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正当冒襄为着安抚母亲、训责妻子而奔忙于中舱和后舱的时候,在他下榻的前 舱里,侍妾董小宛正由、丫环紫衣相帮着,悄悄地忙于烧水、洗盏和烹茶。 董小宛是前年底嫁进冒府来的。像一只漂泊无依的燕子,终于找到温暖的巢那 样,这一年多,董小宛心中一直充溢着前所未有的宁帖、满足和幸福。她觉得,主 宰命运的神明对她实在太仁慈了,不仅让她得到了一位令多少女子为之嫉羡的如意 郎君,而且给她安排了这么一个高贵而宽厚的家庭。老爷和太太不必说,他们的好 意常常使小宛感动得直想哭;就连那些个仆妇、丫环们,待她也十分友善。不过最 难得的是奶奶苏氏,非但没有半点嫉妒之意,而且从一开始就由衷地欢迎她,真心 地爱护她,完全像一位可敬可亲的大姐姐。这一切,都使董小宛仿佛进入了祥光照 耀的天堂,愈加觉得以往那一段风尘岁月,简直是一场可怕的噩梦。的确,虽然只 是短短的十多个月,但她同心爱的丈夫在一起,生活过得有多么舒坦和惬意呀—— 品茶、赏月、制香、插花、编书、写画、烹饪,凡是以往曾经梦想过,或是梦想不 到的种种美妙境界,她几乎都经历到、享受到了。有时候,她简直禁不住问自己, 这一切难道是真的吗?啊,是真的吗?自然,随后她又会热泪盈盈地暗自回答:如 果是幻境的话,那么就求老天让我把这场梦做下去,永远也不醒转来。 然而,也许因为这一切太幸福、太完满了,结果,新的磨难又降临了。最令她 发憷的是:自从酝酿要举家逃难的一天起,董小宛就发现,丈夫对她的态度开始有 点变了。虽然每天晚上仍旧回来同她一起过,但烦躁、冷淡、易怒越来越明显地从 他的言谈举止中表露出来。董小宛也知道,冒襄之所以这样子,主要还是外间出了 大乱子,把他弄得十分紧张和劳碌的缘故。不过,她仍旧惴惴不安,生怕自己什么 地方出了错,或者侍候不周,招致丈夫的恶感,甚至疏远。所以这些天,她一直想 方设法迎合丈夫的喜好,力图让丈夫在自己身边,能过得顺心一些,舒服一些。今 天,眼见冒襄又是一个劲儿地忙里忙外,直到天都黑齐了,仍旧歇不下来,她便想 到应当“烹茶以待”,好让丈夫回来后,小尝数盏,消除一下疲劳。 现在,一坛子特意从家里带出来的上好甘泉已经提到舱中,用一个托盘盛着的 两只尖脚宣德茶盏、一把小巧的紫砂茶壶,以及几样点茶用的果品——榛子、鸡豆 和红枣,也连同茶洗一道,摆开在炕桌上。可是,董小宛却尽自踌躇着。直到铜铫 里的水,在红泥火炉上发出嘘嘘的轻响,她仍旧下不了决心动手沏茶。 说来,也难怪她有点胆怯。因为作为顶会享受的一位富家公子。冒襄对于品茶 之道,一向极其讲究挑剔。不仅选料要务求精美,茶具要极其雅洁,而且洗茶、候 汤、烹沏等,都有一套严格的程序和法门,加上冒襄对自己的烹茶本领一向十分自 负,轻易不肯让别人代劳,总觉经旁人的手所沏的茶,很少能令他满意,所以董小 宛进门一年多,别的许多事她都能帮着或者代替丈夫做,惟独这沏茶,她一直没有 参与的机会。今晚,她背着丈夫自行动手,能否获得首肯和喜欢,可是一点儿也吃 不准。万一弄糟了,自己挨几句奚落不打紧,若是败坏了丈夫的兴致,那就有违自 己的本意了。 “娘,怎么还不动手?瞧水都要开了!”一个轻柔的声音在耳畔催促说,那是、 丫环紫衣。 董小宛回顾了一下,发现那女孩儿正忽闪着一双明亮的眸子,关切地瞅着自己。 这个紫衣,本是奶奶苏氏房里的一个管事的、丫环,为人聪明伶俐。