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突如其来的鸣金收兵,虽然使黄宗羲感到十分恼火,但回到水寨之后,事情 也就弄清楚了:孙嘉绩他们之所以这样做,并不是由于看见清兵开炮,而是接到 了从富阳总督行辕发来的紧急命令,要各营立即停止进兵,变攻为守,全力拱卫 江防,不得擅自出击。 “听说,”把令旗连同安顿船只的职责交给身边的副将之后,孙嘉绩一边示 意黄宗羲走进船舱,一边压低声音说:“朝廷得到谍报,建虏新近派了洪亨九来 江南总督军务。他闻知我兵要攻杭州,亲率援军自留都星夜南下,意欲全力与我 相抗。监国惟恐有失,因此急诏富阳行辕暂停进兵,瞧瞧情形再说。” “洪亨九——哪个洪亨九?”黄宗羲疑惑地问。 “还能有哪个洪亨九,不就是崇祯十五年兵败松山,被俘不死,最后投降了 鞑子的那个洪承畴——洪亨九!”孙嘉绩略显烦躁地说,“嗯,这逆贼不比别人, 他曾身为我朝大司马,总督军务多年,久经阵战,对我兵情形知之甚详,实为一 不可小觑之劲敌!” 黄宗羲“嗯”了一声,不说话了。他自然知道洪承畴,知道此人除了可恶、 可恨、可鄙之外,的确还是一个十分厉害的对手。说起来,当洪承畴还是明朝的 大臣时,因为同李自成、张献忠等“流寇”作战功劳卓著,声震朝野,以致黄宗 羲也同许多士民一样,曾经热烈地崇拜、颂扬过他,对他寄予过无限的期望。 “啊,叛国的奸贼!骗子!怕死鬼!怎么全是这些人?”由于憎恨,也由于忆及 往事而羞愧,黄宗羲不由得捏紧了拳头。 “听说——”大约看见黄宗羲皱着眉头,没有吭声,孙嘉绩慢慢捋着胡子, 又说:“朝廷在商议出师时,此事已在风传,因此当时也有人主张持重。末了, 是张阁老力排众议,认为目前江南义军蜂起,南京四面受敌,自顾不暇,洪亨九 未必腾得出手增援杭州,监国才作出决断。不料到头来……唉!” 黄宗羲瞥了同僚一眼。如果说,刚才鸣金收兵,是来自上头的命令,他虽然 不以为然,但也不便发作的话,那么,孙嘉绩如今这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就重新 撩起他的反感。 “怕什么?”他负气地朝木床上一坐,“哗啦”一声提起佩剑,横放到膝上, “只要我浙东军民同仇敌忾,洪亨九又何足惧哉!” 孙嘉绩摇摇头:“话不能这么说。这一次朝廷决意挥师西进,本是瞅准了我 方势众,敌方势孤,正是用兵之良机。如今杭城之敌骤得强援,反观我兵除却镇 东、武宁二侯属下,尚算是正规的卫所之兵外,其余大多是新募义卒,未经阵战。 到时能否同他相抗,其实并无把握!” “哼,事到如今,已是有进无退。有把握也罢,无把握也罢,亦惟有拼死一 战而已!莫非就此罢休不成?” 孙嘉绩眨眨眼睛,似乎对黄宗羲的话感到意外。“这是不行的。”他严肃地 说,“仗,只能有把握才打;若无把握,又岂能浪战!” “这——凭我们这些兵,既然‘攻’不是他的对手,难道‘守’就是他的对 手?” “守嘛,总比攻好办一点。何况北兵善骑马,却不善乘船。我兵凭借钱塘天 险,以逸待劳,他未必就能攻得过来。” 停了停,看见黄宗羲不做声,他又告诫地说:“眼下朝廷新立,此番西征, 攸关开局,胜则可振士气、安民心,败则后果堪虞,不可不慎!” 孙嘉绩说的自然在理,加上总督行辕的命令又只能服从,黄宗羲纵然心中懊 恨,也自知其实无可奈何。但是,继续留在船舱里,他又感到十分气闷,于是一 挺身。站起来,径自离开船舱,重新走到甲板上去。 大江之上,不久前还是战船交驰,炮声震天,这会儿,由于对峙的双方各自 偃旗息鼓,已经复归于平静与空旷。西斜的夕阳从薄翳中挣脱出来,在滔滔北去 的波涛上抹出片片闪烁不定的浮光。水寨之内,炊烟四起。分明松弛下来的将士 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有的在赌钱,有的在聊天,显得懒散而快活…… “是的,绝好的一次战机,就这样白白失去了!”黄宗羲漫无目的地行出两 步,懊丧地想,“那么,接下来会怎么样呢?像孙硕肤所说的,在江边守着,等 洪承畴打过来?不,这次我师奉命前来,本是为着渡江破敌,一股锐气全贯注在 这上头。忽然变攻为守,明摆着是畏敌避战,士气必定大受挫损。