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由于洪承畴下达了强硬的命令,清军的清城行动不久就停止了。为着表示与 将士们同甘共苦,自然也为了安全起见,洪承畴还决定,他本人也不进城里去住, 而是同大家一样,就在山上的营寨下榻。接下来,他还特别交待张天禄马上起草 告示,到城中去四处张贴,晓谕百姓照常生活,不用惊慌,只要诚心归顺,遵命 剃发,不再作乱,身家性命就能得到保障。 这一着果然收到很好的效果。本来乱作一团的府城很快就平静下来,接着市 面重新开始营业。过了两天,甚至还有人抬猪牵羊,到山上来犒劳“大兵”。洪 承畴眼看自己所预期的局面正在出现,各营将士也懔遵军令,不敢下山骚扰民众, 才终于放下心来,准备动身离开。恰好在这天近午,他收到从南京加急递到的一 封文书,说是朝廷来了命令,内容十分重要,催他从速回去商议。洪承畴不敢怠 慢,立即传令周知随行的官员和幕僚们打点行装,定于次日一早启程。 消息传开之后,军营中的反应倒是相当平静。因为谁都知道,总督大人这次 到来,只是一种例行视察,本来就不会呆得太久。更何况,就多数人而言,也不 希望被来自上头的人整天盯着管着,就更别说伺候、陪同的种种麻烦了。不过, 也并非没有例外,譬如说,正在自己的营帐中用午膳的黄澍,就被这个突如其来 的消息弄得呆了半晌,终于把碗筷一放,心烦意乱地站起身来。 黄澍之所以这样子,是因为直到目前为止,他虽然被派到军中来效力,并且 在平定徽州中立了功,但是始终还没有被正式授予官职。以他平生的自负才干, 心高气傲,毅然决定走上投靠清朝这条路,自然不仅仅是为了活命。无疑,他也 知道初来乍到,新主子对自己还不了解,照例要等些时日,因此才一直忍耐着。 不过那一天,在前来府城的路上,洪承畴忽然问到谁适合担任徽州的未来知府, 他当时出于谨慎,没有正面回答,但过后却越想越动心,觉得这个职位对自己正 合适。因为自己就是徽州人,对本地的情形可以说非常熟悉,而且凭着自己的精 明强干,也有把握把这一方民众管得服服帖帖。另外,他还认定,洪承畴当时那 一问绝非无缘无故,显然也多少包含有这种意向。正因如此,在抵达此地的当晚, 他才甘冒可能得罪其他将领的风险,挺身而出为洪承畴停止移营的决定辩护。对 此,洪承畴虽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但黄澍却知道必然会给上司留下深刻印象, 因此一直暗暗期待着。谁知两天过去了,三天过去了,仍旧没有任何动静。相反, 却忽然传出洪承畴明天一早就要离开的消息。这就难怪黄澍错愕之余,不由得焦 急起来…… “黄先生,中堂大人请先生过去,有事商议!”一个响亮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黄澍怔了一下,回过头去,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营中的一名小校已经来到帐 门外。 “中堂大人有请黄先生过去议事!”大约发现黄澍尽自睁大眼睛,没有任何 表示,那名小校又重复通报一遍。 黄澍这才“啊”的一声,一颗心随之急促地跳动起来。“这么说,他终于还 是想到我了!”他想,于是连忙说:“好的,学生这就前往!” 说完,也不等那名小校再有表示,他就大声吩咐随从备马,然后三步并作两 步,走到屏风后面,迅速换上公服,还特意从镜子中检视一下那颗新剃的光头和 那条新近才扎就的发辫,这才匆匆走出帐外去。 作为临时派到前军效力的一名降官,黄澍目前的住处是前锋营,与洪承畴下 榻的中军大营,还相距着二里之遥。时当正午,崎岖的山路上空荡荡的。紧挨着 路旁流过的溪水波光粼粼,在阳光下亮得刺眼。山崖之上,秋天的老叶经了风霜, 红的血红,黄的金黄,显出一片斑驳的色彩。 距中军大营还有一箭之遥的时候,黄澍从马上远远望见,辕门前面左侧的空 地上,或站或坐地围聚着一小队人。