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下河踏浑水 我一直以为当刑警的得有些胆气。换句话说,干我们这行的得豁得出去。但是, 有胆气,不是玩愣的,玩命。胆气跟鲁莽是两回事儿。 简单说吧,这年头,没点儿胆,当不了刑警。记得十年前吧,也就是八十年代 初,我在警校接受培训,教官教我们擒拿格斗和防身时,主要是演练怎么提防歹徒 手里拿的刀子棍棒,因为作案的歹徒手里没别的硬家伙。自然,这些对我来说是小 菜一碟,我从小就练武术,就我的功夫,对付三个四个的不在话下。可是现在这些 功夫已然落伍了,在打字机变成电脑,机关枪变成“飞毛腿”导弹的年代,刀子匕 首之类的已然过时。 眼下,大凡作案的主儿腰里都有枪。功夫? 您的拳脚功夫再高,架不住人家的 子弹头。就如同当年的义和团对付不了八国联军的洋枪洋炮一样。而那些黑道儿上 的,不会把枪拿在明面儿上,这就使刑警破案增加了危险性。要不说当刑警得有胆 儿呢? 这些年,刑警破案的时候被歹徒拿枪放躺下的,全国每年至少也得有一二百 人。歹徒的凶残是一般善良的老百姓难以想象的。 还是在当刑警之初,在我们家老爷子的调教下,我已然就有把自己这条小命搭 进去的思想准备。不单是我,当刑警的有一个算一个,既然端上了这碗饭,您该豁 得出去的时候就得豁得出去,一点儿没商量。惜命? 您趁早脱了这身警服。 我不怕死,在这个世上都活了四十多年了,“咯崩”一下,死了,倒也痛快。 但我觉得死要死得值当,不能把小命白白地给扔喽。所以,我觉得当刑警光有胆气 不行,还得有机智。跟歹徒打交道,您得预备下十二个心眼儿。 在跟肖国雄会面之前,我已然盘算好了,我就是一做买卖的商人。兔崽子再心 黑手狠,也不会把我怎么样。当年杨子荣到威虎山不是也什么都没带吗? 我不是拿 人家杨子荣说事儿,我想说当刑警得具备杨子荣的胆儿。 第二天上午,我跟小李子见了面。 “翟哥,你还是带着点家伙吧。”小李子怕我出什么闪失,特地关照我。 “不用,你在村头等我,装作车坏了,修车。我直接进去,有情况我打你的手 机。我出来,你的车不要立马儿跟着我。”我把身上的家伙交给他。 “得,那你可得当心点儿。”小李子知道我的脾气,点点头说。 肖国雄的公司在离城很远的一个小村里,公司临街,门脸不大,坐北朝南的五 间房,看上去非常简陋,是村里的供销社改建的,水泥的女儿墙上戳着公司的招牌。 路不难走,汽车可以直接开到公司的门口。我把车停好,到公司的营业部转了 一圈儿,里头摆的都是各种建筑装饰材料,磁砖、木板、灰膏、油漆,堆得满世界。 柜台后面坐着三男二女,正在聊天,从打扮和说话的口音可以看出他们不是本地人。 看我进来,柜台后面坐着的一个眍眍眼的小伙子瞄了我一眼,站起身走过来。 “先生,买点什么? ”眍眍眼的小伙子打量了我一下问道。 “呕,我随便看看。你们老板在吗? ”我淡淡一笑问。 “你找哪个老板? ” “姓肖的,肖国雄。”我看了他一眼说。 “找肖总? 他不在这儿办公。”“眍眍眼”爱搭不理地说。 “这不是他的公司吗? ” “不是.这是公司的一个门市部” “噢? 他的公司总部不在这儿吗? ” “你是哪儿的? 找肖老板有事儿吗? ” “我是肖老板的朋友,他昨天跟我约好啦,要谈一档子买卖。” “眍眍眼”睦了我一下说:“公司离这儿不远,你等一下,我打个电话,看肖 总在不在。” 说着,他转身奔了里屋。抓住这个空档儿,我走出门,用手机跟小李子通了话。 过了有五分钟,“眍眍眼”从里屋出来,冲我矜持地咧咧嘴说:“肖总在公司, 他让我带你过去。” “那就劳你大驾了。”