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钱谦益家闹得沸沸扬扬的“丑闻”,曾经使黄澍颇感兴趣。但是,这位清朝 总督行辕的幕僚却不知道,在长吟阁的酒席上,他无意中谈到关于洪承畴目前的 困境,同样引起了余怀、沈士柱和柳敬亭的极大关注。 人的志向往往就是这样不同,黄澍无疑已经死心塌地投靠清朝,可是作为曾 经气味相投的朋友,余怀等人却正相反。面对国破家亡的深痛巨创和被迫剃发改 服的奇耻大辱,他们表面上虽然逆来顺受,私下里却咬牙切齿,痛不欲生,并对 明朝势力卷土重来怀着强烈的渴望。事实上,目前他们正与南京近郊的一支潜伏 的反清力量有着秘密的联系。这支反清力量是由南京地区那些不甘屈服的人们集 结而成的,从缙绅旧官到贩夫走卒都有。他们捧出前明的一位亲王作为号召,在 城中和城外四乡已经发展到万把两万人。鉴于南京作为清朝控制江南地区的军事 重镇,防范很严,眼下他们还只能以极其隐蔽的方式进行活动,但一直在积极筹 谋,窥测局势,等待起事的时机。因此,忽然从黄澍的口中得知,由于大批军队 的调离,清朝在南京原来只剩下四千兵马,而且装备残旧,根本不是原来想象的 那样强大,这自然引起余怀等人的极大关注。尽管在酒席进行的当儿,为着避免 引起黄澍的疑心,他们全都装作毫不在意,甚至也没有追问打听,但是到了聚会 结束,黄澍离去之后,他们就立即对这个情报反复推敲,并且决定赶快向设在城 外某个秘密地点的大本营报告。 现在,负责递送情报的沈士柱已经走了整整五天,余怀也早就回到离秦淮河 不远的小油坊巷家中。作为福建莆田的书香望族,余怀是崇祯十五年才举家迁到 南京来居住的。半年前,当弘光皇帝出逃,赵之龙、王铎、钱谦益等人决定献城 投降那阵子,他知道大难临头,本想逃回福建去,只是由于家室人口的拖累,才 没有走成,但内心的那一份愤恨和绝望,却不是言语所能形容的。后来眼见清军 一步步加强控制,环境变得越来越严酷,他只得咬紧牙关,默默忍受。这样到了 一个多月前,失去联系多时的沈士柱忽然一身和尚打扮,找到他家里来,向他谈 到了外问的许多情形,包括唐王在福建称帝、鲁王在浙东监国的消息,还透露就 在南京近郊,也有一支反清力量在暗中活动,如果他有意参加,沈士柱可以代他 牵线。余怀又惊又喜,经过一番考虑之后,表示愿意。接着又得知柳敬亭也是志 同道合者,于是三人便以到长吟阁听说书为掩护,经常来往,替义军做起搜集情 报的活儿来…… 已经是晌午时分,一股烧咸菜的味儿透过门帘的缝隙,传进书房。本来,余 怀一家在福建乡下颇有田产,靠着那边每年送来的租子,他们在南京的生活倒也 并不匮乏。可是近半年来由于南边一直在打仗,道路不通,眼见已经到了腊月年 关,仍旧不见家乡的人送钱来,而且连会不会送来,也都不清楚;再加上为着支 援反清活动,平日大宗小宗,也把家里的积蓄开销了不少。因此近日来,他们已 经不得不尽量减少开支,准备过节衣缩食的日子。不过,眼下余怀的心思却不在 令人反胃的咸菜味儿上面,而是对于沈士柱至今还不见回来,越来越感到焦虑不 安。因为近日来,大约鉴于城中兵力单薄,担心会出事,清军方面也显得颇为紧 张,对出人城门的人盘查得很严,动不动就先抓起来再说;遇着稍有反抗的,甚 至毫不容情就地正法。