到时想守,也 未必守得住。这是万万不行的!可是,那又怎么办呢?哎,怎么办呢……”这么 烦恼着,忽然,一阵喧闹从邻船响起。黄宗羲回过头去,发现两个士兵,不知什 么缘故在船中追打起来。一个在前面逃,一个在后面赶,引来其他看热闹的在一 旁起哄。只见逃的那个身手敏捷,时而跃过堆放着的绳索,时而绕着桅杆转,甚 至从一只船跳到另一只船上去。这样闪避了一阵,却挡不住追的那个身高腿长, 眼看就要被追上。谁知,冷不丁冒出来个助阵的,从背后给了长腿汉子一拳,打 得那汉子哇哇乱叫,回身又去追他,如此一来,倒把前头那个放过了…… “嗯,如果有人像这样,从后面拖住洪承畴,唔,也不必多久,有那么几日, 让我兵渡过江去,打上一仗,就行了!只是,南京附近有什么人能帮上这一把呢? 江阴?太湖?无锡……”黄宗羲一边注视着胡闹的士兵,一边机械地、模糊地想 着,忽然,心中一动,连忙把手伸进怀中,掏出那封早些时候已经拆开、却来不 及看的信,随即走到一边去,一页一页地读起来。 顾杲从无锡寄来的这封长信,是大半个月前就发出的。也许由于路上辗转阻 滞的缘故,直到近日才送到。信的开头,照例说些别后的情形,无非是清兵如何 南下,城乡如何惊惶骚动,人们如何挈家逃难,与浙东的情形也大同小异。不过 接下来,顾杲在信中专门介绍了距无锡北边不远的江阴县的情形,却引起了黄宗 羲的关注。据说,该县的军民出于对“剃发令”的深恶痛绝,从闰六月起便杀官 起事,占住了城池,清军曾多次疯狂进剿,都被他们奋勇击退,双方至今仍在对 峙之中。但由于从南京前来助攻的清兵越来越多,江阴城外援不继,形势正在日 趋恶化。顾杲是接到当地一位名叫黄毓祺的东林派人士的求援信之后,才决定立 即同黄宗羲联络的。顾杲希望鲁王方面基于同仇敌忾的大义,迅速派兵,驰援江 阴。顾杲在信中还表示:他已经做好准备,一旦得到同意发兵的回音,他就率领 手下的数百壮士,在无锡迎候鲁王的军队,“负弩前驱,先期效死”…… “他指望我们这里能发兵救援,却不知道我也指望他们出兵相助呢!”把信 仔细地从头又看了一遍之后,黄宗羲心中苦笑地想。尽管如此,江阴那边的激烈 战事,却也证实了果真存在着他所设想的那种可能。“嗯,从子方信中说的情形 看,请他们分兵牵制洪承畴,看来是办不到了。但江阴乃系南京门户,位置重要。 如果由这边派出一支兵前去驰援,说不定就能迫使洪承畴回师自保?嗯,不错! 这正合了兵书上的‘围魏救赵’之法!”这么一转念,黄宗羲顿时心头大动,兴 奋起来。他无心理会邻船上的情形已经起了变化——胡闹的士兵正受到军官的严 厉申斥——匆匆转过身,向船舱走去,打算把想法向孙嘉绩提出。 然而,没等他走进舱门,耳边忽然传来一种奇特的声响,使他把已经伸向舱 门的脚不由得又收回来。 的确,一点不错,他听见了鼓声!一个多时辰前曾经震响江天的那种催促进 军的鼓声:“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怎么?又进兵了?”黄宗羲这一次的惊异,比最初听到的那一次更甚,随 即转过身,寻找鼓声传出的处所。 “怎么了?怎么了?为什么擂鼓?”随着船舱脚踏板一阵乱响,神色紧张的 孙嘉绩一边登上甲板,一边大声询问。 “不知道。或许是总督行辕改了主意,还是进兵!”黄宗羲猜测着,眼睛没 有离开上游那边的方向。 “可是——” “嗯,听说江阴、无锡那边闹得正凶哩!八成是总督行辕又得了谍报,洪承 畴到底还是给绊住了!所以就……”这么继续推测着,黄宗羲的思路开始变得活 跃起来:的确,情势的变化,很可能就是自己所期望的那样,而且已经改变了高 层的决策。这使他不由得精神大振:“哈哈,好哇,姓洪的来不了,可就该我们 打过去了!” 孙嘉绩摇摇头:“这也只是猜想而已,没有见到将令,难以作准。” “那么他们呢?”黄宗羲朝鼓声震天的王之仁水寨一指,“又怎么说?自然 是离得近些,先接得军令。马上也要下到我们这儿了!”这么说着,他就朝掌令 官一挥手,大声说:“传令各船,击鼓!” “慢着!”孙嘉绩分明吃了一惊。 “怎么?” “别急,先等一等,待军令到了再说!” “可是,王兵都开船了!还会有错?” “嗯,等一等,等一等!” 