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泪洒江湖 “你原来是干什么的? ”我心平气和地问道。 “我干过的差事多了,我的经历够写一本书的,真的。”他点燃一支烟。 望着弥漫的烟雾,他若有所思地说:“说起来.我算是无产阶级革命接班人呢, 我爷爷是老红军,他的名字上了我们县的县志,也算是在历史上留了一笔。方志敏 听说过吧? 当年我爷爷跟他打过游击,这点光荣家史,让我父亲沾了光,我父亲也 很小就参加了革命,后来他被领导保送上了大学,以后当了县委书记。‘文革’时, 他挨了整,被造反派给折磨死了。 “我那时还小,但我父亲的死对我刺激很大,政治斗争的残酷和官场上的腐败 让我感到非常厌恶,我曾发誓此生决不当官。但官场对人的诱惑,比商海要神奇得 多,好像有只无形的手在拉着你,让你不知不觉地掉进了漩涡之中。我是一九八一 年考上的大学。大学毕业以后,我被分配到社科院下面的一个研究所。 “八十年代,大学生在社会上还值钱,那会儿,人们也开始认识到人生的自我 价值,特别是刚毕业的大学生,都想走一条自我奋斗的路。可是研究所的工作气氛 太沉闷了。我当时心气儿正高,当然不可能一辈子在研究所干下去。 “一辈子? 干了一年多,我就呆腻了。正好我父亲当年做官时的一个部下,后 来在省里当了一个什么主任,他来北京开会,见到了我。 我通过他的关系调回了福建,在省政府当了机关干部。呕,现在叫国家公务员 了。你看我就这么身不由己地进了官场。也许你现在已经看不出我曾经当过省政府 一个部门的副处长了吧? ”他顿了一下,意味深长地问道。 “看得出来,你在官场染上的官气还没完全丢。”我笑了笑说。 “是呀,我受毒太深了。我当副处长时才二十六岁。为什么这么年轻就混上了 处级,一是我的聪明和能力,还有学历比那些老人都强,二是因为我爷爷在我们省 算是名人,我父亲的一些下级都爬了上去,我自然跟着受益了。 “按我当时初人仕途就如此春风得意的发展趋势,我应该好好于下去,我的同 事都说我官运不错,也许我在官场上会继续往上爬,但是当了两年副处长,我就心 灰意冷了。 “你也许会认为我这个人干什么都没长性。不是的。我的过人之处,恰恰在于 比同龄人有耐心,善于韬光养晦,含而不露。 “我厌烦官场,主要是两个原因:一是当干部太穷,不想受穷,只能去贪。而 我的人生哲学,想贪就干脆别在官场上混,说好听点儿是怕玷污了共产党的名声, 说不好听的是怕自己掉进去。二是当官离不开关系网,一旦这个网断了,用你们北 京话说是再怎么混也没戏。 “我在官场混了几年之后,渐渐发觉我的关系网并不牢靠,我爷爷和我爸早就 死了,换句话说我们家的势力在官场已不存在。当年把我拉到省政府的那个主任后 来也上调到北京,我等于没了靠山。 虽说我的上司很赏识我的能力,但我并不是他‘网’上的人。这一点我看得很 明白,他是想利用我的才能为他向上爬做台阶。 “我的眼力没有错,他的局长位子刚刚坐稳,便把他的人提拔到我所在的处当 了处长。这个人的能力我清楚,他连一个工作报告都不会写。我在这样的人手下干 活简直是一种耻辱。我实在难以忍受,尽管我的韬晦之功使我表面上对他挺客气, 但我已下决心离开官场。 “我在当副处长时,手里有点小权,我利用这点小权力结交了一些人,我当时 已经给自己留了几条后路。所以当我跟朋友们流露出想离开政府机关的想法时,有 几家企业想要我。 “当时正好是办公司经商热,我毫不犹豫地辞了职,真的,我办事讲究果断, 一旦决定下来的事,绝不拖泥带水,给自己留后路。我把辞职书一交,不管那些当 官的批不批,第二天就去深圳跑生意去了。 你说我的魄力怎么样? ”他重新点燃一支烟,沉吟了一下,笑着问我。 “是呀,舍不了孩子打不着狼嘛。”我随声附和道。 “从那起,我便开始闯江湖了。算算,有十年了。这十年,我整个儿变了一个 人,不说脱胎换骨吧,也得算是灵魂出窍。” “你都干过什么买卖? ”我也点着一支烟,问道。 “嗯,这么跟你说吧,除了飞机大炮我没干过,大一点的生意我都试过。最初 是走私彩电、录相机,以后又倒走私汽车、香烟,后来又炒房地产。 “我在深圳、海南、厦门、泉州都做过房地产生意,我开的饭店和娱乐城比‘ 太阳神’要气派得多。 “我刚才跟你说过,我在省政府工作时认识不少人,包括政府机关的同事啦, 上级啦。这些官场上的人很有意思,当我跟他们在一起混的时候,他们把我当成眼 中钉肉中刺,因为我年纪轻轻就提升了,显然我是他们仕途中的障碍,官位就那么 几个,多一个竞争对手,自然自己就少一分升迁的机遇,所以他们心里恨得我咬牙 切齿,尽管大面上对我挺恭维,很客气,其实全是虚的。可是当我离开了他们的圈 儿,自己去打天下了,他们反倒跟我没有戒心了,对我表现出十二分热情,都愿跟 我接近。因为我成了‘局外人’,不但不会影响他们升官,而且还会让他们从中得 许多好处。我这个‘局外人’干什么事,一不用请求汇报,二可以自己作主。公司 就是我自己的,我说了算,拍板就能钉钉儿。 “我找他们批‘配额’、批‘规划’什么的,自然也不会亏待他们。 