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死刑犯的遗嘱 陈永昌好像知道自己要出院。我从林大夫那里办完手续,回到病房,看到他已 然脱了病号服,穿上了自己的衣服,躬着背在整理桌上的物品。 “咱们该走了吧? ” 病房只有他一个人,显得非常安静,见我进来,他漫不经心地咧了咧嘴道。 “你怎么知道的? ”我笑了笑问。 “预感。”他看着我用沉闷的语调说。 “预感? 好像你有特异功能似的。”为了缓和气氛,我跟他逗了一句闷子。 “人在临近死亡的时候,对任何事都很敏感。”他嗫嚅道。 “是吗? 对我说的每句话也很敏感吗? ” “是的,而且对你的每个眼神都很敏感。”他淡然一笑,脸上的皱纹舒展开了, 看得出来,他显得很轻松。 “即便是走也用不着这么急呀。咱们总得吃了早饭再走。”我说。 “是不是我要戴上手铐呀? ” “嗯,我把脚镣都预备好了,再给你配上一副枷锁,像古代的犯人那样。”我 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 “那你要再准备一碗老酒让我喝。我喝了,要高喊几声:二十年以后,又是一 条好汉。”他突然放下手里的东西,开怀大笑起来,笑得非常爽快,笑得他泪流满 面。 我的心灵被他的这种凄楚酸涩的笑声震颤了。 “咱们吃点什么吧? 捡你最爱吃的,我请客,为你送行……” 他明白了我这句话的含义,搔了搔脑袋,想了想说:“我们喝杯酒可以吗? 我 是不能喝酒的,当然,我晓得你在执行任务,喝酒也不方便。我们只喝一小杯。我 想,今生今世你我再没有喝酒的机会了。 喝一杯吧,也算是你送我赴‘黄泉’……” 他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还有什么可迟疑的。 我到医院的小卖部买了一瓶酒,又让食堂的师傅炒了几盘下酒菜。 看到我把酒和菜摆上桌,他僵硬的脸上流露出异样的神情,像是冰冻的土地遇 到和暖的春风,露出了一些生趣。 “酒。哦,能跟你一起喝杯离别酒,太好啦! ” 他双手颤抖着,兴奋得像个小孩儿,眼里闪动着难得一见的欢快神情,仿佛我 端上来的这瓶酒和几碟菜是为庆贺他脱离苦海,走向光明的彼岸的。 我被他的这种一反常态的激动神情弄得一时茫然无措了。尽管他脸上云雾顿开, 露出一线光亮,但仍难以掩饰内心的伤痛。我心里像明镜儿一样,知道他的这种兴 奋意味着什么,他的欢笑比悲痛还让我心里难受。 当我猛然意识到眼前这个饱经忧患的老人很快就会成为死囚,离开这个人世的 时候,一种凄凉和悲哀袭上我的心头。虽然他的经历让我产生了怜悯之心,但他毕 竟杀了人,对一个杀人犯我无法挽救他。他说我拯救了他的灵魂,其实,我能拯救 他什么呢? 我只能在他死亡的路上感受他的痛苦,而现在他把这种痛苦化作了一种 难以言喻的欢愉。想想吧,我心里会是一种什么滋味? “喝吧,我们干了这杯。” 我斟满一杯酒,递给他。 他颤巍巍地接过酒杯,把脸凑过去,吸溜了一下鼻子,闻了闻:“哦,这酒真 香呀! ’' 那语气好像他压根儿没喝过酒似的。 “干! 干吧! ”我举起酒杯,站了起来。 “干! ”他情绪亢奋地站了起来。 我们的酒杯轻轻碰了一下,各自仰脖喝掉。 “吃菜吧,动筷子。”我给他往碗里夹了两筷子菜。 他连连咂巴了几下嘴,像是品味酒的余香,“只喝这一杯吧。喝了你敬的这杯 酒,此生无憾了……” “北京人喝酒讲究‘三碗不过岗’,再喝两杯。”我又给他斟了一杯。 “好,听你的。我这辈子一直没学会喝酒,一沾酒就上脑子。”他嗫嚅道。 “你当屠宰师的时候,也没喝过酒? ” “没有。从小我父亲就对我严加管教,他立的规矩多,喝酒要挨板子的……但 是,今天这三杯酒我要喝下去。‘三碗不过岗’,好,武松在景阳岗打虎,不是说 ‘三碗不过岗’吗? ” “这个讲究大概就是从那儿来的。”我端起酒杯,又跟他干了一杯。 “嗨。”他用舌头舔了一下嘴唇,吃了一口菜,感叹道:“好痛快呀! 我们再 把第三杯给干掉吧。” “好。”我又给他斟上一杯,碰了一下,干掉了。 连喝三杯酒,他的脸色微微发红,情绪更显得激动起来。 “古人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我认识你这个朋友真是三生有幸呀! ”他放下 酒杯,意味深长地说。 “可是我并没帮你什么忙。”我望着他,淡然一笑说。 “我跟你讲过了,我这一辈子,碰到过坏人,也遇到过好人,我求助过别人, 别人也帮助过我,但是,那都是生意上的事,或者说是为了生存的需要。其实,让 我感到痛苦的是,害我的人也好,帮我的人也好,没有一个能理解我,能跟我心灵 沟通的。而你却不然,你没对我有任何恩惠,我也不乞求你对我施恩,但是你能理 解我的心。理解,懂吗? 人生是多么渴望心灵的相通呀! 现在,当生存对我来说已 经没有任何意义的时候,你能倾听我心灵深处发出的声音,你能体味我这个背时佬 儿走到今天这种地步的心理变异过程,这就够了。 “在这世界上,人人都忙忙碌碌,有想当官的,有想发财的,有想出名的。有 人为了当官,不惜踩别人的肩膀;有人为了出名,不惜抵毁别人的名誉;有人为了 发财,见利忘义,相互倾轧。