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1.“黑猫”摇滚 第二天,我便开始打听“蜜蜂”摇滚乐队。 我认识一个叫范惠泽的小哥儿们,他的绰号叫“黑猫”。其实他长得不黑,模 样儿虽说不上漂亮,还说得过去,但绝对不像猫。不知道他为什么叫这么个雅号。 他原来跟我在一个厂子。我在车间干活,他是澡堂子烧锅炉的,洗澡的时候, 常跟他打招呼,有时也拉他出去喝几杯酒。 他心气儿比较高,喜欢音乐,买了一把吉它,一天到晚摆弄那玩艺儿,自然对 烧锅炉的活儿不会上心。 有一次,烧着半截锅炉,他跑回宿舍弹吉它去了,差点没把锅炉弄炸喽。领导 找他谈话,他还梗梗着脖子。 领导问他:“是烧锅炉重要还是弹吉它重要。”他说:“当然弹吉它重要。” 领导说:“那你干脆弹吉它去吧。” 他一堵气还真走了。不知最后是按开除,还是按辞职给他算的,反正他连档案 也没要就颠儿了。 在社会上打了几年“漂儿”,他加入了一个摇滚乐队,当了电吉它手。 几年前,我在东单路口见到他。他留着长发,头发上还扎了根皮筋,穿着洗得 发白的牛仔裤。膝盖处磨着两个窟窿,裤腿一高一低,上身穿着一件旧军装,胸前 别着一个挺大的毛泽东像章。面容倦怠,仰着脑袋,一副自命不凡的劲头儿。 我问他:“混得怎么样? ”他说:“够吃够喝,这就足矣。” 他比我小几岁,一直耍着单儿,活得挺潇洒。 我们在东单找了一家小饭馆,进去一块喝了几杯啤酒。他特崇拜号称中国摇滚 歌王的崔健,告诉我跟崔健是哥儿们,常在一块演出,不知说的是真是假。反正这 年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儿,谁也不能干预谁。 我跟他聊了一会儿,说了说原来厂子的人和事儿,互相留了联系的电话号码, 就分手了。 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一九九。年一月,工人体育馆为亚运会集资义演。我去执 勤,维持秩序。这是我头一次感受摇滚乐的疯狂,两个多小时的演唱会,始终是在 狂热的气氛中进行的,崔健,那些疯狂歌迷们的偶像,抱着电吉它不要命了似地狂 唱,把吉它的弦都弹断了好几根,“来吧,撒点儿野! ”他一边唱一边喊。全场爆 发出震耳欲聋的呼叫,年轻人坐不住了,离开了座位,拥挤到过道上,一边跺脚, 一边摇手呐喊狂呼热唱,好像非把体育馆的屋顶给震塌了才过瘾。也就是我的体格 结实,稍微体质弱一点儿的早给震趴下啦。摇滚,真不得了,它绝对是欲望和情感 的竭力发泄。 八成是这场演唱会的组织者预料到会有这种场面,动用了上千名警察和武警维 持秩序,不然,说不准会出什么娄子。 在狂躁的喧嚣的台子上,我看到了范惠泽。他蓬散着长发,好像弹的不是电吉 它,而是凶猛的不可遏制的狮子。 “黑猫”,要不说他叫“黑猫”呢? 我瞅着他,心里琢磨。 摇滚乐是六十年代在西方兴起来的,八十年代初传到了中国,最早玩摇滚的是 崔健他们这批北京的青年人。摇滚乐的歌词把青年人的率真和调侃揉在了一块,加 上激越亢奋有刺激性的曲调,很容易引起年轻人的强烈共鸣。它的自由渲泄比其它 音乐更加煽情。 连续在京城的几场轰动性演出以后,音乐圈儿内的人对其产生了争议,社会上 的人们对摇滚也有点胆儿小。怎么呢? 怕情绪激动起来的年轻人惹是生非,引起社 会不安定。当然这也许是过于神经敏感,所以,有关方面对摇滚演出加以了限制。 京城有名的摇滚乐队有十多个,形成了摇滚音乐人的小圈子。 摇滚乐队都是由好这门艺术的人自由搭帮,自由组合。虽然他们也有营业演出 执照,但正规的音乐团体对他们一直冷眼相待。他们算是群众演出团体。 从八十年代末,摇滚乐队公开在京城露面以后,逐渐形成了两个流派。一派是 属于正规的摇滚“部队”,专门搞大型演出,自己搞创作,灌制唱片什么的,乐队 的形式比较像回事儿;另一派有点“散兵游勇”的性质,多半是热衷摇滚的青年凑 成的草台班子,有时也参加大型演出,但是绝大部分时间活跃在各类饭店酒吧搞的 “帕替”①上。 范惠泽大概属于后一种摇滚流派的,虽然出“道”比较早,但一直也没“摇” 出名儿,“滚”出“彩儿”来。不过,他不在乎什么名和利,活得挺超脱的。 我打了个电话,约他出来。也许是因为我们原来都在一个厂子同过事,他对我 还算没得说。打个电话,就出来了。 他还是前几年那打扮,不过长发改光头了。我怀疑他的脑袋在临出门时刮过。 在阳光下,光秃秃的脑壳泛着青光。他比头二年发福了,下巴颏多了一层肉。 “是不是要遁人空门呀? ”我瞅着他的光头,笑着问道。 “我‘六根’不净,庙里的和尚不要我。”他淡然一笑说。 “干吗剃得这么光呀? ” “省得洗头了,哈哈。你不知道我这人平时懒吗? 哎,你这个大警官找我有什 么事? 接你的电话,我直胆儿小。我心说咱是守法公民,没犯事儿呀。怎么分局的 人找我呢? ” “别逗闷子了,跟你说点正事儿。” “你们穿官衣的,一张嘴就是正事儿。说吧,让我干吗? ” “让你去杀人,你去吗? 你小子什么时候学得贫嘴薄舌的。我找你来,是麻烦 你点事儿。你在摇滚乐这圈儿里混了这么多年,人头儿肯定都熟。有个‘蜜蜂’摇 滚乐队你知道不知道? ” “‘蜜蜂’这名儿听着耳生。这年头,摇滚青年胡噜脑袋就一个,忒多。有两 把吉它,有一个破锣嗓子,就能凑巴出一个摇滚乐队,来不来还他妈的什么‘后现 代’,你说这不整个儿一个玩儿闹吗? ‘后现代’? ‘后咸带鱼’我看是。我们这 些自由音乐人,不跟这帮小玩儿闹们块堆儿掺和。没意思,你说是不是? ‘蜜蜂’ ?真没听说过有这么个摇滚乐队。我估摸着是帮小玩儿闹支起的草台班子,拿我们摇 滚乐打镲玩呢。你打听他们干吗? 他们犯事儿了? ” “你怎么来不来就犯事儿啦犯事啦? 哪儿那么多事儿可犯。” “跟你们当警察的说话,三句话离不开本行。不犯事儿,你沾什么‘蜜蜂’、 ‘晴蜒’的? 嘁。” “还他妈的‘雁么虎’呢,你贫不贫呀! 我想找个人,听说她在‘蜜蜂’摇滚 乐队。可我哪儿懂你们摇滚这里的门道儿呀,你帮我打听打听。” “找谁? 男的女的? 歌手还是乐手? ” “我也不清楚她什么‘手’,就知道艺名叫‘火妹’。你听说过这名儿吗? ” “‘火妹’? 你说的是不是沈小霞呀? ” “小霞? 你知道这个人? ” “怎么不知道她呀。这姐儿们在摇滚圈儿里挺有名儿。我说的可不是唱得叫座 儿,丫挺的是干那种事儿有名儿。床上的活儿比台上的活儿玩得猖,要不怎么叫‘ 火妹’呢。她不在你说的什么‘蜜蜂’摇滚乐队呀。” “那她在哪个乐队? ” “她好像没在哪个乐队挂号吧? 搞不清楚。反正丫的挺烂的,今儿跟这个混, 明儿跟那个混,圈儿里有名儿的大‘喇’①。真说不清她在哪个乐队。她长得不难 看,嗓子也还凑和,就是唱不出摇滚味儿来,没戏。听说有个挺红的香港摇滚歌星 还调教过她,可是她始终没上‘道儿’。后来,丫的也不知怎么抽上‘白粉儿’了, 这一抽,她在摇滚圈里更‘瞎菜’了。原来还能仗着脸蛋‘拿’着观众。这会儿, 抽得模样儿跟他妈的鬼似的。你打听她干吗? 是不是她犯事儿啦? ” “你又来了,什么呀,就犯事儿啦? ” “她们这帮人早晚得犯事儿。你琢磨呀,又抽又‘卖’②,能好得了。” “这个‘火妹’现在还在北京吗? ” “好像在吧。离开北京这块风水宝地,丫挺的上哪刨食去? 听说她这会儿给一 个二流歌手当‘喇’呢。她离不开‘替’。你琢磨呀,抽‘白粉’,可比上牌桌和 上酒桌往里‘吃’钱。你是当‘雷子’@ 的,应该门儿清呀! 眼下,‘白粉’在黑 市上已卖到了二百块钱一克啦。有多少钱供得起她抽? 我看那个二流歌手也快养不 起她了。” “你知道她住哪儿吗? ” “不知道。丫的‘火’着呢,满城飞,我哪儿知道她在哪儿叉眯着呢。最近这 几场演出她没露面儿。听说年初,一傻冒儿看上了她,想跟那二流歌手戗行,她让 人给凿巴了一顿,把她的‘盘儿’给破了。 不过,还倒没破了相。” “你没沾她? ” “我? 你饶了我吧。我怕染上性病。别说,丫的也看不上我这样的。就是看上 了,我也不会要。我还留着钱养车呢。” “听你说得这么花哨,肯定跟她熟,能不能把她约出来,我跟她见见面。” “约她出来? 你可真逗,你穿着官衣,哪儿不能去? 直接上门找她不得了。” “我不知道她住哪儿,怎么找她? 再说,我直接找她也不合适,人家也没犯事 儿,我~警察找她,容易让她起疑。你不是知道她一个底儿掉吗,找她,肯定费不 了什么事。” “我跟她的傍家,就是刚才说的那个二流歌手熟,通过他倒是能找到沈小霞。 你约她干吗? ” “没别的事儿,了解点儿情况。” “那我怎么跟她说呢? ” “怎么说随你,你这张嘴不是挺能白唬的吗? 但有一样儿,别暴露我的身分。” 范惠泽摸着光头想了想,说:“这样吧,我们乐队正要找那个二流歌手谈合作 演出的事儿,我把他和沈小霞约出来谈这档子事儿,你在旁边,只当是跟我一块儿 的。有什么话,你可以跟沈小霞单谈,怎么样? ” “好,你约他吧,到时我等你电话。不过,要头一天告我,我好把时间腾出来。” 我说。 “得勒,咱们一言为定。”他脸上的肉堆起来,笑得一对小眼眯成了一道缝儿。 “哥儿们,该减肥了。”我讪笑道。 “减肥? 得了吧你。你以为长点肉那么容易呢。”他打着哈哈儿,晃悠着闪亮 的光头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