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虽然马士英表示要去征求皇帝的意旨,但清议堂的会议结束之后,又过了整整 两天,事情却始终没有下文。相反,在这两天中,从东线上传来的消息变得越来越 骇人——一会儿传说清兵正在渡江,镇江一带发生了激战;一会儿又传说镇守镇江 的总兵官郑鸿逵,已经带领麾下的福建兵弃城而逃,另一位总兵官黄斌卿则干脆连 军队也不要,只带着几名随从乘船潜逃。到了五月九日,形势变得更加可怕,说是 清军的大批人马已经渡过长江,从镇江直扑丹阳。常(州)、镇(江)二府巡按杨 文骢无法抵敌,已经带领残兵逃往苏州。消息传开,整座南京城都陷入了空前的恐 慌之中。大街小巷里,人人都怀着大难临头的惊怖,议论纷纷。与此同时,一股大 逃亡的风潮,也在急剧的酝酿和发生之中。全城上下,从官员、缙绅到富商、小民, 纷纷收拾家当,互相串连,打算出城避难。每当一户人家已经顺利逃出的消息传开, 便使十家、二十家,乃至上百家受到诱发,掀起更大的逃亡浪潮…… 大约是为了安定人心,弘光皇帝在五月初十日下达两道圣旨:一、缙绅家眷一 律不许出城。二、召集梨园子弟入宫演剧。但是,与此同时,还有第三道圣旨,就 是前些日子所选定的四名淑女——目前都安置在经厂里——也命令放还母家。正是这 第三道圣旨,引起了钱谦益的警觉。因为这四名淑女,是一个月前由钱谦益奏明弘光 皇帝,由皇帝御驾亲临元晖殿,对来自南直隶和浙江的一百二十名候选者一一过目, 最后从中挑选出来的。不久前,太监李永芳曾奏催为举行大婚措办银两,皇帝还下旨: “着该部火速挪借。” 其中光是未来皇后的珠冠、礼冠、常冠三项开支,就花了四万两银子。那一阵 子,正碰上左良玉起兵,风声很紧,但筹备大婚的事一直没有停止。可眼下,忽然 传旨将淑女放回家去,事情看来就决不是那么简单。“啊,莫非皇上已经灰心绝望, 决定仿效大行皇帝的榜样,一死以殉社稷?”这个念头一闪现,钱谦益顿时变得十 分紧张,有片刻工夫,他再也坐不住,身不由己地离开了椅子,开始倒背着手,在 书房里急促地徘徊起来。 的确,早在三天前的清议堂会议上,钱谦益已经估计到,摆在南京朝廷面前只 有三种选择——抗战、投降、逃走。但对于其中各自的含义和后果,当时他还来不 及深入思索。甚至在赵之龙提出投降的主张之后,钱谦益仍旧没有认真琢磨。可是 眼下不同了,弘光皇帝一直没有对投降的主张表示支持,但也没有全力备战;从直 至今天,仍旧召集戏班子人宫演戏的举动来看,似乎也不大像要弃城出逃。那么说 不定就是打算一死殉国。如果真的出现这种事态,钱谦益作为大臣,照理也应当跟 着殉节。这样做,自然不失壮烈忠勇,而且必定会赢得世人的称颂。但自己是钱氏 本支的惟一传人,家中还有一份产业,身边还有一位如花似玉的爱妾柳如是。 这些都使钱谦益不能断然舍弃。何况潜心苦学了大半辈子,积下了一身学识, 还未能得到充分发挥。特别是自己平生有一个最大的宿愿:打算编著一部明朝的历 史。为此他已经收集了大量资料,自信一旦编成,定能留名千古。如果在这当口死 掉了,实在是难以瞑目。嗯,如非万不得已,看来最好能够不死!那么逃走呢?譬 如说躲藏起来,待机而动;或者从此归隐田园,不问世事。看来,那也不是办法。 别说自己身为大臣,当皇帝还守在京城时,不能私自逃走。即使真的逃了出去,待 到清朝取得南京,进而举中国而有之的时候,自己其实也无处可躲。何况以自己的 身份名望,也一定会被千方百计搜寻出来。如果“死”和“走”都办不到的话,那 么剩下的选择,似乎就只有投降。说到投降,在别人看来是否易于接受且不管,至 于钱谦益,却分明感到一种出自本能的厌恶和恐惧。事实上,如果他仅仅是一个微 不足道的人物,或者是一个不知礼义的武夫,那么投降是容易的。然而他偏偏不幸 而成了一位朝野瞩目的元老重臣,一位文坛中享有盛名的领袖。一旦变节投降,他 绝对逃不过苛刻的公论和无情的史笔。甚至千载之后,仍旧会受到后人的指责和唾 骂。这正是钱谦益所担心、惧怕,无法坦然置之的。 