凭着他们身上穿着号衣,手中还拿着刀枪的 样子,黄澍判断那大抵是一些兵,因此并没有怎么在意。直到在辕门前翻身下马, 把缰绳扔给随从之后,他顺眼投去一瞥,才发现那一小队人并不全是拖辫提刀的 清兵,其中还有汉人打扮的男子。只不过那几人眼下都蓬头垢面,衣衫破烂,还 被绳子五花大绑地捆着。“唔,原来又逮着了人犯!”黄澍心想,同时觉得那几 个人有点面熟,不由得又瞧了一眼。这一下,他不仅瞧清楚了,而且像一个在暗 处行走的偷儿冷不防遇上捕快似的,吓得心中猛然一抖。因为他忽然认出,这几 个囚犯不是别人,正是在这次战役中俘获的三位义军首领,其中身材微胖、表情 沉静的长者就是前明御史金声;那又黑又瘦,长着一脸刺猬胡子的是复社头儿吴 应箕;比这两人都年轻的那个儒生则是江天一! “糟糕,怎么会在这里遇到他们!”黄澍一惊之下,本能地呼啦一下背过身 去。不错,作为同乡,这几个人同他可以说都是老相识。特别是金声,同他更是 一向情谊深密。本来,早在崇祯元年,金声就高中进士,官授御史,只因屡次力 陈经国方略,都不被皇帝采纳,才坚决辞官归里。在居家期间,他联络黄澍等人 积极训练乡勇,保境安民。崇祯十一年,马士英麾下的贵州兵路过徽州,烧杀抢 掠,就曾遭到当地兵民的痛剿。因为这个缘故,到了福王在南京即位,起用旧官 时,金声就没有应召,但一直十分关注朝中的政局,同黄澍的联系也一直没有中 断。后来黄澍在朝堂之上,严劾痛打马士英,与金声的影响可以说不无关系。正 因为有着这样不同寻常的交谊,这一次,黄澍才得以那么轻而易举地进入城中, 充当清军的内应,一举攻破徽州。只是这么一来,黄澍在老朋友面前,就成了彻 头彻尾的叛卖者和奸贼,已经连相见的余地都没有了。 “哎,无论如何,最好别让他们认出我!”黄澍心忙意乱地想,“最好别, 是的!虽然他们不能把我怎么样,但是……”心中这么紧张着,他就缩起脑袋, 横着身子,紧赶几步,逃也似的从辕门走了进去。直到越过好几座营帐,他才站 住脚,回头望去,发现金声等人始终没有做出什么反应,似乎并没有认出是他。 “嗯,也许我如今已经剃发改服,所以……”这么猜想着,黄澍才吁出一口气, 定一定神,继续向里走去。 中军大帐里,洪承畴已经在等待着了。 说起来,黄澍倒不是第一次谒见洪承畴。只不过以治事勤谨著称的这位封疆 大吏,几乎从不让自己闲着。黄澍每一次都碰上他不是在处理公文,就是正在与 有关僚属议事,或长或短总得候上一会儿。因此,像今天这样立即予以接见,就 显得十分例外,同时也使黄澍敏感到事情的不寻常。他不由自主紧张起来,甚至 忘却了刚才与金声等人的意外相遇,连忙趋步上前,毕恭毕敬地行起晋见之礼。 “嗯,先生请坐。”洪承畴点一点头,随即做出相让的手势。 “不知中堂大人呼唤学生,有何差遣?”由于招呼了那一句之后,洪承畴依 旧尽自拈着胡须,老半天没有开口,已经用半个屁股坐到四开光坐墩上的黄澍, 忍不住试探地问。 洪承畴“唔”了一声,终于抬起眼睛:“先生是本地人?” “是的,卑职的敝乡就是徽州府城。”黄澍拱着手回答,同时暗暗纳罕:上 司何以明知故问?不过,对方一开口就问到籍贯,却正暗合了他的期待。因此他 睁大了眼睛,热切地瞅着上司。 “记得在前来徽州的路上,”洪承畴接着又说,“先生曾经言及,对此地之 民,应须‘以精诚导其向善之心,以恩德消其桀逆之志’学生深以为然。只不知 这‘导其向善’之要务,当以何者为先?” 黄澍眨眨眼睛,心跳变得愈加迅速起来。为着防止出错,他极力控制着自己, 仔细地思索了一下,这才回答:“这个——以卑职庸陋之见,当以收缙绅耆旧之 心为先!” “噢?愿闻其详!” “大人明鉴:有道是‘蛇无头不行’。此缙绅耆旧,乃是各方之头脑,或有 势,或有财,或兼而有之,向为一方百姓所仰戴。彼辈若然生事,则一方不安; 彼辈如能归顺,则一方俱可太平。” 洪承畴点点头:“此言有理。不过先生以为,我兵今番这般处置,彼辈缙绅 耆旧便会从此感激归心,不再生事了么?” “这……” “若是他不知感激,偏生还要抗命逞强,又当如何?