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三个人的晚餐定在一家僻静的火锅店,晚上六点我离开公司,坐车去四中接了 林蓦,然后一起走路去附近的饭店。天黑得很早,也很冷。林蓦兴致很高,一路上 跟我说着她刚刚看中的某个牌子的家具,说一定要买个漂亮的大床,还要买一对真 正湖南来的藤椅,做一大排到屋顶的书架。我笑着说,哪里有那么多钱啊,娶不起 了娶不起了。林蓦抱住我的腰来回晃,说,娶不起也要娶!就势靠在我怀里,怕冷 似地把手伸进我的衣服,轻轻地揉着我的肩膀。那里有她昨夜留下的齿痕,今天一 整天了,一直微微地痛着,提醒着我已经拥有的幸福。 拐进最后一条小街,已经可以看到那家饭店了。路上没有什么人,两旁打烊的 商店门前吊着几盏昏暗的灯泡,凄清而寂寞。我们一路说着家具的事,互相补充着, 设计着,言语之间,那个云端的家已经成了一个无比温馨的天堂。说得兴起,谁也 没有注意身后悄悄跟上来的三个陌生人。这三个人都穿着旧军大衣,戴着帽子和口 罩,只露出眼睛,像三个阴森的野鬼,一言不发地亮出刀子,向我们合围过来。我 心头一紧,暗叫不好,刚刚来得及抓住林蓦的手,就呼地一下被冲开了。很快我头 上就挨了一刀,血流了一脸一脖子,像兜头浇了一瓢水。还没等觉出疼,胳膊和腿 上又挨了几刀。林蓦尖叫着往我这边扑,我一边催她快跑,一边用双臂护住胸腹, 像老鹰抓小鸡一样和三个人周旋着,身上的羽绒服被砍得皮开肉绽,细碎的羽毛漫 天飞舞。扭打中,我突然恐怖地发现面前只剩下了两个人,急忙飞起一脚,将其中 一个踹出几米远,猛一转头,看见另一个人正扑向林募,手中的刀闪着白光,直直 地刺进了林募的小腹,林蓦一个趔趄,往前抢了几步,一头载倒在地上。我凄厉地 大叫一声,举起一辆放在路边的自行车,疯了一样向三个人扫去,三个人互相看了 一眼,齐齐地退了几步,很快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远处有人跑过来,杂沓的足音里夹杂着林然的哭叫。我回身奔向林蓦,脚下一 软,栽倒在半路上。我半跪在冰冷的地上大声呼喊,拼命挪动身体想靠近林蓦,她 也挣扎着向我靠拢,三四米的距离,却怎么也够不到彼此的手。我们就这么近在咫 尺地对视着,林蓦的眼神可怜而无助,像个找不到家的孩子。 我不觉得疼,只觉得恨,我刚刚爱上的这个世界,是这样的不公平……等待的 时间如此漫长,我们隔着几步远,就像隔着一个海,辽阔的夜空急速地向我压下来, 城市的光影弄脏了它的边缘,只有高处有几颗孤单的星星,冷冷地眨着眼。 林然跑过来,跪在地上,抱着林蓦撕心裂肺地哭,一边回头看我,你你你地说 不成句。有人拦了一辆出租车,把我和林蓦抬上去,往附近的医院开。在车上,我 和林然一边一个抱着林蓦,林然扯下自己的围巾,按在我血流如注的头上,又脱下 衣服压住林募的伤口,衣服渐渐变成了红色。林蓦神志还清醒,一会儿看看我,一 会儿看看林然,不停地问我有没有事。我紧紧地握着她的手,语无伦次地安慰着她, 林蓦喘息着说,王典,小然,我太难受了,我可能要死了。我说,林募,不许胡说, 你没事的,马上就到医院了,你振作一点!林蓦软软地拉住我和林然的手,郑重地 说,要是我死了,你们能答应我一件事吗?林然哭着说,姐,你别吓我,你不会死 的。林蓦脸色惨白,幽幽地说,小然,要是我死了,你就跟王典在一起吧。我知道 你喜欢他,你要听他的话,别再胡闹了……林然放声大哭。