带走,让他们去城里受教育,他们到哪里都是你的儿女,随时都会回来
看你的,你也可以去城里看他们。你呢,没有孩子牵挂也好找个好人家,还有半辈
子要过活。
你大娘像看一个仇人一样看着我,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在扎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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