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自从得知冒襄和董小宛也到了南京,柳如是就一直期待着他们前来拜访。道理 很简单:冒、董二人当初最终能够结成姻眷,应当说是靠她同钱谦益从中帮了大忙。 事后冒襄虽然送过一份谢礼,还寄来了致意问候的信,但始终欠着当面答拜这一道 礼节。过去两家各居一地,往来不易,倒还罢了。如今既然都到了南京,对方再不 上门,可就没有道理。更何况,冒襄这一次来南京,是以贡生的身份应征候选,而 钱谦益作为礼部尚书,所管的正是这一摊子事。因此,柳如是认为,无论是冲着私 交还是公谊,冒、董二人都应该尽快上门拜谒。 不过,话是这么说,到底又等了好几天,才接到冒襄送来的帖子,说是希望钱 谦益能够在八月二十五日在私邸里接待他们。柳如是虽然觉得对方未免拖拉了一点, 但仍旧以少有的热心,积极准备起来。她提早三天,领着男女仆人把新近才拨归他 们居住的官邸,里里外外地巡视了一遍。把厅、堂、居室、后花园,以及各处廊厩 那些破了、旧了的地方,一一指出来,限期雇工修缮完好,一时修不好的,也要设 法遮盖起来,不许露出痕迹。接着,她又把各种陈设——包括家具、字画、盆景、 古玩之类,重新作了调整,该换掉的换掉,该补上的补上。末了,她还很花了一番 功夫收拾后花园,不仅指挥仆人把花木修剪整齐,彻底把地面清扫干净,还特地把 那口半涸的水池重新灌满清水,把歪了角的石莲柱栏杆扶正。即使这样,柳如是还 不满意,又派人去买来一双仙鹤、十来双鸳鸯,和近百尾各色金鱼,分别放养到草 地上、水池中。看见侍妾这么煞有介事地忙个不了,钱谦益不免奇怪,私下问她说 : “冒辟疆和董小宛虽说不比寻常俗客,可也算不得什么贵人,就值得夫人这样 子张罗?” “哼,”柳如是仰起下巴颏儿,傲然回答,“若单只为的他们,妾自然不用张 罗。可我不是为的他们!” “噢,莫非夫人还打算请别人?” “别人么,也要请。像惠香妹妹啦,黄皆令啦,还有卞赛赛,到时都要来。” 钱谦益望了侍妾一眼,迟疑地:“这个——自然也无不可,彼此原是相熟的。 不过……” “哎,你真笨!”柳如是伸出一根纤长白嫩的指头,娇嗔地戳了一下丈夫的额 角,“用不着为他们张罗,难道还不许为尚书老爷、尚书夫人自个儿张罗不成?” “原来如此……” “怎么样,该不该张罗?你说,该不该张罗?” “哦,该,该,自然应该!哈哈哈哈!那么,就偏劳夫人了。到时,下官一定 过来给夫人把盏!” 这么表示了领悟和凑兴之后,钱谦益就依旧去忙他的公事,任凭柳如是自行布 置,不再过问了。 眼下,已经到了八月二十五,柳如是早早起来,梳洗穿戴完毕,用过点心,便 叮嘱钱谦益早些儿到前边去等候客人,若是来了男客,就由老头儿在外边招呼着, 要是女眷,就送进里间来。然后,她就领着红情、绿意和两个妈妈,匆匆离开起居 室,走出庭院去。 今天天气很好,虽说时近深秋,蔚蓝无云的天宇上,太阳依旧温煦地照临着, 把西厢房的屋脊映衬得鲜亮耀眼。徐徐的晨风吹到身上来,没有一丝寒意,只使人 觉得分外的舒爽。惟一显示着节序转换的,是庭院里那两株高大的梧桐树,一夜之 间叶子又掉落了不少。这会儿,一个年老的女仆正佝着瘦小的身躯,在那里低头打 扫着。当她手中的竹扫帚在青石板地面上划过,就发出唰唰的声响。 柳如是领着丫环、妈妈四处走了走,证实一切都按她的吩咐布置停当,就连宴 饮时要用的杯盘碗盏,也已经搬到了后花园里的八角亭子上,她才放下心来,重新 回到后堂里。发现钱谦益已经离开了,她便在椅子上坐下,随手接过绿意奉上来的 一盏香茶,一边听着秋风簌簌地摇着窗帘,一边默默盘算着即将到来的会见。 正如她向丈夫表明的,对于今天的聚会,柳如是的确寄托了颇为热切的期望。 