林蓦转过头,恋恋不舍 地望着我说,王典,我把小然托付给你了,你一定要答应我,把她当成我,好好待 她,你这样做就是爱我了。我心如刀割,冲动地说,你要是有什么事,我也不活了! 林蓦剧烈地咳嗽着说,你要是这样,就是我看错你了,我从头就看错你了,你 死了也别来见我!你答应我!我泪流满面地点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车子飞一样开到第一医院,好心的司机抱着林募往急诊室跑,我瘸着一条腿, 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一路拼命大喊,快来人啊!救人啊!嘶哑的声音在长长的走 廊里回荡着,听起来诡异而恐怖。看见血人一样的我,医生和护士立即围了过来, 我指着林募,带着哭腔喊,不是我,是她!你们快救救她!医生马上给林募量了血 压,几个护士神色紧张地来回奔忙,很快就推来了抢救车,林募的手脚上同时打开 了几条输液通道,氧气管和输液管像蜘蛛网一样缠绕着她。 这时林蓦已经休克了,苍白的脸上冷汗淋漓,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两手在胸 前胡乱地撕扯着,烦躁不安地喊着,我渴,我要喝水……医生紧张地吩咐护士,快, 抽血,做血交错,马上输血!然后转向林然说,你是病人家属吧?病人现在病情危 重,有脏器损伤和活动性出血,血压已经下来了,随时有死亡危险。我一把揪住医 生,疯狂地大喊,你们快想想办法,我求求你了!医生挡开我的手说,冷静点,我 们正在尽全力抢救。我转身扑到林蓦的床边,跪在地上,痛哭着说,林蓦,是我害 了你……林蓦紧紧地攥住我的手不放,瞳孔里充满恐惧。我哽咽着说,林蓦,你在 医院了,你不会死的,等你好了,我带你去看家具,我买得起,也娶得起你,你不 能死啊…… 林募疲惫地合上眼睛,一滴眼泪慢慢地滚落下来,打湿了栓玉的红绳。我捧住 她的脸,一遍遍呼喊着她的名字,她突然用力抓了我一把,又无力地松开了手,嘴 唇微微翕动着,喃喃地说,老公,拉我一把……接着就剧烈地痉挛起来,大口的鲜 血呕出来,像一朵朵盛开在衣襟上的花。房间里一片忙乱,一群医生和护士围上来, 大片的白色和绿色挡住了我的视线,渐渐幻化成一团模糊的光点。 我的心直线下落,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沉入无边无际的冰河。我绝望地感到她 正在离我远去,这一去,她就再也不会回来了。监护仪的滴答声像鞭子一样抽在我 的心上,心电图机上的曲线慢慢地消失了波形,终于变成了一条直线。林然扑到林 募的身上,绝望地尖叫,姐,你醒醒啊!你看看我啊! 林蓦就这样走了。但是往事并没有跟着她一同死去,它们像枕边那么近,像天 涯那么远,所有昏黄的场景从头到尾连接起来,像一串佛前的珠子,个个圆润地写 着温柔,残酷地刻着离别。当这串珠子数到尽头,就是生死两个顶天立地的大字, 就再也没有了轮回的机会。我清楚地知道,林蓦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我追不上 她,在高处,她轻盈地飞翔着,她还在追问我,如果我先死了,你会想我吗? 以为苦难已经永远远离开了我们,谁知道刚一转身,它就回来了。幸福的日子 总是稍纵即逝,刚刚开始的新生活就这样轰然坍塌了,短暂得就像一个乍醒的春梦。 我知道自己从来就不是个幸运的人,我想到过各种各样的蹉跎、离别和等待, 但就是从没有想到过死。