沈士柱离开的时候,本来说好早则两日、迟则三天就会回 来,可是眼下已经是第五日,仍旧不见踪影,那么会不会在路上出了事?万一被 清兵捉了去,在严刑审讯之下,沈士柱能挺得住吗?万一挺不住,供出同谋者来, 会不会把自己也……正是这种悬想和担心,把余怀弄得越来越心烦意躁,坐立不 安,但是这种心情又是不能向家人说的,因此,他只有躲在书房里干着急…… “大爷,大爷!”一个熟悉的嗓音在门外叫唤,那是他的亲随网为。 “什么事?”余怀停止了在室内的走动,不无警觉地问。 “大爷,这事、这事须得让小的进来说,方才妥当。” 余怀眨眨眼睛,觉得阿为的声音有点异样,而且分明压低了嗓门。“莫非是 沈昆铜?”他想,于是慌忙上前一步,揭开门上的暖帘,把裹着一团寒气的亲随 放了进来。 “到底是什么事?”看见阿为站在门边,仍旧不说话,只是低着头,把双手 凑在嘴边呵着,余怀忍不住厉声追问。 阿为这才擦一擦鼻子,吞吞吐吐地说:“禀大爷,十、十娘又着人来了,说 是、说是请大爷今儿个无论如何也要过去一趟,她有要紧的事要对大爷说。” 余怀起先还怔忡着,一时回不过神来,不过,当终于醒悟之后,他就皱起眉 毛,恼怒地瞪了对方一眼,扭头离开了门边。 “哼,捣了半天的鬼,你就是为的对我说这件事?”他悻悻地说。阿为自知 有罪地缩着脖子:“可、可是十娘……” 余怀不再吭声。他倒背着手,重新在屋子里来回走动了片刻,终于转过头来: “好吧,告诉来人,我这就去一趟。” 等阿为答应着,如释重负地快步离去之后,他又想了一下,这才回到日常起 居的西厢房,重新换过衣服,因为天气寒冷,还穿上风衣,戴上风帽,然后跨上 一头毛驴,由阿为相跟着,出了家门,沿着狭长的积雪街巷,缓缓向秦淮河的方 向行去。 阿为所说的十娘,就是住在寒秀斋的旧院名妓李十娘,余怀过去同她的交情 一直不错,尤其是十娘的妹妹李媚姐,有一阵子更是同余怀打得火热,好得不得 了。自从清兵进城之后,由于心情恶劣,余怀已经有好几个月没再往那边走动了。 十娘姐妹倒也识趣,相请过几次之后,看见余怀没有回应,也就不再来纠缠他。 直到近几天,她们不知为什么忽然一改常态,接二连三地派人来请余怀过去,说 是有事商量。偏偏这一阵子,余怀因为要等沈士柱的消息,抽身不开,结果拖了 下来。也只是到了此刻,眼见沈士柱毫无音讯,而李十娘又催得很急,他这才决 定暂且放下焦心的事,先上寒秀斋走一趟。 余怀的家离秦淮河不太远,出了小油坊巷,往右一拐,再往左一转,很快就 到了。这一带,是余怀经常来往的地方。他自然记得很清楚,无论是河这边的贡 院两侧,还是河那边的旧院沿岸,仅仅半年前,还是怎样一派热闹繁华的景象: 鳞次栉比的店铺、争奇斗巧的河房、人声鼎沸的茶社、鼓乐喧阗的戏棚,一天到 晚都吸引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商客游人。夏秋两季不必说,那熙熙攘攘的情景,简 直就像天天都在赛庙会;即便到了眼下这种岁暮年关,街道上也不会冷清下来。 因为张挂彩灯、备办年货、酬神辞岁、贺节拜年,就足够家家户户奔走忙碌到第 二年的开春了。然而现在,这种花团锦簇般的繁华,就像一场被蓦然惊醒的酣梦, 彻底地支离破碎了。虽然清军进城后,并没有烧杀抢掠,而且还一再晓谕居民不 须惊慌,店铺照常营业,可是市面上仍旧迅速地冷落下来。