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1. 林大夫的点化 林大夫来了。他好像把着我的脉,晓得我这两天的心情一直阴着天,特地给我 带来点阳光似的。 他比两年前发福了,胖脸上的那对双眼皮大眼睛变得小了,透过近视眼镜射出 一道温和的光亮。虽然他的五官浸透着慈祥的笑意,但宽厚朗然的音容依然难以掩 饰他脸上的困倦。 他穿着一件咖啡色的大风衣,刚过“秋分”,这个节气穿这行头,有点儿不合 时宜。不过,他的身量和块头儿,配上这件宽袍大袖的风衣,倒显得挺有风度,透 着他身上浓厚的儒雅之气。 握过手,寒暄之后,他笑着说:“想不到你的腿脚那么灵便,怎么也会……看 来冷兵器时代是过去了,再好的武功也斗不过枪子儿} 呀! ”他很幽默地逗了句闷 子。 “大概是老天爷看我这几年太累了,找个碴口儿让我在医院休息几天。”我也 跟他开了个玩笑说。 “是呀,我想找这么个碴口儿还找不着呢! 怎么样? 歇够了没有? 我看你这么 一呆,比两年前可长膘了。” “是呀,人闲生病,石闲生苔。我这人天生是受累的命,呆不住。 一呆,身上不出毛病,也长脂肪,没招儿治。不过,好日子没几天了。 您瞧,我的伤口已然愈合,下礼拜就出院。” “是吗? 那好呀! ”他看了看我的伤腿,沉吟了一下说:“不过,你可别大意, 出院以后也要静养一段时间,你干的那工作,离不开好腿脚。” “您过得怎么样? 太忙是吧? 可是您也比以前富泰了。”我说。 “老了嘛,人上了岁数,内分泌就容易失调。累? 人要是胖,喝口凉水也长肉, 是不是? 哈哈。”他径自笑起来,把风衣脱掉,放在床上。 “是这么回事儿。不过,您胖点儿更显得像个大夫了。”我随声附和道。 “大夫都胖吗? 你又信口开河了。”沉了一下,他说:“说说吧,你的那个朋 友,啾,是朋友吧? 他抽那东西多长时间了? 他真想戒掉它吗? ” “当然啦,她不想戒,我能搬您这么个大将军? 您在这方面的确有两下子,别 人我信不过。” “你别抬举我了,‘小贼’! ”他又把我的姓叫成了贼。“他是你什么人,让 你这么上心? 又是一个老陈头吗? ” 陈永昌,他还没忘当年的那个碴儿。 “她是我的一个特殊朋友。不是特殊朋友,我也不会惊动您。” “啾,到你这里又能听好玩的故事啦,说说好吗? 你的故事比小说和电视剧要 精彩得多。” “林大夫,我一直拿你当能过心的朋友,这档子事儿当然也不能瞒着你,你帮 我出出主意,看这事儿我该不该上心? ” 我打了个沉儿,把“太阳神”的案子和红妹的事儿怎么来怎么去的,盐从哪儿 咸,醋从哪儿酸,从头到尾讲了一遍。 林大夫听得挺入神,不时矜持地扶一下眼镜,从眼镜片后面射出两道亮光,这 温和的光亮好像射在你的心灵上。有时他微微翕动一下嘴唇,宽厚地笑一笑,有时 他微微蹙起眉头,拿出一个大手绢擦擦额上的汗,好像被我讲的情节所迷住。直到 我把事情的经过讲完,他才松了一口气,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看来,你遇到了情感与道德上的难题,这个女孩儿是因为遇到你,才想到了 戒毒,这是不是一种感情冲动呢? ”他问道。 “也许有这种因素,但又不全是。她想戒毒,并不是我硬逼着她的,我在这里 只是起着一定作用。您是戒毒专家,这里头的事儿,您比我清楚。戒毒的主儿有几 个是主动想戒的? ” “嗯,也有,但不多。”