他在窗前停了下来。外边虽然没再下雨,但仍旧阴霾密布。 才交申时,天色已经一片昏黑。这种景况,从三天前起就是如此。 加上大风一直刮个不停,使整个天空被翻滚而过的乌云遮盖着,一天到晚阴阴 沉沉的,有时大白天也得点上灯烛。看起来,仿佛连上苍也为即将临头的亡国大祸, 感到愁惨和恐慌。“啊,或者皇上并非打算殉国,而是准备投降呢?是的,这决非 不可能,甚至可以说,这才更符合他的秉性!其实,即使皇上与老马已经定策向清 朝行‘款’,事情也必定是秘密进行,不会让我们知道。当然,要是皇上决定了, 我们做臣子的就只有服从。即使后人要责怪,也责怪不到我的头上。因为并不是我 愿意这么做!”由于忽然发现了一条摆脱困境的可能出路,钱谦益顿时觉得心定了 一点,甚至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宽慰。于是开始集中精神,沿着这条思路琢磨下去。 他想到,虽然是跟着皇帝投降,但一旦投降了之后,便不可能再仰仗皇帝的庇护, 必须自谋安身自保之道。这就得设法结纳征服者当中的有力人物。为此,送礼和花 钱又是绝对少不了的。倒是自己去年为谋求复出起用,几乎把家中全部积蓄都掏空 了。来到南京之后,虽然想方设法地搜刮,多少弄回了一点,毕竟为时尚短,所得 有限.但也顾不得许多了。“哎,与其临渴而掘井,不如未雨而绸缪,还是及早打点 为好!” 这么拿定主意,钱谦益就来了精神,回过头去,兴冲冲地叫: “李宝!” 等仆人应声出现,他就吩咐传话进去,让柳夫人赶紧把一应财物打点归拢一下, 但不要装箱打包,待他回来,自有区处。李宝应诺退出之后,钱谦益也匆匆出门, 会同太监田成、李永芳等人,前往经厂,把发放淑女的事办理完毕,然后立即赶回 衙门,换过便服,就径直向内宅走去。 已是盛暑的天气,要在往年,早就热得令人坐卧不宁。这些天不是下雨就是刮 风,反倒变得好过一些。然而,这小半天,外面的风住了,屋子里便陡然燠热起来。 钱谦益满心想着,此刻柳如是必定正按照他的吩咐,在上房里忙得额角见汗。然而, 当他踏进起居室时,却发现里面静悄悄的,连个人影也没有。他不禁微微一怔,赶 紧走向右边的寝室,一把撩开帘子,这才看清了:原来他那位娇小玲珑的侍妾,只 穿着一件极薄的、半透明的蕉布亵衣,半侧着身子,躺在垂着碧纱帐子的凉榻上。 在旁边一盏斗色晶灯的映照下,丰润的肌体和大红抹胸隐约可见。她仿佛没有听见 丈夫的脚步声,依然曲着一只雪藕般的美丽胳臂,用五根指甲上涂了蔻丹的手指, 捏着一柄淡翠色的团扇,轻轻地盖住了脸庞,枕畔只露出一头乌云般的丰厚秀发。 也许被这蓦然映入眼中的美妙图景所打动,虽然瞥见、丫环红情手里端着一只 水盘,正从屏风后转出来,钱谦益却摇一摇手,示意她不要声张,然后放轻脚步, 走近凉榻,目不转睛地欣赏着侍妾的睡态;一股比过去更加强烈的不胜爱怜的感觉 从心底里升腾起来,顷刻间涨满了他的心胸。“啊,仅仅是为了她,我也不能就这 样去死!”他不舍地、执著地想。这当儿,红情已经把一张坐墩移到榻旁,于是钱 谦益也就先坐下来,然后伸出手去,在侍妾的胳臂上轻轻拍了拍,打算问一问,为 什么还不动手打点财物。然而,柳如是仍旧一动不动,对丈夫的到来,似乎毫无知 觉。 看见侍妾这样子,钱谦益心中不由得犯了疑,因为柳如是没有按照自己的吩咐 去做,显见是事出有因。以她的秉性,绝不会在对自己说清楚之前,就安然睡去。 因此,她此刻更有可能是在赌气。 “嗯,适才出什么事了么?”钱谦益皱起眉头,回头问红情。 “没、没出什么事呀!”大约看见主人神气不善,红情显得有点慌张。 “那么,有什么人来过没有?” “人?哦,适才惠姑娘和卞姑娘来过,坐了不大一会,就去了。” “嗯,她们说了些什么话?” “哦,她们说、说、说鞑子兵要打来了,城里好多人都打算逃难,乱得很。” “还有呢?” “没、没有了!” 钱谦益不再问了。不错,近一个多月来,他确实对柳如是隐瞒了时局的许多变 故,像左良玉兴兵东下、扬州失守,以及最近的清议堂会议等等,他都没有透露, 为的是免得她担惊受怕。