一年前,因为 董小宛初来乍到,身边需要一个通晓上下细务的人辅助点拨,冒襄才点着名儿向苏 氏要了她。难得紫衣过来之后,对新主人一样的尽心服侍。所以此刻蓦地一见,董 小宛倒生出了一个主意。 “紫衣,你在相公身边服侍了好些年,相公的烹茶规矩,你必定是知道的了?” 她问。 “这个么,婢子也不敢说知道。”紫衣谨慎地回答,“只是以往爷同奶奶在房 里品茶,多半都是命婢子在旁侍候的。有一阵子,奶奶也想学着沏茶,便求爷教她。 那时爷兴致也高,倒认认真真说过好几回。后来奶奶到底没学成,从此爷也绝口不 说了。” “当时相公怎么说,你可还记得?” “这……婢子虽则也在旁边听着,只怨心思笨,怕记不全。” “嗯,那么不须你说,只要你听听我说的,同相公当日说的,可是一样?” 紫衣点点头,又迟疑地问:“娘这是……” “哎,你且用心听着呀!”董小宛兴冲冲地打断说,然后,就侧起脑袋,一边 思索,一边说起来:“这烹沏之法,古今不尽相同,如宋朝盛行茶饼,如今已不时 兴,所以也不必说它。今时烹茶,择品必须名贵,取水必须甘泉,这自然是第一要 紧的。若这二者俱备,那就须看烹沏的功夫了。这烹沏之法,最考人的,一是候汤 ,二是洗茶。先说候汤,这沏茶之水,必须用活火先煎,待它沸后,再用缓火慢炙。 所谓活火,便是见焰的炭火。煎水至有泡沫上翻叫做‘一沸’,见四周水泡不断翻 起叫做‘二沸’,大翻大涌叫做‘三沸’。‘一沸’时水尚太嫩,‘三沸’水又太 老,都不合用,总以‘二沸’前后为宜。“ 说到这里,董小宛便停下来,瞧了瞧丫环。见紫衣点着头,没有异议,她才接 着说下去:“再说洗茶之法,亦甚要紧,必须待沸水稍温之后,方能下茶,太沸则 有损茶味。洗时以竹箸夹茶,放人缸中,反复荡涤,除去尘土及黄叶老梗。洗净后 用手拧干,放入缸中盖好,少待片刻,然后打开,见叶已转青,香气透发,即用沸 水泡沏。 不过这当中,又有冬夏之分。夏日炎热,故须先注水后下叶;冬日天寒,则须 先下叶后注水。皆因水之温热稍有不合,便会使茶味即时受损,所以最考功夫,万 万不可大意!“ 这么一口气说完了之后,董小宛反过来问:“我适才说的,与你向常听相公教 奶奶的,可有不对之处?” 紫衣没有立即回答,她用一根指头点着腮帮子,仿佛还在心中仔细核对。终于, 她抬起头,笑着说:“娘,真亏了你!平日里也没见爷向娘说,也没见娘问爷,怎 么娘适才说的,同婢子前几年听爷说的,倒像是不差一分一毫!” “嗯,你再仔细想想,可有漏掉的没有?”董小宛不放心地问。 紫衣摇摇头:“若有别的,就是爷还对奶奶说了许多茶的来历、名目和烘焙的 法儿。据婢子想,那些与沏茶怕不大相干。” 董小宛“嗯”了一声,“那么,我们试着沏上一壶,瞧瞧成不?”说着,她就 按照刚才所说的程序和要领,动起手来。很快地,一壶茶沏出来了。这当儿,紫衣 已经把茶盏洗涤干净,用布抹干,又拈起两粒榛子,放了进去。 “现在,你且尝尝,这一泡滋味如何?同相公平日沏的,可有两样7 ”董小宛 一边擎起砂壶,朝盏里注茶,一边说。 “啊,娘是说,让、让婢子尝?”吓了一跳的紫衣眨巴着眼睛问。 “不错。你以往长年跟着相公和奶奶,自然比我更知道他们的口味。就是这沏 茶,你也比我见得多,尝得多——不要推让了,快尝尝吧!”董小宛催促说。 “这可使不得!婢子怎能让娘给婢子沏茶?再者,婢子又怎替得了爷的口味?” 紫衣十分惶惑,始终不敢伸手去拿茶盏。 “哎,这里又没有外人,你我只当是姐妹罢咧,何必分什么尊卑!况且,你虽 替不得相公的口味,但我只要你尝尝,这茶同相公向常沏的,可有两样?