这也并不奇怪,自从来到南京之后,近一个月来,柳如是虽然已经实实在在领略到了 “尚书夫人”的滋味——日夕相对的是地位尊贵、神采焕发的丈夫;家里接待的,也 净是些纱帽补服、神情谦恭的当朝显贵;当她跟随丈夫出门时,轿前马后的仪仗随从 是那样的威风八面;而早朝时节,从紫禁城里传出的钟鼓之声又是那样切近可闻…… 不过,畅快得意之余,柳如是又觉得不满足,总像还缺少一点什么似的。 这么心神不定了好几天之后,她终于弄明白,由于终日锁闭在深宅大院里,至 今为止,她的得意还只是独个儿的,除了丈夫之外再没有别人来同她分享,更别说 为她助兴了。对于柳如是来说,这就未免显着有点冷清,美中不足。为了改变这种 状况,她开始计划举行一次以自己为主角的聚会。她也知道,达官贵人们的家眷, 除非彼此沾亲带故,否则是轻易不会上门的。而且按照柳如是以往的经验,那些太 太、奶奶们,仗着名分正、门楣高,十之八九都爱摆臭架子,同自己未必合得来。 与其白贴了银子去请她们,到头来还落个不痛快,倒不如请上一班相熟的姐妹,开 开心心地乐它一场。 当然,如果来客光是卞赛赛这样的旧院姐儿,或者像黄皆令这样寄食权门的女 清客,也撑不起台子,必定还要找上一两个有点儿身份的。所以董小宛的到来,正 合了她的心意。因为不管怎么说,董小宛如今已是冒襄的一位“宝眷”,而冒襄作 为复社的“四公子”之一,在江南的上流社会则是无人不晓。有了这两口子,再加 上后来听说好好先生杨文骢的爱妾马婉容也是秦淮名妓出身,柳如是已经逼着老头 儿去信,把他们也请来。此外还有密友惠香,也是一位未来的官眷。这些人凑合在 一起,今天的聚会,便不至于太委屈自己。不过,眼见日头已经爬上了帘钩子,外 间还静悄悄的动静全无,柳如是就不由得心急起来了。 “哎,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连影儿都不见一个来?”她想,随即把茶盏往小几 上一放,站起来,打算派红情到前边去打听一下。就在这时,门外的过道里传来了 细碎的脚步声,柳如是便又停住了。 “啊哟,我们只道来迟了,原来竟是最早!”一个熟悉的嗓音笑着说,随即帘 子一掀,露出惠香那张薄施脂粉的年轻的脸。在她身后,还跟着一位同样年轻的丽 人,那是秦淮名妓卞赛赛。 发现来客不是董小宛,柳如是微微有点失望。因为作为今天专程前来答拜的主 要客人,柳如是觉得董小宛应当早点儿上门才是。不过,她仍旧立即堆出满脸笑容, 把惠香和卞赛赛迎进屋子里。 “说真格儿的,你们这会儿来,倒正好!”等彼此行过礼,分宾主坐下,红情 奉上茶来,柳如是一边向客人让着,一边笑着说,“要早来半刻,只怕愚姐还不得 空儿陪你们呢!” “哦,怎么?” “还不是你姐夫!昨儿他花了半宿工夫,起草了一篇条陈,说是怕其中有粗疏 欠妥之处,硬逼着我帮他过目斟酌。你想我一个女流,何曾就敢过问朝廷的大事? 说不干呢,老头儿还顶认真。没奈何,只得赶着妹妹们未到的工夫,字斟句酌地替 他推敲了一遍。 这不,刚刚他才着人进来拿了去,带累我这会子脑门还疼得慌!“ 惠香眨眨眼睛:“啊哟,姐姐可真能!竟有这份大才,怪不得人人都说,可惜 姐姐不是男子,要不,去应科举,不夺个状元、探花回来才怪!” 柳如是放下茶杯,掏出汗巾抹一抹嘴唇,摇着手说:“笑话罢咧,愚姐可没有 那么大的想头!如今我只烦着,老头儿不做官倒好,我还能省点心,多陪着妹妹们 快活耍子。他做了官,好,公事也忙了,应酬也多了,便连累愚姐也不得清闲!” “这也是姐姐真有这份能耐,姐夫才离不了姐姐呀!”惠香微笑说,“要不, 当初他怎么谁都不挑,偏相中了姐姐?八成,他那时就思量着,没有姐姐这样的人 儿做帮手,这大宗伯、阁老什么的,只怕还真个做不顺溜呢!” 