我掏出烟来,递给他一支。 “谢谢,我不会抽。”他摆了摆手说:“你是开着车来的吗? ” “是。停在门外头了。”我点点头道。 “咱们开着车过去吧。”他想了想说。 我开车,“眍眍眼”带路,汽车在这个叫不出名的小村里兜了几圈,七拐八绕 地上了公路,走了约有五公里,拐上一条土道,周围都是树趟子,没什么住户。我 从反光镜里看到小李子的车远远地跟了上来。“到了,过了前边那个小学校就是。” “眍眍眼”指着绿树掩映下的一个院子说。 我的车直接开到了那个大院的门口。这个院子的地基比平地高出一块,四周又 没住户,看样子原来是个晾晒庄稼的场院。宅子修得挺气派,院墙有两米多高,灰 砖门楼,高台阶,朱漆大门,门口还摆了一对小石狮子。“眍眍眼”迈上高台阶去 叩门,传来几声狗吠声。 我把车停好,回头望了一眼,只见小李子的车已停在二百多米之外的小学校门 口,我的心稍稍镇静下来。 朱漆大门开了一道缝,露出一个冬瓜脑袋蛤蟆嘴的胖子,跟“眍眍眼”交换了 一下目光,点点头。“眍眍眼”转过身冲我招了招手,示意让我跟他进去。 进了院,只见迎门是个高大灰砖影壁,上面雕着花,一条像小驴子似的大犬摇 着尾巴,虎视眈眈地伸着脖子、吐着舌头望着我。我迟疑了一下。 “没事,它不咬人,拴着呢。”“冬瓜脑袋”冲我点了点头,瓮声瓮气地说。 过了影壁墙,是一个垂花门,左右为磨砖清水墙,门的一侧有个抄手回廊。进 了廊子,可见这是一个方方正正的北方四合院。正房为合瓦清水脊,东西厢房各三 间,硬山合瓦顶。正房是敞厅,面阔五间,进深四间,前出轩,后抱厦,院里立着 几株海棠,一看就知新栽的,还没挂果,叶子也不多。院中有个假山水池,池旁摆 着各样的花草。 “肖总,客人来了! ”“冬瓜脑袋”囔囔着鼻子,嘴里嘟哝了一句,舌头好像 没理顺。他有五十开外,穿着一身四个兜的蓝不蓝灰不灰的建设服,脚蹬“解放鞋”, 一看就知是村里的。 “啊,是翟老板吗? 快请进。”正房的门开了,肖国雄笑吟吟地走出来,冲我 拱手寒暄。他穿着一件衬衫,外头套着红色的羊毛坎肩,脚底下趿拉着一双皮拖鞋, 没穿袜子,露着脚巴、r 子,很随意地把我让进屋。 他的客厅非常讲究,迎门是个很大的楠木佛龛,供着柴铜的佛像,后面是一幅 对联。门厅两侧用高大的水族箱隔断,水族箱里有几尾“银龙”在游曳。南面墙是 两排书柜,里头摆着一些不知真假的古玩,东西两面墙挂着几幅书画,绣花的顶子, 地面铺着地毯,家具是一水儿的硬木,雕龙镌凤,古色古香。 “坐吧,坐……”肖国雄指了指硬木太师椅道。 我环顾了一下客厅的陈设,赞叹道:“想不到肖老板是风雅之士,在这穷乡僻 壤的,建起这么一套典雅富丽的宅子。” “哪里哪里,翟老板过奖了。我虽然出生在南方,却在北方念了七八年书。我 喜欢北京的文化、北京的小胡同和四合院。在城里买一套房子太贵,而且环境也乱, 空气也不好,所以我把老北京的四合院搬到乡村来了,怎么样? 你看还是那么一回 事吧? 院子和房子的布局是专门请人设计的,这儿的地价太便宜了,连城里的十分 之一都不到,你猜猜看,这块地皮我花了多少钱买下的? ”他脸上流露出惬意,看 着我问道。 “到得了十万吗? ”我犹豫了一下说。 “十万? 哈哈……十万能买建三套院子的地了。” “那是够便宜的。不过这儿就是离城远点儿。” “可是安静呀。啊? 离城远怕什么? 出门有汽车嘛,再说,联系业务有电话、 电脑。方便,不用发愁,是不是? ”他笑了笑说。 “那倒是。” “翟老板也在这儿建一套宅院吧? 