真正能关注别人的命运,真心实意地帮助别人的人太 少了。我活了五十多岁,对世态炎凉,人情冷暖体会得太深了。当我快要离开这个 世界的时候,我才悟出人间最宝贵的东西是什么。所以,我感谢你。对你的知遇之 恩,我只能在九泉之下为你祈祷了……” 他好像喉咙里有什么苦涩的东西往上涌,身体一阵抽搐,嘴唇颤抖着,两手按 住胸口,长长叹了口气,脸色骤变,仿佛一阵狂风袭来,阴霾笼罩在他的脸上。 “你别说了。你的话太让我感到惭愧了。”我抓住了他颤抖的手臂,安慰他说。 “不不,你让我把话说完……”他缓了一口气,用十分凄楚的声调说,“我晓 得,离开医院,到了你们那里,我们就没有这么好的谈话机会了……你让我把心里 话都说出来吧,也许这是我在生命结束前最后一次跟你说话了……请你原谅我,刚 喝过酒,情绪有些激动,说话也有些哕嗦……我很快就要死了,死对我来说,并无 遗憾,我……惟有一念,让我难以割舍,就是到死我也没找到我的女儿,不晓得她 是死是活……” “我想她会活着吧。”我很唐突地接过他的话说。话一出口,我才觉出冒昧, 也许是看到他对女儿的思恋如此痴情,我忍不住安慰一个临死前的父亲吧。根据他 讲述的情况,的确难以断定他女儿的生死。 “……是呀,但愿她还活着。”他神色黯然地望着我,罔然若失地喃喃道: “她不会死。她怎么会死呢? 她今年也就是二十出头吧…… 真漂亮,她长得像她妈,我那年见她时,她是那么水灵,一掐一股水……真可 爱呀! 我真恨呀,恨那个金海明! 要不是他,我的女儿怎么能落到今天这个样儿呢 ?唉,多好的姑娘呀!”他如痴如梦地叹道,眼里噙着泪水。 沉了一会儿,我问:“你后来再没见过她? 她也没找过你? ” “没有……”他的脸上掠过一道阴影,目光浑浊起来,茫然地摇了摇头道。 “没见到她,并不意味着她不在人世了……”我安慰他说。 “是呀,这正是我留在世上惟一的念想。”他垂下头,凝然不动地望着地面说。 我点了点头。沉默了一会儿,我说:“也许我会帮你找到她的……” 他猛然仰起脸来,痴痴地盯着我,突然,他紧紧抓住我的胳膊,扑通给我跪下 了。 “小翟同志,我就等着你说这句话呢。”他惊诧地喊道,眼里盈满浑浊的泪水。 “你放心吧,我会的……”我站起身,把他扶起来,自言自语地说。 “你真是好人呀! ”他抽泣着说。 “别这样……起来吧。”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感,鼻子一酸,涌出激动的 泪水。但是,我马上意识到什么,转过脸去,用手把泪擦干。 他突然放开我,转过身去,奔到床头,哆哆嗦嗦地打开一个小皮包,双手颤抖 着从里头拿出一个小锦匣,然后,神情肃然地递给我,说道:“这是我女儿留给我 的惟一念物。我现在留着它已经没什么意义了,你……噢,你收下吧……如果有一 天你能找到我的女儿,你把这个小匣交给她吧。你告诉她,她的不争气的父亲临死 的时候还想着她……”他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了。 我见过这个小锦匣,知道里面放着他女儿用过的一把小梳子。 此刻拿着它,我觉得沉甸甸的,当然,我的心情也很沉重。 “我会把它交给你女儿的。”我说。 “是的,我的眼睛投看错人……你能找到她,能! ……见到她,把我跟你讲的 都告诉她,让她晓得她的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会的……” 他神色凝重地拉着我的胳膊,用颤抖的语调说:“我……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她,也许……现在已经不是天真活泼的少女了,假如她活着,也会变得不成样子啦。 金海明这个恶棍使这么好的姑娘堕落了……唉,吸毒,‘白粉’……金海明害了我, 也害了我的女儿…… 啊,好人,你是这个世上我惟一信任的人,一定要找到她,救她脱离苦海……” 他泣不成声地望着我,潸然泪下。 我的心颤抖了。我抓着他冰凉的手,扶他坐下,劝慰道:“你别再往下说了, 我明白啦……” .“哦,你真是好人……”他说着又要给我下跪,我把他拦住 了。 “坐下吧,我们吃点东西。”我说。 他总这么悲悲慽慽的,让我实在有点受不了。 “嗯。”他顺从地拿起筷子,脸上露出轻松自然的神情,有滋有味地吃起来。 好像他把那个小锦匣交给了我,便如释重负,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似的,就跟我有十 成的把握能找到他的女儿似的。 他吃得挺开心,端上来的几盘菜很快就被他风卷残云,好像他要把这些日子肠 胃里的亏空都找补回来似的。 当天上午,小李子开着警车把我和陈永昌接到了分局,之后又把陈永昌转送到 拘留所。下了车,走到拘留所门口,我给他戴上了手铐。 他那张皱皱巴巴的脸,在阳光下显得异常灰暗,没有一点血色。 “我走了……”他挤咕了一下浑浊的眼睛,露出一个惨然的微笑。 “去吧。”我默默地点了点头,带着他走进了拘留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