林大夫沉思了一下说,“既然是她为了你而戒毒,这 说明你在她的生活中已占有一定的位置。也就是说,她戒毒有情感因素。所以嘛, 你现在还不能离开她。我的意思是你不要以为把她交给我,你就算尽到了责任,可 以得到解脱了,情感上的事儿是永远割舍不断的,这一点,你应该明白。” “您的意思是我要跟您配合,对吗? ” “看来你并不糊涂。不过,你要有思想准备,万一她戒掉了毒瘾,你们在感情 上有什么变故,她很可能会复吸。我们的戒毒中心现在正跟科学院一起搞血液清毒 试验,采用一种高分子材料的吸附剂,吸附有毒的血液,根除对毒瘾的依赖性,用 这种方法戒除毒瘾的效果很好,经过我们调查,成功率能达到百分之九十左右。对 红妹这样的女孩子,使用这种办法戒掉毒瘾,我是有把握的,但是如果她戒毒后, 很快陷入情感危机,我就无法保证她不复吸。你不要忘了,她开始吸毒,就是因为 生活苦闷空虚,为了寻找刺激和安慰,她才上瘾的。有过这种经历,她很有可能在 遇到生活打击时,再走回头路。” “照您这么说,我跟她还择不开了? ”我对他的话感到一种困惑和不安。 “这让我怎么说呢? 你们之间情感上的事,我不好说什么。我只是从戒毒的角 度来评判这件事。”他想了想说,“红妹,这个名字蛮好听的嘛。怎么样? 你不喜 欢她吗? 我记得你还没有成家吧? ” “是这么回事,我现在还打着光棍。” “那么,为什么你们不……? 唉,你们年轻人的事,我这个老头子不好说什么。 是不是你对她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 嗯? ”他谦和地望着我笑了笑。 “不不,林大夫,我跟你不说隔心的话,红妹这女孩长得不错,心眼也挺好。 就说我在医院呆这么些天吧,她几乎每天过来,又端屎又端尿的,无微不至照顾我, 我从心里感激她,也很喜欢她。从性格上看,我跟她也挺投脾气。自然,我跟她处 出感情来了。但是,这种感情不可能发展成爱情。” “噢? 为什么呢? ”林大夫的眼镜片后射出两道疑惑的光亮。 “你觉得我这岁数找个二十出头的姑娘合适吗? 二十多岁! 不客气地说,我的 岁数够当她父亲的啦。娶她,您说我缺德不? 再者说眼下我干的这差事,找个吸毒 的女的,我怎么跟大家伙交派呢? ” “嗯,看来你考虑得挺周全。年龄上的差异是客观事实,我们谁也不可能让时 光倒流,啊? 哈哈,叫自己的岁数像猴皮筋似地往回缩。嗯,你是怕跟年轻姑娘结 婚,再过几年,你的生理功能会吃不住劲,对吧? 哈哈……”他忍不住大笑起来。 笑够了,他理了理舌头,一板一眼地说:“可是对吸毒的女孩子,你大可不必 存有偏见,我不是告诉你了吗? 我完全有把握让她戒掉毒瘾。吸毒不是好事,可是 人活一辈子,谁也难免会栽跟头。人无完人,把毒瘾戒掉了,就是正常人了嘛! 你 不必考虑别人怎么说,爱情是自己的事儿。你看,我又多嘴了。既然你不打算跟她 深处,那么以后你想跟她怎么处呢? ”他温和地笑了笑说。 “我打算先让她戒掉毒瘾,然后再想办法让她脱离开那个姓吴的,帮她找个工 作,自谋生路。这样,我也算尽了心尽了力,从良心上说也心安理得了。”我想了 想说。 “好吧,我明白了你的心思。你是一个很有主见的人,你想干的事,自然有它 的道理,我不便说什么。既然你跟我张嘴解决红妹戒毒的问题,我会尽最大努力的。 费用的事儿,不用你操心。你想什么时候让她到我那里去? ”他还是老样子,跟我 开玩笑是开玩笑,但言谈话语中对我很尊重。 