当然,并不是说人们 不必再为衣食生计奔忙,也不是说人们成心要冷落这片遐迩闻名的纸醉金迷之地, 只不过,当年那种豪华竞逐的劲头,不知怎么一来就消失了。到如今,如果说, 贡院这边还好歹有几家店铺食肆强撑着门面,来往的行人也多些的话,那么隔河 相望的旧院一带,除了笙沉歌寂,里巷萧条之外,还变得垃圾遍地,杂草丛生, 一派令人心悸的破败荒凉。余怀已经好几个月没有上旧院这边来,因此,当他从 武定桥上通过,面对映入眼帘的情景,简直有点疑心走错了地方。“啊,怎么变 成了这样子?怎么竟成了这种样子?”他睁大眼睛环顾着,吃惊地想。同时,忽 然产生出一种担心,于是在驴子的屁股上敲了一鞭,径直向寒秀斋赶去。 大约已经预先得到鸨儿的回报,并且一直派人守望着,余怀刚刚在寒秀斋门 前勒住缰绳,李十娘和她的妹妹媚姐就双双迎了出来。她们没有像往常那样摆出 笑脸迎人的姿态,而是刚刚叫出一声“余公子!”就哽咽住了,紧接着,眼圈儿 一齐红了起来。 “你们——这是做什么?出了什么事?”吃了一惊的余怀连忙翻身下了驴子, 迎上前去问。 “没……没有什么。皆因多时不见公子,所以……”李十娘微微低下头,掩 饰地说,随即侧着身子,做出相让的姿势,“请……请公子入内奉茶。” 余怀本来还想追问,但迟疑了一下之后,还是闭上嘴巴,迈开双脚,径直往 里走去。 李十娘的这所寒秀斋,在旧院的名妓之家中,向来以别具一格著称。它没有 任何珠宝金玉之类的豪奢摆设,却处处收拾得纤尘不染,精致异常,挑不出哪怕 一星半点尘俗之气。特别是位于二进的敞轩前面,那一株姿态奇古的老梅,以及 十来竿晶莹如玉的森森翠竹,更是把整个环境烘托得清幽潇洒,宁静宜人。过去, 方以智、陈贞慧等一班圈子里社友聚会时,总爱挑这儿来落脚。余怀作为常客, 对这里的一切尤其熟悉。然而眼下,当他按照习惯,穿过小小的堂屋,踏人二进 的天井时,却吓了一跳。他发现一切全都变了样,虽然整个天井依旧打扫收拾得 很干净,但是却显得光秃秃、亮堂堂的。近午的阳光,没有遮拦地直照下来;那 些过去总是优美地掩映在斑驳的绿影中的石山、护栏和蒲团草,赤裸裸地暴露在 清冷刺眼的天光下,完全失去了昔日的风情韵致;而那曾经像天矫的虬龙般蟠曲 着一株老梅树的地方,则令人错愕地只剩下半截斧痕累累的树桩;至于一向受到 李十娘百般爱护、每天一早一晚都要用清水洗刷的十来竿翠竹,也全都失去了踪 影,同样只留下一排参差扎煞的竹根。不仅如此,从敞轩大开着的门望进去,里 面竟然像是空荡荡的,过去那些古色古香的精巧摆设全没有了,而且连桌椅几榻 似乎也全都搬了个空…… “你、你们这是怎么了?”由于眼前的变化实在过于骇人,余怀忍不住猛地 转过身,向着跟进来的十娘姐妹,瞪大眼睛追问,“莫非遭了什么祸事不成?” 也许早就估计到客人会有这样的反应,李十娘倒是显得很平静。“没有什么, 都砍掉了,是奴家着人砍的。”她说。 “可是,因何缘故要砍掉它?” “因为没有烧的,天气又太冷,总不成一家子活活冻死。” “没有烧的,就去买啊!怎么能把它们砍了?”由于痛惜那些美丽的树木被 毁灭,更由于没想到竟是出于如此用场,余怀不禁既吃惊,又生气。 “奴家初时也是去买,可后来眼看着钱快没有了,只好先顾着几张嘴再说。 公子或许不知,眼下城中这米,可实在是太贵了!” 