现在死神不期而至,带走了我最亲近的人,从那一刻开始, 我也死了,却死得不完全,留了一半在世上继续受煎熬。我知道我该受这惩罚,因 为一切都从我开始,从夏天将尽时傍晚的一杯酒开始,我以爱的名义一步步拉着她 靠近悬崖,当她终于放心拥抱我,却扑了个空,最后的时刻,我没有和她一起坠落。 林蓦说过,你不是个流氓,你是个羔羊。是的,我是羔羊,我是引诱她落入陷 阱的那只羔羊,现在,她被残酷的生活吞噬了,而我还活着,生不如死地活着。从 此以后,我将一天天老去,而她永远停在了三十一岁,我不知道怎么才能赶上她, 是重新回头,还是加快步伐追赶?那是一个和我平行的世界,我们再也不可能在同 一个时空里相遇了。原来,生生死死不过是一场遭遇,不遇见,寂寞如死;遇见了, 却是一个天人永隔的劫。聚聚散散,分分合合,终于,我又剩下了一个人,那些只 有两个人知道的往事,那些关于爱的秘密,就这样灰飞烟灭,再也无处追寻。 我把准备结婚的钱都拿了出来,和林然上了一次街,给林蓦买了很多衣服。路 过一家婚纱店,我停下脚步,隔着玻璃看那些漂亮的婚纱。林然在我身后站了好久, 后来默默地进去,买了一套昂贵的粉红色婚纱出来。在深冬的寒风里,我和林然手 捧婚纱,走在行人稀少的街道上,像一对幸福的小恋人。经过出狱时和林蓦一起吃 饭的地方,我又不知不觉地停了下来,那张临窗的桌子现在没有人,门前的雪还是 那么厚,上面已经没有了我为大龙跪出的膝窝。林然轻轻地说,姐夫,走吧。我终 于哭了。 林蓦火化的那天很冷,整个世界苍白透明,像一颗失血的心。林蓦穿上了粉红 色的婚纱,化了淡妆,像个好看的新娘,正幸福地闭上双眼,等待着意中人的花车。 那块老玉还戴在她的脖子上,从苦渡寺到现在,她和林蓦形影不离,现在它凉 了,握在手里,很久也没有暖意。世事轮回,我们的爱也没能到头,这块老玉见证 了所有的过程,就让它和林蓦的魂一起浴火涅磐吧,这一次,它再不会离开它的主 人了。 我久久地握着林蓦冰冷的手,这曾经是我可望不可及的手,和我频频挥别的手, 从云端伸出救我脱离苦海的手,也是我长夜里牵着睡去的手,如今,就是握上一百 年,也不会再热了。炉火已经熊熊地燃起,就像身后沸腾的生活,从不因一个人的 离去而停顿。最后一刻,我放开了手,久久地望着盛装的林蓦,在心里和她道别。 林蓦,我的爱人,走好,来世再爱吧。在你面前,我是有罪的,曾经以为可以 用相守来洗清这罪,现在你不给我这机会,那么,你就放心地走吧,我愿意你是一 个快乐的灵魂,像婴儿一样嬉戏在天国的花园里,再也没有那么多心事。如果你还 有记忆,别记着这世上有过王典,他有时候是流氓,有时候是羔羊,其实,他只是 一个爱不好你的孩子,当他想赎罪,最后的祭品却是你的生命;如果你还有梦,别 梦见我,来世我是另一种样子,那时我再不会让你担心,再不会让你等待,我们谁 也不必救谁,就做一对平凡的小夫妻,哪怕朝生暮死,也好过这样爱恨交加、得失 转眼的一生。 烟升起来,我爱的人去了,现在她飞着。天空那么阴霾,充满了来来往往的魂。 那袅袅的烟就像谁的舞袖,谁的青丝,寂寞地舒展在冬日的天空里,每一缕都 是我亲近过的红颜。在烈火的洗涤下,林蓦终于成了一个新人。从此,天堂里又多 了一个干净的灵魂,人间又少了一颗幸福的心,一场悲悲喜喜的人生淡然落幕,爱 与恨谁得其所? 蓦然回首,风流云散。我仰望苍天,恨不能携手归去。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