嗯,咱们搭个邻居,怎么样? ” “我可比不上肖老板,公司刚支摊子,还没这个经济实力。”我淡然一笑道。 “先贷款嘛,在这儿建一套房子也算是你的不动产,将来这里的地价也要升值 的,亏不了本。哈哈。”他从眼镜里射出一道诙谐的笑意。 “那还得仰仗肖老板的扶持啦。”我逗趣道。 “不过你们北京人不愿往城外跑,你们喜欢把根儿扎在城里。跟我们这些外乡 人不一样,是不是? 怎么翟老板就自己过来了? 没把你的‘小蜜’带着吗? ” “她在公司给我盯摊儿呢。”我信口说道。 “啊。‘小蜜’寻常不露容,养在深闺花自赏。对不对? ”他的眼睛透过镜片 亮了一下,为自己酸文假醋地现对上来这么一句词儿,感到很得意。 “哪里是什么花儿呀? 狗尾巴花! 拿不到台面上来,不像肖老板养的‘花儿’, 那么水灵。” “我养的花水灵吗? 啊,哈哈。”他笑着站起来,冲着门外喊道:“老王,给 客人上茶! ” 老王屁颠儿屁颠儿进了屋,他就是那个“冬瓜脑袋”。小眼睛,蒜头鼻子。他 冲肖国雄哈了哈腰道:“是您呐。”他的舌头还是没理直,囔吃嚷吃的。 不一会儿,老王把茶端上来。盖碗,景德镇的瓷器,泡的是花茶。 我掀开碗盖,吹了吹上面浮着的两片茶叶,对肖国雄笑道:“肖老板到北京做 生意几年啦? 怎么如今喝茶的口儿都变了,我记得福建人喜欢喝‘乌龙’铁观音呀 ?泡茶是用小紫砂壶。您瞧,紫砂壶到了您这儿改盖碗了,这是北京人用的茶具,由 打宫里传出来的。” “是呀,俗话说,好茶不怕细品。各地喝茶都有不同的讲究,你们北京人爱喝 花茶,我是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到什么地方喝什么茶。 不过福建可是出花茶的地方呦,你现在喝的就是闽侯的茉莉花茶。 北京的文化既深奥又通俗,太让我感到有诱惑力了。我就喜欢跟你们聊天—— 噢,北京人叫侃大山对吧? 京腔京韵京味儿特有意思。 可惜我不会说,舌头没有你们北京人那么利落。呕,利落也算是北京话吧? 那 天,我跟一个北京人喝茶聊天。呕,他算是个老北京人,你猜他跟我说了个什么词 儿? 茶山,你懂吗? ” “茶山? ”我想了想,还真不知道什么叫“茶山”。“不知道。你瞧瞧,你这 个福建人倒把我给考住了。”我呷了一口茶道。 “是呀,如果按照字面的理解,‘茶山’就是能采茶的大山,茶山嘛。但老北 京话里这个词不是这个意思,‘茶山’是茶碱,也就是茶杯和茶壶沏茶沏多了,挂 上的深红色的茶碱。你看,北京话里的词汇多丰富呀! ” “你说的是北京土话,有些词儿现在已经不用了,就拿你刚才说的这‘茶山’ 吧,现在年轻点儿的北京人谁说这词儿呀? ‘茶碱’、‘茶锈’不结了,干吗玩一 个‘山’呀? ”我笑道。 “嗯,可是有些老词儿扔了可惜,越扔,北京话的词汇量不就越少吗? ” 他扶了一下眼镜,从茶几上的烟匣里取出两支烟,递给我一支,刚要点上,只 听门外“咣哨”响了一声,我吃了一惊,立刻警觉地站了起来。 肖国雄也站起来,推门朝外头瞧了一眼,顿时脸上掠过一丝阴影,但马上又用 假模假式的笑意掩饰了一下,稳了稳神,冲我释然一笑说:“噢,没事儿,老王不 小心把窗台上的花盆碰掉了。” 我听了暗自好笑,觉得他没必要用瞎话蒙我。因为我从窗帘的缝隙明明看见老 王在院里的水池子旁边拾掇花,碰掉花盆的是那个“眍眍眼”。 肖国雄为什么要骗我呢? “眍眍眼”为什么要碰掉窗台上的花盆? 难道他一直 蹲在窗根底下在偷听我跟肖国雄的谈话吗? 我心里顿生疑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