自然,将他尽数拘拿, 一刀杀却,也无不可。惟是如此一来,这一方百姓,必定因此而疑我、惧我、仇 我,终难收平定安集之效!” “大人所言极是!所以,这主持之官,须得深谙此地之民情,在缙绅当中广 有联络,而且能低首下心,有宠辱不惊之定力,能忍气,能挨骂,方能言有成!” 黄澍这几句回答,说实在话,多少有点言不由衷。因为直到此刻为止,他暗 中仍旧坚信,要治理好徽州,最好的办法就是镇之以重兵,威之以严刑。不过既 然上一次他向洪承畴提出时,没有被采纳,此刻他也就不敢再提。“是的,只要 能把徽州知府的乌纱弄到手,他爱听什么,我就挑什么给他说就是!”他想。 果然,洪承畴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唔,好,很好!”这么表示了赞许之后, 他便站起来,沉思着向前走出两步,随即旋过身,重新盯住下属: “先生进来时,想必看见辕门外的那几个人?嗯,不错,就是金声、吴应箕、 江天一。这三人领头为逆,啸聚山林,抗拒我师,实属罪不容诛。本督上体朝廷 德意,念他本是乡绅老儒,只因不通世变,一片愚忠,遂致误人歧途,与巨寇大 盗尚非同类,只要肯洗心归顺,无妨放他一条生路。因此这两日提审时,也曾反 复告谕,促其自新。惟是这几个人性甚褊狭,执迷不悟,且出言狂悖,辱及本督。 是以决定将其推出辕门,就地正法!” 说到这里,洪承畴停顿了一下,大约发现黄澍只是呆呆地听着,没有特别的 反应,于是又接着说下去:“不过,本督转念思之,这三人死不足恤,惟是他这 次造叛,愚民百姓从之者甚众,虽已失败被擒,而暗中怜之惜之者数在非少。遽 尔杀却,颇不利于收拾人心。为早日抚定江南计,总以说之使降,方为上策。因 思先生与彼既属故交,定必深知其性情心意,如能出面劝说,动之以情,晓之以 理,或者能令彼幡然归顺,也未可知。不知先生意下如何?”起初黄澍听说要将 金声等三人就地正法,心中虽然也自震动,但毕竟事先已经估计到难免会有这一 幕,因此也还并不感到特别意外。及至洪承畴话锋一转,竟然提出要他出面劝降, 这才使黄澍大吃一惊,差点儿一耸身离座而起。总算他生性机警,急忙收敛心神, 硬生生又坐住了。 “学生也知道先生颇有为难之处,”只听洪承畴又说,“是以未敢遽然相烦。 惟是适才听先生一席教言,却令学生甚为感奋,以为凭先生宠辱不惊之定力,能 忍气、能挨骂之诚心,此去劝降,或能有成!” 黄澍眨眨眼睛。也就是到了这时,他才明白,上司为何这么急急忙忙地把自 己找来,又为何在开头时东拉西扯地说上那一大篇不着边际的话。而自己那几句 言不由衷的回答,竟然成了对方决定让自己出面劝降的依据,尤其令他哭笑不得。 说实在话,自从做出了充当内应那件事之后,黄澍就十分清楚,自己同昔日的好 友已经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由自己出面劝降,不仅绝对不会成功,而且势必招 来一顿让自己狼狈不堪的臭骂。他实在不明白,洪承畴出于什么想法,非得千方 百计劝金声等人投降不可。在这种事情上,肯投降的留下,不肯投降就杀掉,历 来如此,又何必纠缠不休,自找麻烦?不过,黄澍也知道,既然上司已经表示了 这样的想法,作为下属,贸然加以拒绝,显然是不行的,也是不智的。可是…… 黄澍尽自沉吟不语,已经坐回到椅子上的洪承畴,却有点不耐烦起来。事实 上,还在八月初来到江南上任的时候,他就定下一条规矩:凡是在作战中俘获的 义军首领,都必须向设在南京的大本营申报,听候指示,各军不得擅自处置。这 除了基于刚才他对黄澍所说的那些考虑之外,还因为暗地里他总觉得,作为曾经 有着相同背景的过来人,反过来动手杀害昔日的同僚,毕竟是一件不怎么愉快和 光彩的事。更何况,眼前的金声与他还有着“同年”之谊。相反,如果他们能幡 然觉悟,弃旧图新,那么他们固然能保住性命,自己也能落个顾念旧情的好名声。 