到了这一步,孙嘉绩还在那里拘执成规,这使黄宗羲十分不满。他正想再度 争辩,忽然传来掌令官急切的叫声:“二位大人,停了,鼓停了!” 黄宗羲怔了一下,旋过脸去。果然,不知什么时候,暮色笼罩的江面上已经 变得一片寂静,王之仁水寨那边像忽然受到禁制似的,不再擂鼓了。 “咦,这是怎么一回事?”黄宗羲疑惑地想,不由得回头看看孙嘉绩,却发 现后者一动不动地站着,依然望着王之仁水寨的方向。 “都堂大人——” “嗯,等一等,等一等。” 黄宗羲感到莫名其妙,但看见对方凝神专注的样子,只好I 临时闭上嘴巴。 这种情形一长久,连手下的将士们也注意到了,开始互相提示着,停止七嘴八舌 的议论,向他们投来惊疑的目光。 这样又过了好大一会,忽然,孙嘉绩动弹了一下身子,提醒注意似的竖起一 根指头。黄宗羲眨眨眼睛,正想开口询问,忽然又顿住了。因为他分明听见,一 阵低沉的隆隆声正从远处,从王之仁水寨那边传来,像是夜潮拍岸,又像是急雨 打篷,但一下子就高亢激越起来,依旧化作“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的战鼓 声。 “怎么,又擂起来了?”黄宗羲不禁愕然。然而,更使他惊愕的是,这一次 孙嘉绩竟然一改先前的迟疑态度,断然朝掌令官一挥手,说:“传令各船,给我 擂鼓!”停了停,又补充说:“只是,不许进兵!” 说完,转过身来,大约发现黄宗羲一脸惊诧茫然的样子,他这才微微一笑, 说:“我兄看来还不知道那位武宁侯的脾气!他是不甘心让对岸的鞑子安稳睡觉, 想用这个法子吓唬吓唬他们哩!既然如此,我们又何不助他一臂之力!哎,且进 舱中去等着吧,没准儿,他们一听我们这边给他助威,还会再玩出些新花样来哩!” 孙嘉绩的估计果然不差。两位同僚回到船舱中坐下不久,外间便报告武宁侯 的使者求见。不过,来的并不是一般的人,而是王之仁的儿子王鸣谦。当王之仁 还是宁绍总兵官的时候,王鸣谦就同赋闭在家的孙嘉绩有来往,同黄宗羲也认识, 因此倒不是生客。他命手下人把两坛绍兴好酒“女儿红”、一头剥洗干净的开膛 肥猪抬到孙、黄二人面前,代表父亲向余姚义军“桴鼓相应”表示谢意;同时, 还转达了一个信息,说是鉴于直到此刻,战争的势态还是我强于敌,王之仁认为: 与其坐等洪承畴的援军压境,不如瞅准他尚未赶到的空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攻过江去,打敌人一个下马威,从而收鼓舞士气之效,以利于将来的大战。这个 建议,已经修成文书,连夜派人送往富阳,禀报总督行辕。如果被采纳,就会重 新进兵。为此,特地知会余姚方面做好准备,以便到时连帆渡江,并肩破敌。 “哎,依老兄之见,总督行辕会听从他们的所请么?”当送走了王呜谦,重 新回到舱中坐下之后,黄宗羲不无心动地问。 孙嘉绩摇摇头:“要进攻,刚才就该攻过去了!既然退下来,又耽搁了这半 日,谁知道洪亨九来了没有?冒冒失失攻过去,闹不好可是要吃大亏的,张阁老 又岂肯孟浪!” “那么,闻得江阴一带的士民反剃发,眼下正同鞑子大闹特闹,加上吴江缙 绅吴日生也已经在太湖起兵,我们何不报请监国派出使者,着令他们急攻南京, 迫洪亨九回师自保,我师便可趁机渡江!”由于想起顾杲的来信,黄宗羲忍不住 把自己先前的设想提了出来。 孙嘉绩显然没有想到这一着。他拈着垂到胸前的胡子,老半天瞅着黄宗羲: “‘围魏救赵’么……晤,自然也是一策。只是,眼下恐怕来不及,下一步倒是 可以计议。” “那么——” “晤,光是学生一人力量还不够。眼下时辰不早了,先着人到下游瞧瞧,看 绍兴、宁波、慈溪诸军都到了不曾?若是到了时,明日就会齐章羽侯、钱虞孙、 于颖几位,再商议一下。如果他们都以为可,就来个联衔上书,看张阁老如何定 夺。” “哎,救兵如救火,又何必等到明朝?”看见自己的设想得到上司的赞同, 黄宗羲顿时来了劲。 孙嘉绩莞尔一笑:“不是说下一步么?哪里就用得着急成这样了?你我都劳 累了一天,还是先歇息吧!只是——”他侧着脑袋,听了听外间传来的那一阵阵 怒涛急雨般的擂鼓声,“今夜想睡个安稳觉也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