李十娘说这话时,虽然声音低沉,而且没有抬起眼睛,但是余怀却像冷不防 挨了一棒似的,呆住了。不错,当十娘姐妹几次三番派人催请时,他也曾推测过 对方的用意,但总是估计无非是因为自己多时不上门,媚姐想念心切而已,却万 万没有想到才几个月工夫,这两位红极一时的名妓,已经穷困拮据到连锅都快揭 不开的地步!那么她们之所以急如星火地催促自己过来,看来确实是出于迫不得 已;相反,自己一拖再拖,倒显得过于冷漠薄情了…… “原来是这样!”他抬起头,不胜歉疚地望着对方,“我实在一点都不知道。 可你们也该早点儿说明白,再怎么着,我也不至于眼睁睁看着不管,你们也不至 于闹得如此狼狈!” 停了停,看见李十娘低下头,没有做声,他就把手一挥,爽快地说:“这样 吧,我马上让阿为回去,先送十两银子过来;至于其他,再从长计议!” “多谢公子美意,”李十娘侧着身子,把双袖交叠在腰问,行着礼说,“只 是奴家如今已经不需要银子了。” “啊?不需要——为什么?” “因为、因为奴家已经决意从良嫁人了。” 李十娘说这话时声音仍旧不高。可是余怀心中却不由得一抖,再度呆住了。 不错,直到目前为止,他同对方虽然感情不错,却始终只限于文酒之交,并没有 更深一层的瓜葛,因此对方最终选择怎样的归宿,对于他来说,本来谈不上有什 么切肤之痛。不过,尽管如此,当想到曾经以她们的丽色和才情,为秦淮河增添 了无限风姿和身价的这些女子,终于一个接一个地离去,余怀仍旧止不住心神激 荡,有一种茫然若失之感。 “这——从良嫁人,自然是好。只不知能消受此无双艳福的夫婿是谁?”半 晌,他才勉强地装出笑脸,问。 李十娘摇摇头:“这一层,公子不问也罢!总之,他不是公子这样的人,而 且,也——也不是公子的好友们那样的人。” “噢,那么必定是个呱呱叫的大老官了!不过……” “公子!”李十娘蓦地抬起头,一张苍白的长圆脸因为气急变得通红,“求 求你别再问了!求求你,好吗?” 这么尖声地说了之后,她似乎自知失态,苦笑着转过身去,望着那株被砍去 的老梅树所剩下的断根,低声说:“请公子见恕,适才奴家冒犯了!其实,国破 家亡,兵荒马乱,像奴家这样的人,还能指望有什么可心的归宿?” 她仍旧没有说那个准备娶她的是什么人,不过余怀已经明白,这必定是一桩 极其无奈、很不匹配的婚嫁。于是他不再追问,不过内心深处,却分明感到一种 尖锐的刺痛,一种眼见着自己所珍爱的美好事物归于毁灭,却没有能力加以保护 和搭救的刺痛。也许因为这缘故,他忽然想起方以智,于是长长吁了一口气,说: “要是找得着方密之就好了!他若是得知你落到这等田地,必定会娶了你去。 只可惜他当日走得实在匆遽狼狈,闻得竟是一直南下,去了粤东。也不知是真是 假,唉!” 李十娘抬起头,依然好看的嘴唇掀动了一下,做出一个凄然的微笑,说: “公子不必安慰奴家了。奴家早就想过,就算方老爷还在留都,他也不会答应奴 家跟他的。奴、奴家知道……自己的命,就是、就是这般的苦……”说着,她那 颀长的身子就像风中的柳条那样可怜地抖动起来。尽管使劲用手帕掩住嘴巴,但 是却怎样也管不住自己,末了,她一下子跌坐在身旁的石墩上,撕心裂肺地哭出 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