只是偏偏金声等三人全都顽固不化,说话尖刻得像刀子似的,简直令人无法忍受。 洪承畴记得,在前天上午那一次,提审金声时,对方竟然一上来就说:洪承畴在 崇祯十五年松山失陷时,分明已经自尽殉国,如今又从哪儿冒出来个洪承畴?一 定是假冒的!把他弄得哭笑不得。接着那金声又历数洪承畴在明朝时的种种功劳, 大加赞扬,然后话锋一转,痛骂“假冒”的洪承畴为虎作伥,作恶多端,败坏洪 家的名声,真是天理不容,决没有好下场!直骂得他心头火起,差点儿没有下令 割掉那家伙的舌头!到了下午提审吴应箕和江天一,洪承畴冲着那姓吴的是个复 社头儿,对他和颜悦色,十分优礼,不仅吩咐除去镣铐,还让左右看座。谁知劝 说了足有一个时辰,两个人却像聋子和哑巴似的,始终毫无反应,弄得自己一点 办法也没有。正是面对这种困境,洪承畴才想到黄澍。虽然他也知道对于一个叛 卖者来说,这多少有点强其所难,但是天底下的事情,有时候却未必是常理所能 测度的。说不定看起来最不可能的,偏偏就会成功。这得看机缘,还得看办事人 的本领。这个黄澍不是似乎挺有能耐的么?那么,既然已经没有其他办法可想, 也就不妨让他出面试一试看,反正即使不成功也不会损失什么……只不过,自己 说了半天,对方仍旧全无表示,洪承畴的眉头就不禁皱起来了。 这时,坐在下首的黄澍胡子一动,终于开口了。“中堂大人有命,”他低下 头,拱着手说,“学生自当竭诚效力。惟是有一事,学生为回护朋友计,踌躇再 三,本不忍言;但既为大清之臣,为尽忠王事计,又不敢不言!” “噢?”洪承畴见他说得郑重,倒不由得留了心。 黄澍又停了停,似乎仍有犹豫,然后才接下去:“据学生所知,金声当我大 兵压境时,已虑及徽城未必能守,因此在周遭五百里之山洞中,均预藏了许多兵 械火药,并与部下歃血盟誓,一旦徽城失陷,便退入山中,伺机再起。日前在城 中,他曾对卑职言及,万一城破时走不脱,落入我兵之手,须是先誓死不降,然 后才慢慢装做回心转意,使我喜其能降,不疑有诈。待疏于防范之际,他才以计 脱身。学生曾问他如何用计,他说如放火烧营、杀官起事之类,不一而足;并谓 只要一息尚存,绝不与我朝共戴天日。学生因当时尚在城中守候我兵,不便即时 驳他,只能含糊以应……” 黄澍表情沉重地说着。洪承畴的眼睛却越睁越大。金声等人的这些图谋,使 他感到意外,也感到恼火。他沉下脸问:“既有这等事,为何当初不报?” 黄澍的目光惊疑地一闪,随即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磕着头说:“大人息怒。 因学生知此事一经报出,金声必死无疑。学生为尽忠朝廷,入城为间,已蒙卖友 之恶名,譬如日前为大人劝止移营入城之事,学生才一开口,便遭巴铎恶言丑诋。 若金声再因我此言而死,学生此生恐怕再难安枕!因此意欲待其降后,再从旁劝 说之,监视之,果有异动,便即时报告。学生自知私庇罪大!求大人怜此一念之 愚,从宽处置!” 洪承畴不说话了。他慢慢捋着胡须,反复琢磨着黄澍的那些话,终于,沉吟 地问:“那么,以先生之见,这三人竟是再留不得了?” 黄澍没有回答,只是一个劲儿地磕头。他磕得那么急速、长久,仿佛只能用 这样的办法,来表达内心的矛盾和痛苦似的…… “无疑,这也只是黄澍一面之辞,”洪承畴暗想,“而且疑点甚多,未必就 可尽信。若然据此就把那三人即时杀却,终觉草率了些。只不过,我启程在即, 哪有工夫再与他细细究问?” 这么盘算着,他就伸手从箭筒里拿出一根令箭,向一旁侍候的随从官说: “传我号令,辕门外的三名贼首,暂且依前收押,随我一道解回南京,再行 处置!” 等那个随从官领命而出之后,他才旋过脸,望着已经停止磕头的黄澍,淡淡 地说:“学生本来打算,待了结此行之后,便申报朝廷,委先生做徽州知府。只 是适才先生所说之事,关联甚大,未曾推究明白之前,此事却不宜先报。那就过 得几时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