我充分利用这些关系,工商、税务、银行、海关、商检、规划、公安,这些在 别人看来很难打进去的部门,我可以做到畅通无阻。只用了两年的时间,我就发了 迹。我的公司效益最好的时候,一年能收入上千万。当然,搞一个大项目,一下子 就能赚几千万。 “正当我雄心勃勃,准备干点实业的时候,我的公司垮了,债台高筑,赔得一 糟糊涂,像一幢大厦突然之间被一阵狂风暴雨给掀塌了。 为什么会这么大起大落呢? 因为我的公司摊子铺得太大了,我的野心太大,膨 胀的欲望让我变得很贪婪。可是你细想想,哪个当老板的能没野心呢? 哪个资本家 不贪婪呢? 唉,直到公司垮台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我的事业大厦实际是建在了河滩 上。表面看我的实力挺雄厚,其实它是一团泡沫,是气球,用气吹起来的皮球。 “那几年,我的公司实际上是靠贷款和集资来滚动资金周转呢,比如我在海南 投资建了一个大厦,那是个三星级酒店,贷款是以厦门建的娱乐城作抵押的,而娱 乐城是靠什么来维持经营的呢? 是靠我的贸易公司,贸易公司实际上是搞走私‘水 货’生意的。 “我的公司下属十多个分公司,业务上看上去是独立的,其实整个公司是一个 连环套,一环扣一环,有一个环节出了问题,就可能全军覆没,这就如同下围棋一 样,一招不慎,满盘皆输。 “那年该着我走‘背’字。我信佛,年初,我到南普陀寺拜佛,向寺里的和尚 求了一签,这个签上写道:‘船到江心浪拍天,得甲之日夜不安;飞舟强渡粤水河, 前面还有十八滩。’“和尚念完,问我欲拈何事。我说生意上的事,和尚说,此签 如果是问学业与婚事属中上签,如果问的是事业,属下下签了。 “我听了漠然一乐,因为当时我手里正有一笔大生意,协议合同已经签好,只 等着拿钱入账了,所以并没把和尚说的这个下下签当回事。 “谁知到了这年的夏天,厄运便向我袭来,我的一个在银行工作的老朋友东窗 事发,因贪污受贿,挪用公款被警方逮捕。他是我经商的资金后盾,这几年我投资 的贷款有一半是他帮我运作的。他出了事,等于我的公司塌了半边天。当然我也成 了警方调查的重点对象。 公司账上的款项大都被冻结,此事让我惊魂未定,海关那头又出了事,我走私 的三十辆轿车在海上被查封,而购车的款已经垫付过去了。 “这两件事,如同两个雳雷,一下把我公司的大厦给震塌了。我前面说过,我 的公司摊子铺得太大,某个环节出了问题,牵一发动全身,多亏有朋友从中斡旋, 我才躲过了这场大祸,没吃官司,但公司彻底完了。 “我在事业发达时,挥霍无度,一掷千金,吃喝玩乐,花天酒地。 我可以为我中意的小姐买车置房,为了买通官道上的关节,我可以一次性贿赂 他几十万元。这种挥霍使我没有什么存款,当我的公司倒闭的时候,我欠着人家数 百万的债。 “我一下陷入了绝望的境地,中国有句老话叫作‘穷在大街无人问,富在深山 有远亲’。还有一句话说:‘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 在我富有的时候,那些狐朋狗友都围着我转,当我失意的时候,一个个都对我 冷落了,好像我是瘟疫一样。特别是那些债主,真是无情无义,把我公司的财产抢 了一空,还整天追着我要债,唯恐我跑到国外去,我被逼得走投无路了,那天我喝 了酒,一个人跑到了深圳国贸大厦,站在国贸大厦的最高层,我真想冲着脑袋开一 枪,一死了之。但是,我看着下面的万家灯火、车水马龙我犹豫了。因为我当时已 经娶了老婆有了孩子,我的儿子才一岁多,我就这么死了,老婆孩子怎么办呢? 唉 ……” 他沉了一下,喝了一口茶,脸上流露出十分痛苦的神情。 “后来呢? ”我轻声问道。 “要是真跳下去,你肯定见不到我了。想到我的老婆孩子,我打消了自杀的念 头。 “这时,我才想起在南普陀寺和尚那儿求的签。当时,我要是听他的也许不会 落到今天的下场吧? 可是人哪能跟命运抗争呢? 我得振作起来,从头再来,我不信 凭我的能力在商海里呛了几口水后翻不了身。 “我又来到南普陀寺,拜过佛之后,向那个和尚求了一签。签上写的是:‘乌 云遮月难长久,桃红柳绿好风光;关公五关斩六将,谁是江东楚霸王’。 “我让和尚给我讲了讲,他说如果你占的是事业和命运,这是个上签,预示着 你将时来运转,改变自己的命运。 “我听后十分高兴,要把身上所有的钱赏给他。他拉住我笑道:‘这钱你自己 留着,你会用得着它。’“我赶到家乡才知,那些债主已经把我的家给抄了。我这 几年发财后,在家乡盖了一幢小楼,里面是按三星级宾馆布置的。债主派了一批打 手,把里头的东西全都搬走了。我老婆带着孩子回了娘家,她大概是怕我在外面着 急吧,没有告诉我……我……” 他说到这儿抽泣起来,沉了一会,他摘下眼镜,掏出手绢擦了擦又戴上,忧然 地对我苦笑了一下说:“请原谅,想起这些事我就…… 唉,我有些激动……” 我劝慰道:“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别再难过啦。” “是呀,往事如烟,不堪回首。人只有到了穷途末路,才会想到起死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