林大夫是个办事痛快的人,按他的意思,想马上就让红妹去戒毒中心接受治疗。 “我下星期才能出院,我想在出院之前,把她送过去。”我琢磨了一下说。 “戒毒的事儿赶早不赶晚。你安排吧,定下来,打电话告诉我,我如果来不了, 就派司机过来接她。你的腿脚不利落,红妹治疗的事由我照应吧。”他站起来,穿 上风衣,做出说话就要走①的样子。 “明后天就过去怎么样? 您算帮了我一个大忙,让我不知该怎么感谢您。”我 直起身下了地,握住林大夫的手说。 “你我之间谈什么感谢的话。”他扶着我,让我坐回床上,微微一笑说,“你 忘了当年你陪陈永昌老头到我那儿治病,临走时你说过的话了。” “哎哟,您瞧我这狗记性,说什么来着,我怎么一点记不起来啦? ” 我拍着脑门笑着说。 “你说,有朝一日我要办起一个戒毒中心,你会一年给我往这儿送十个八个病 号。忘了吗? 哈哈,想不到你的这句话应了验。”他嘿嘿嘿笑起来,肥厚的下巴抖 动着。沉了一下,他问:“哎,小贼,后来陈永昌那老头儿怎么处理了? ” “您还没忘这个碴儿? 那老头儿后来给毙了。” “毙了? ” “是的,他手里有两条人命呢。” “唉,肯定是因为吸毒造下的孽。说起来,那老头儿也怪可怜的。” “是呀,他临死后我听监狱的看守说,他临死前还很感激你呢。 他说要是早认识您两年,不会走这条路。” “感激我有什么用? 人呀,一旦染上了毒瘾,就什么也不顾了。 唉! ”他长长叹了口气,用非常惋惜的语气说。顿了一下,他好像猛然想起什 么,问道:“他的女儿你后来找到没有? ” “别提了,我搭进去小一年的工夫,腿都跑细了,也没见到他女儿的影儿。我 怀疑这老家伙在跟我编故事,后来也就把这事儿撂下了。” “难道说他根本就没这个女儿吗? 哈哈,真是的,这年头什么人都有,临死了, 编造出个女儿来。”林大夫用手理了理头发,笑起来。 “可是他凭空编造出个女儿有什么意义呢? ”他拧着眉毛问道。 “是呀,这个闷儿到现在我也没解开。”我迟疑了一下说。 “方才你跟我讲红妹的故事,我开始还以为她是陈老头的女儿呢。后来你告诉 我她当过歌女,我才弄明白她们不是一码事儿。”老林犹豫了一下说:“怎么会是 她呢! 嗯,世界上哪儿有这么巧合的事呢? 再说,你不是认为老陈头儿是在编故事 嘛。” 他的这句话说得我一愣:老陈头的女儿小霞,让我煞费苦心找了一年多的那个 小霞,难道会是红妹? 哎哟喂,我怎么把小霞这个碴儿给忘得一千二净了呢? 自打 认识了红妹,我还没走过这个脑子,把她往小霞那儿联想。真是的,我甚至没跟红 妹提到过老陈头。是她吗? 小霞? 红妹就是小霞? 林大夫给我提的这个醒儿,让我 心里着实吃了一惊。 “会是她吗? 我是说红妹是老陈头的女儿? ”我心里打了个闪儿,没留神把肚 子里的疑问从嘴里出溜了出来。 “不会吧? 我想你已经探过底了。啾,我不过是随便这么一说。” 林大夫说话的口气好像已然跟红妹聊过这事儿似的。“好啦,我在你这儿不能 屁股太沉,‘中心’还有许多哕嗦事儿等着我去伤脑筋呢。 我们一言为定,红妹治疗的事,我明后天等你的回话。” 他拉了拉风衣的下摆,系好扣子,跟我告辞。 我想下地送送他,被他拦住。 “我们之间就不要讲这些客套了。”他微笑着把我拦住。 “我跟红妹好好儿谈谈,定好时间马上告你。” “一言为定。小老弟,多多保重! ”他笑着走出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