嗯,快点 儿,相公不定就会回来了!” 看见董小宛态度十分真诚,紫衣不敢再推让了。她诚惶诚恐地捧起茶盏,凑在 嘴边,呷了一小口。 “怎么样?”由于丫环好一阵子不说话,董小宛不禁紧张起来。 “婢子觉着,像是、像是有点儿不一样。” “啊?”董小宛的眼睛蓦地睁大了。 “啊,婢子觉着,这茶入口又香又滑,比爷沏的,滋味像是更、更好……” “什么,更好?这怎么会?” “婢子不知,婢子只是这么、这么觉着。嗯,真的!” 董小宛不说话了。丫环的话,使她半信半疑,但接着就想到了:紫衣平日所喝 到的,多半是主人喝剩下的残茶、冷茶,比之自己刚才精心烹沏的这头泡茶,滋味 自然要差得远,难怪她有这种感觉。“这么说,刚才倒是白让她试了一回,其实当 不得真的!”她暗自苦笑。不过,脸上却没有流露出来,只是摆一摆手说: “罢了,好也罢,歹也罢,这壶茶我们留着自己喝。快快把水再煎起来,等相 公回来再张罗,怕就来不及了!” 说着,她拿起另一把茶壶,重新动起手来。 “娘,”待到铜铫子里的水,在茶炉上再度发出轻响的时候,沉默了好大一会 儿的紫衣忽然回过头来,用带哭的颤声说,“你待婢子这么好,可是、可是,婢子 却对、对娘不起……” 董小宛不由得一怔:“你说什么?”她疑惑地问,停止了洗涤茶盏。 “是、是的!”紫衣使劲地点着头,“婢子向奶奶说过娘的好些坏话……”为 了止住呜咽,她使劲地咬住嘴唇,低下头去,但马上又抬起来,痛苦地、眼泪汪汪 地望着董小宛。 “向奶奶说我的坏话,你?为什么?”董小宛惊愕地问。 “这、这是——这是奶奶命婢子这么做的,她、她怕娘把爷带、带坏了!”紫 衣吞吞吐吐地说,随即又赶紧摇着手,“不过,奶奶也是一番好心,她只是听婢子 说,她自己可从来不曾说过娘不是!总之,总之婢子不说娘的坏话了,再也不说了!” 由于内疚,也由于不知道这么说了之后,会有什么后果,她终于忍不住掩住面孔, 出声地呜咽起来。 董小宛却像当头挨了一棒似的,呆住了。事实上,直到刚才,她还在为自己得 到了这么一位如意郎君,这么一个高贵温厚的家庭,特别是遇到这么一位贤慧可亲 的奶奶,感到无比的幸福。而自己进门这一年多,一直也是恪守闺范,敬上和下, 一举一动都小心翼翼,惟恐做出与这个高贵家庭的身份不相称的举动来,更别说敢 有半点带坏丈夫的邪念。然而,看来人家其实仍旧不相信,别看面子上亲亲热热, 一团和气,就像不分彼此的一家人,但暗地里仍旧把自己看做是一名下贱的、不可 信任的青楼女子!董小宛觉得仿佛从天堂般的美梦中惊醒过来似的,祥光照耀的景 象模糊了,缭绕在眼前的,是一片雾样的茫然。 “橐、橐、橐”,一阵有节奏的声音从船的尾部传了过来,船身也发生了轻微 的摇晃。“那是什么?是脚步声,是相公——啊,相公回来了!”董小宛蓦地惊醒 过来。与此同时,正跪在舱板上的紫衣那呜咽流泪的样子,映人了她的眼帘。董小 宛一下子惶急起来,连忙一把扯起、丫环,低声命令说: “千万不能让相公瞧见了,知道吗?快去,把脸擦一擦!”她把、丫环往角落 里一推,随即转过身,挡住了灯光。 很快地,冒襄掀开门帘走了进来。他没有发觉舱里发生的事情,甚至也没有朝 侍妾和丫环看,只有炕桌上摆开的茶具,稍稍引起他的注意。 “哼,什么时候了,你们还有闲心摆弄这个?”他皱着眉毛,没有好气地斥责 说,“快点,都给我拿走!” 挥一挥手之后,他往炕上一坐,连直裰也不脱,就仰靠在枕衾上,精疲力竭地 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