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
那明伦躺在医院的病床上。
服侍他的是个年轻小伙子,他是那明伦花钱请的护理,一个外地打工仔,那明
伦叫他小卫。那明伦和小卫定了合同,他来医院化疗时小卫就是他的专职护理,平
时,没事时小卫还可以兼职做些其他工。
这次化疗那明伦觉得身体反应比任何一次都强烈。先是虚弱,浑身的肌肉和骨
头好像分了家,头发大把地脱落,早晨起来,枕巾上全是滚掉的头发。尤其是昨天
化疗后不久,突然浑身发冷,然后就像打摆子一样控制不住筛成一团。
如果不是小卫将他紧紧抱住,那明伦觉得自己会像陀螺抖个不停了。
他不知道自己的神经怎么就控制不了肌肉。发作终于过去了,那明伦觉得嘴里
咸咸的,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咬破了嘴唇。
小卫拿纸巾为他擦去嘴唇边上的血,眼里含着泪花说:大哥,你撑得住吗?给
嫂子叫来吧,你刚才吓坏我了,要是有什么不好,我拿你怎么办?
那明伦看着小卫眼神里的恐惧问:我刚才吓着你了?
小卫点头:我第一次看见你这么痛苦,脸都扭曲了。
那明伦说:我现在好多了,别害怕,要真有事情,我的包里有个信封,你就照
上面说的去做,不会有什么麻烦的。
小卫还是不明白:大哥,你看那么多病人只有你一个人不用自己的亲人陪护,
为什么呢?嫂子来不了,怎么也该有兄弟姐妹,好朋友什么的吧?你为什么总是一
个人来呢?这种病又不是感冒输个液什么的。
那明伦看着小卫光洁的额头问:你多大?
小卫说:二十。
有对象了吗?
小卫摇头:大哥,俺那块是山区,俺出来打工就是为了攒钱回去说媳妇。
那明伦说:你还小,等你有了心爱的姑娘后,你就明白了。我现在有点累,想
睡会儿,你也休息会儿吧,有事我再叫你。
小卫听话地为那明伦掩好被角,轻轻地退出了病房。
那明伦蜷缩在病床上,没有一点睡意,他只是想一个人呆会儿。
其实小卫不知道,那一刻那明伦需要的不是他的也不是小苒的怀抱,他需要的
是母亲的怀抱。一种婴儿般无助无依,渴望回归的感觉,没人能懂他,只有他知道
那是一种走近死亡的感觉。
他庆幸自己的决定,连小卫这样的生牛犊子都害怕他发作时的样子,小苒在身
边肯定受不了。
前几天,他看了北京电视台田歌作的一期节目,大意是一个中年丈夫服侍在医
学上被定为没有医疗价值的植物人妻子达两年之久,仍然坚持将爱情进行到底的故
事。引导人们在辩论这样做的价值,田歌在理性、情感和道德的边缘艰难地选择着
词语。那明伦真想打电话告诉田歌,其实你大可不必那么沉重,爱情本来就有多种
方式,而最终体现为利己或利他。那个中年丈夫的爱表面上是珍视爱情,其实他这
么做更多的是为了自己日后的心里平衡,当然不否定有他们夫妻二十年的感情因素。
但是,他恰恰忘了他这么一味地强调自己的爱情和感受的同时是否尊重了他妻子的
生命?忘记了其实人是需要有尊严地活着的,我们强调爱的同时,更多地应该考虑
怎样尊重生命本体,而不是过多强调附加在生命以外的诸多因素。我们的道德、伦
理的建立往往以漠视生命和压抑个体的意志为前提,其实我们最该倡导的是如何尊
重我们作为人存在于这个世界的生命本身。
那明伦觉得西方社会主张的安乐死是道德的,是对生命的最高尊重。如果有一
天他到了人事不知,只能靠机器维持生命的地步,他宁愿选择死亡,也不愿意苟延
残喘,人没有选择生的权利,除了不能预料的天灾人祸,应该有选择死的自由。
不能选择死的生是悲哀的。
那明伦已经写好了遗书,他随身带在自己的包里。尽管他已经做好了准备,但
是目前还不能放弃自己,一来和他匹配的骨髓虽然还遥遥无期可还是有找到的可能,
更主要的是他没有倒下的权利,上有老下有小,人生的责任他一样也没完成,他小
鸟依人的妻子还不禁风雨,他年幼的女儿还少不更事,他又怎能不忠不孝,让辛苦
了一辈子的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
一个男人最悲哀的时候不是失去金钱,失去地位,失去爱情的瞬间,而是发现
自己死不起而又无力回天的时候。
两年多来,那明伦比任何人都充分体验到了这种悲哀。
在病魔肆孽,一次比一次更加痛苦更难以忍受的化疗反应后,那明伦想要是这
么死了该多好,就不用再经受那么多痛苦了,和苏北缠绵后的小憩里,那明伦也会
想要是这会儿死了该多好,就能永远留住幸福的感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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