“嗯,她跟了我这些年,大约最得意也就是这一段日子了, 那么就让她尽情快活几天吧!”忧急之余,他不止一次地想。没料到,一番良苦用 心,却被惠香和卞赛赛一下子给揭破了。 “哎,你又何必生气?这不,我也正打算同你商量呢!”弄清了侍妾赌气的原 因,钱谦益就把脸重新转向凉榻,连哄带解释地说,“外间的情形确实有点不好, 北兵要打来也是真的。不过皇上还守在城里,马瑶草前日召集文武大臣到清议堂去 会商,看样子要对北兵行款,若此举得成,今后这官还是有得做的,不过少不得又 要有些花费。所以我才命李宝来传话,请夫人把手中的积蓄打点一下,也好心中有 个数儿,不致到时手忙脚乱。” 尽管他这么解释了,柳如是依旧躺在那里,纹丝不动,就像压根儿没有听到。 看见侍妾执拗的样子,钱谦益不由得皱了皱眉毛,稍稍提高了声音,催促说: “嗯,别尽躺着了,北兵不定早晚就到。快点起来一道打点。” “打点什么呀,没有!”柳如是终于说话了。但隔着一柄团扇,暂时还看不清 她的表情。 “怎么会没有?才只大半年问,太多自然说不上,但好歹总还有一点,我记得 ……” “说没有,就是没有。谁还骗你不成!” “没、没有?那——那怎么会?” 钱谦益眨眨眼睛,有一点气急。无疑,以柳如是心高气傲的脾性,对于自己有 意向她隐瞒外间的局势,自然会大不高兴。可是,刚才自己不是都给她说清楚了么? 眼下已经到了火烧眉毛的当口,她还只顾逞意气、闹别扭,这可就未免太过分。何 况,别的钱谦益不知道,但前些日子不歇地接待前来走门道、求官职的贡生,各式 礼物收下了不少,当时他都吩咐送到内宅去交柳如是打点收拾。 谁知,如今侍妾竟一口推个干净!钱谦益有点着恼了。不过,当视线落到对方 那袒露在亵衣下的光洁脊背,以及那深陷的、正美妙地扭转着的腰眼窝上时,他的 心又不由得软了下来,于是撩起碧纱帐,坐到凉榻上,轻轻拍抚着侍妾,半劝半哄 地说: “哎,别耍孩子脾气了,快点起来,帮为夫打点一下,看看都有些什么东西。 打点清楚了,心中也好踏实点儿呀!” 一边说着,他那只青筋暴露的、长着老人斑的右手,就一边顺着柳如是的腋窝 伸过去。不料,却“啪”的一声,被柳如是狠狠打了回来。 “讨厌!我说了,没有,没有,没有!你听见没有?”她尖声地叫,使劲蹬着 小脚儿。 钱谦益错愕了一下,那张黝黑的、长着一部花白胡子的脸顿时沉了下来:“你 说没有,那么,你说,东西和银子都到哪儿去了?说呀!”由于柳如是在这当口上 所表现出来的刁蛮和任性,实在过于没有道理,钱谦益当真冒火了,语气也陡然凌 厉起来。 然而,柳如是毫不示弱,她一翻身坐起来,脸蛋涨得通红,圆睁着两眼,激怒 地嚷:“到哪儿去了?告诉你,吃啦,花啦,被我偷啦,遭强盗抢啦!这成了吧!” 这又是钱谦益始料不及的回答。而且,这个娇小女人发起怒来的气焰是如此凶 猛逼人,竞把钱谦益吓得一下子站离了凉榻,张皇失措地倒退两步。不过,当弄清 对方显见是成心无理取闹时,他的怒火就被煽得更加炽旺,不可抑制了。 “好嘛,这里既然什么都没有,那么你就给我回常熟去,卖田,卖地,卖房子! 也要把钱凑足,给我送来!” “成啊,你要卖,只管卖好了!”柳如是也一下子跳到地上来,光着两只小脚, 三步两步跨到花梨木书案前,伸手抓过一只古玉簪瓶,“啪”地摔在地上;又抓起 一把鸡素茶壶,也使劲摔个粉碎;随即双手揪着亵衣的前襟,往两边“嗤”地一撕, 高高挺着胸脯,眼睛里涌出泪水,悲怆地嚷: “卖吧,都卖了吧!也不必回常熟,明日就唤人牙子来,把我也卖了去!你不 就是想弄钱,再买一个官么?把我卖了,你就有钱去送给鞑子,也有官做了!你卖 不卖?啊,你卖不卖!” 经过近四年的相处,钱谦益对如夫人的脾性,虽然已经摸清了不少,但仍旧万 万想不到,她爆发起来,会是这种不顾死活的模样。 他当真给吓住了,大瞪着惊惶的眼睛,不认识似地望着泪流满面的柳如是;随 后就低下头,皱紧了眉毛,一声不响地坐回那张四开光的坐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