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朝阳门是南京城东面的主要城门。出了城往东,有官道通往句容、丹阳。官道 两旁,鳞次栉比的房舍和店铺从城墙下伸展开去。这会儿天已经大亮,街道上变得 热闹起来。那些赶着运往城中出售的柴挑子、菜担子络绎不绝。跑闲腿、寻活计的 人们也开始出没转悠。一口猪被倒攒了四蹄,由两名精壮的汉子扛着,吭唷吭唷地 走过去了;两辆满载木炭的牛车吱呀吱呀地慢腾腾往前赶,忽然被人叫住,于是临 时停下来,开始讨价还价…… 陈贞慧来到巷子的出口,先站住脚,朝西头那座高大雄伟的城门望了一望,发 现那边景况如常,还没有什么特别的动静,便把视线移向街道上的行人。因为侯方 域刚才说过,那些闲汉泼皮的头儿已经再度保证,要率领手下的徒众前来助阵,所 以这会儿他想证实一下,那些人到底来了没有?不过,这其实又是很难识别的。虽 然眼下确有一些闲汉模样的人在游逛,但陈贞慧却无从断定。 “嗯,那几个头儿倒是颇讲信义的,既然收下了银子,大约不至于做假诓骗!” 这么安慰了自己之后,他就收回视线,斜穿过大街,向对面的一条巷子走去。 这是一条竹器行业聚集的巷子。一眼望去,巷道旁、屋墙边,成捆成捆地排放 着许多粗细不等的毛竹;一股竹行所特有的腥湿气味在空中浮荡。离巷口不远,有 一个小小的茶社。那便是社友们预先包下的聚集之所。现在,陈贞慧已经踏进门里, 同时听见梅朗中兴冲冲的声音在说: “列位,那马瑶革本是先朝罪臣,直到二年前靠阮胡子花了银子,买通周延儒 的门道,才得以复官起用。他何德何能,竞欲取我史公而代之,真乃狂妄之极。是 可忍,孰不可忍?” “不错!”另一个声音接了上来,那是参与上书朝廷的国子监学生卢谓,“这 次今上承接大统,本系天命所归,非人力所能致。他马瑶草却贪天之功为己功,昂 昂然以翊戴元勋自命,真不识人间有羞耻事!如今又……”他正要说下去,忽然看 见陈贞慧来到身边,就顿住了。 陈贞慧先朝梅、卢二人点点头,又四面打量了一下。他发现,不大的茶社内, 挨挨挤挤,少说也坐了一二十人,都是些方巾儒服的缙绅士子,正一边喝茶,一边静 静听梅、卢二人说话。看见陈贞慧来了,其中那些认识的便纷纷站起身,亲热地招呼 起来。 陈贞慧客气地回着礼,并同尚未认识的那些人一一互通、了姓名,照例说了 “久仰”之类的话。接着,他向梅朗中问了一下情形,得知人已经到得差不多,而 且大家情绪十分高昂,决心拼着身家性命不顾,也一定要把史可法挽留下来,陈贞 慧心中十分感动。事实上,此时此刻,恐怕也只有他才深切知道,由于这种慨然许 诺,大家将可能付出怎样的代价;而对于他来说,这种无私无畏的支持,又是多么 的重要和宝贵。于是,他把双手交拱在胸前,激动地说: “诸位先生今日毅然来集,共襄义举,足证人心未死,正气犹在,大明必不会 亡!贞慧在此谢过了!” 说完,他深深行下礼去。这么表示了之后,他惦记着还有两处集合之所尚未察 看,眼下时间紧迫,史可法说不定随时就要来,于是不敢久留,嘱咐大家耐心等着, 何时行动,听候通知,便匆匆退出了门外。 小半刻之后,陈贞慧已经走在另一条巷子里。由于被大家的报国赤诚所感动, 此刻他仍旧感到情怀激荡;同时,也多了一重责任感。“是的,这一次拦街阻留, 一定要设法做到坚决、激切而又稳妥,尽量避免出大乱子。这样,将来朝廷即使要 追究,也不至于酿成大狱,至少可以使多数的人得到保全!”他默默地自我告诫说。 然而,当踏入那所向一个大户人家临时借用的闲置宅院时,他却意外地发现, 里面的秩序不知为什么显得有点} 昆乱。人们三五成群地分散站着,正在议论纷纷, 却看不见领头的吴应箕。陈贞慧正有点纳闷,忽然听见背后有人招呼说: “定生兄!” 陈贞慧回头一看,原来是余怀从外面回来了。因为走得匆忙, 他有点气咻咻的样子,那张聪明秀气的脸上,也现出少见的焦急神情。 “弟正要找兄呢!”余怀走到跟前,又说,“兄须制止次尾才成!” “哦,怎么?” 余怀用袖子擦了擦额上的汗,喘了一口气,正要回答,这时,附近的几位士子 已经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说: “定生兄,这样子怎么成?” “要这样子弄,弟辈可是不干了!” “对,不干了,不干了!” 陈贞慧吃了一惊,忙问:“列位,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是这样……”大家又一窝蜂地嚷起来,由于又急又乱,反而听不清楚。末了, 还是余怀挥一挥手,止住了大家,把事情说了一遍。 原来,吴应箕虽然是这一组人的头儿,但今日却到得很迟。不仅如此,他还带 来了七八个江湖豪客模样的人物,一个个身怀利器,神情粗野。吴应箕到了之后, 就把大家召集到一起,又让那伙江湖客搬来两大捆木棍,要大家每人都领一根,并 说今日之事可大可小,万一演成民变,大家有了木棍,就可以防身拒敌等等。这么 一来,可把大家吓慌了。因为事前明明说好,到时只是拦街叩头,伏地请愿,没有 说过要动武。余怀也从旁极力劝阻,无奈吴应箕却不肯听从。 “那——那么次尾现在何处?”由于被这种节外生枝的胡来弄得又惊又气,陈 贞慧立即追问。 “在后边的天井里。”一个年轻的儒生回答。 “啊,他来了!”又一个人说。 陈贞慧回头一看,发现吴应箕正从堂屋旁边的小门里转出来,手里还拿着一根 黑木棍子。陈贞慧马上分开众人,大步走上前去,二话不说,劈头就问: “次尾,你怎能如此?事先不是说得明明白白的么,何以竟弄起这些家伙来了?” 吴应箕看了朋友一眼,自知理亏,板着脸孔不回答,过了一会儿,见陈贞慧紧 盯着他不放,才瓮声瓮气地说:“弟是防患于未然!” “防患于未然?照兄这样子胡来,只会自招其祸!不成不成! 马上把这些家伙,还有那几个人,统统弄走!“ 吴应箕不吭声,可是也不打算照办。他一动不动地站着,黑瘦的脸上现出倔强 固执的神情。 陈贞慧的眼睛睁圆了,脸孔也变得铁青。他使劲一跺脚:“好,好,既是这等, 那就算了!今日这事,谁也别干——散伙!” 看见陈贞慧大动肝火,余怀不失时机地出面排解了。 “好了,好了,二位不必如此。定生兄请别生气,次尾兄也别执意。这事当初 怎么定的,还是怎么办就是了!”说着,他朝陈贞慧使个眼色,随即走上前去,伸 手把吴应箕手中的棍棒拿了过来。 这一次,吴应箕没有反抗,然而却绷着脸,把袖子一拂,径自迈开大步,向堂 屋走去。 余怀也不阻拦,他提着棍子,朝陈贞慧眨眨眼睛,说:“好了,不妨事了。兄 如不得空,就请自便。这儿一切有弟呢!” 说完,他做了一个失陪的手势,转过身,匆匆跟进堂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