柳如是明白对方是暗示她在钱谦益这一次起用当中的作用.自然也包括惠香的 一份功劳。不过当着卞赛赛的面,这种事却不便挑明。于是她一边朝惠香使眼色, 一边说:“这都是打趣的话儿。 我们自家姐妹说笑不妨,待会儿婉容、小宛来了,可别再提起,免得传出去, 招人笑话!“ 结束了最初的说笑之后,接下来话题就转到了最近京城里发生的一些新闻。惠 香谈起,早些年,在江南鼎鼎有名的那位翰林老爷周钟,前几天被朝廷派人从嘉兴 捉拿到留都来了。听说他在北京时降了贼,所以囚车进城时,看热闹的人都指着他 直骂。按说,这周钟倒也罪有应得,只是他的堂兄,也是大名士的周镳,也被牵连 下了狱,却未免冤枉。她接着又谈到,前些日子,在南京城的大街小巷,一夜之间 贴出了无数空头揭帖,听说是骂总宪大人刘宗周的,简直把他说成是十恶不赦的大 坏蛋,好多人都看到了,只不知是什么人干的。随后,她还说到,寒秀斋的李十娘, 最近恋上了从北边逃回来的翰林公方以智,一心想嫁给他。偏偏方翰林不领情,一 家伙搬到城外的天界寺去了。十娘还不死心,三天两头就往寺里跑。其实,像方老 爷那样心比天高的人,哪里会看得上十娘?到头来只怕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罢 了!柳如是知道惠香的消息,无非是一半得自街谈巷议,一半得自李沾的枕头边。 为着显示自己比对方更能,她干脆向女友透露了两件宫中秘闻:一件是皇上最近迷 上了看戏,经常秘密征召大臣家中的戏班子入宫演出,中意的便厚加赏赐,留下再 演;另一件是皇上在后廷里,新近挂出了一副对子,道是:“万事不如杯在手,一 年几见月当头。”是皇上特地命阁臣王铎书写的。听说皇上对王阁老的书法颇为赞 赏,认为沉着飞动,胜过前朝董其昌…… 这么谈了一阵,柳如是忽然发现,直到此刻,坐在旁边的卞赛赛始终静静地听 着,几乎还一言未发,便顺口问她: “赛赛,小宛那妮子来留都,闻得也有好些天了。你们想必见过。到底怎样了 ——她如今?” “哦,妹子还不曾见过董姐姐呢!”卞赛赛忽闪了一下那双明如秋水的美丽眼 睛,有点不好意思地回答。 “咦,这是怎么说?”柳如是诧异地扬起眉毛,“我只道愚姐不曾去访她,是 住进了这所宅子,便身不由己。妹妹是自由身,怎么也不访她一访?” 两年前,卞赛赛同董小宛都住在苏州半塘。当时,柳如是正为朱姨太的事同钱 谦益赌气,借口治病,跑到了苏州,她们两人常常结伴前去看望。柳如是因此知道 她俩的交情。 卞赛赛却没有立即回答。她低下头,红着脸,挨延了半天,才轻轻吐出两个字 :“不便。” “不便?”柳如是愈加莫名其妙。不过,随后她仿佛有点明白了,于是摇摇头, 说:“你也忒小心眼!纵然她嫁了冒辟疆,左右不过是副贡生的名下,又算怎生高 不可攀了?譬如愚姐,不照样同妹妹有来有往?终不成因荣华富贵,便忘却了贫贱 之交!” “不过,”惠香抚理着比甲的前襟,微笑着接上来,“也是姐姐这等念旧罢了。 换了别人,想头只怕又自不同。莫说是赛赛,便是姐姐今日专诚款待她,也不知她 是真想来呢,真不想来!” “啊,这倒不会!”卞赛赛赶紧说,“小宛姐姐不是那样的人。是妹子自己… …” 虽然如此,柳如是却已经被提醒。她望了望窗户,发现那横斜在地上的帘影, 与先前相比,果然又缩短了许多。“嗯,这两口子也真是的,怎么就挨延到这地步!” 她不快地想,于是回头吩咐红情:“你去,到老爷那边瞧瞧,客人来了不曾?” 说完,她就站起来,对惠、卞二人说:“算了,我们也别在这儿呆等了,先上 园子里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