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回到家,把这晚上的事跟红叶一说,红叶就埋怨上了:“我早就跟你说了,有 事多向领导汇报,别自作主张,这年头给公家做事,哪个像你这样,给你个棒槌就 当针认。” “我不认真行吗,这是办报纸,不是你开饭馆,出点差错就不得了,弄不好就 是政治问题! ” 方正则本来心里就烦得很,跟老婆说说,是为了发泄一下心中的郁闷,不料老 婆又埋怨上了,就更不耐烦了。 “那你也不能把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报社几十号人,他们是干什么的? ” 红叶还是不依不饶。 “嗨,跟你说不清楚,”在老婆面前,方正则总是理屈词穷,“人家把我放在 那个位置上,为的就是让我给他把住关,不出错,我能不认真吗? 不认真,人家还 用我干啥? ” 春节之前,临去送礼,方正则原来还盼望着朱聪不收礼,也把户口给他办了。 但是那天他和红叶按电话约好的时问去朱聪家,朱聪却不在,朱聪的老婆虚让了两 句,就把那个价值八千多元的摄像机收下了。 方正则很失望,红叶却兴高采烈,红叶说,朱聪故意躲出去,是避免尴尬,说 明他估计到了咱们是去给他送礼,他很在意这事。他老婆收得这么痛快,说明他对 他老婆有过交代,同时说明他对办成这事心里有数,把握很大。老公,今天这礼咱 们真送对了! 方正则耳听着红叶的分析,那语气就像送出去八千元,是拣了个大便 宜似的。心里却觉得憋闷,就吼了红叶一句:“行了,你别那么多的‘说明这’‘ 说明那’好不好! ” 可是现在,看见花了那么多的心血,期望马上就要成功的事,突然有了这么大 的变故,红叶沮丧极了,见丈夫还不醒悟,红叶的火也上来了:“让你把关,不是 让你去跟人家吵架,不是让你去得罪人! 你这么大岁数了,这一点都不懂? 现在好 了,你倒是给他把住关了,可是呢,都来告你的状,谁替你说话了? 人家怎么说你 了,说你让他很被动,说你弄的报社人心不稳! ” “这根本就是两回事,我就是不得罪人,处处委曲求全,甚至和他们都交成朋 友,到了户口进京这事上,他们该告还是得告。你难道不明白,他们认为有户口进 京的机会,最应该办、最该先办的不是我,而是他们那些人,在他们眼里,我是半 路上插进来,到他们锅里抢食吃的。” “难道都是别人的原因,你怎么就不知道找找自己身上的问题? ” “好,好,都是我的错,可你怎么对人说什么血汗钱不血汗钱的话? ” “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 ” 两人吵了个不亦乐乎,上了床还是背对着背,方正则有些后悔跟红叶吵架,心 想,女人嘛,埋怨就让她埋怨几旬算了,干嘛那么针锋相对的。这么想着,就去扳 红叶的肩膀,红叶以为他又想那事,就把他的手推开,道:“睡觉,睡觉,我今天 没心情。” 这天夜里,方正则失眠,躺在床上胡思乱想,忽然想到,朱聪是不是找个茬口 要钱呀? 正这么想着,红叶忽地转身过来,问:“你说,朱聪是不是嫌咱送的礼轻 了? ” 方正则心里一惊:她怎么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 都说,夫妻做久了,会有心灵 感应,难道真是这么回事? 要真的是这么回事,自己有时候动点别的念头,她岂不 是都能察觉。胡乱想着,嘴里却说道:“不会吧,要是他嫌少,还会等到现在才表 现出来,那表不都让我填了吗? ” “那就是有人一告状,他感到棘手了,想推。” “这倒有可能,你想,M 市跟他来京的有三十多人,人人都饿狼似的盯着这块 肉呢,他不能不有所顾忌。” “今天真巧了,他有事正求到徐志,徐志那么一说,他就不好推了,你这朋友 真不错! 办成了,咱们得好好谢谢他。” “是啊,我也没想到他会主动给朱聪说这事。” “如果真是咱们想的这样,光徐志说说也不行,我看咱们还得送钱,要送得他 舍不得推。” “为什么? ” “这道理很简单,就像做菜一样,现在难度大了,成本高了,价格当然也得提 高。” 每当这个时候,方正则都从心里佩服红叶,她总能从纷繁复杂的表象中抓住要 害,一语中的。就这么浅显的道理,自己总是看不到。但是方正则想到了另一个问 题:“可是现在,咱们哪有钱送啊? ” 红叶不说话了,两口子沉默起来。 在外人看来,红叶开着几百平米的大酒楼,每天都有进项,还会缺钱用? 殊不 知,他们真是没钱。 当初开这个酒楼时,他们手里不到十万元,还大多是借朋友的,这些钱交了预 付一年的租金,就没剩多少了。装修,买家具,添置厨房设备、空调、电冰箱、水 族箱,安装卡拉OK音响设备,等等,几项加起来,紧打紧算,也得三四十万。两口 子自信,也大胆,没办法,就赊欠。好在当时正碰上消费市场暂时低迷,老百姓持 币待购,商家生意难做,再加上赊欠了是做酒楼,跑不了,也赖不了账,所以谈到 最后,竟然都谈下来。 东西赊来,用上,债务也就背上了。头半年,债主还没怎么催,下半年债主沉 不住气,就陆续上门讨债了,一次讨不到,隔段时间就再来一次,几次讨不到,有 的就以搬货、封门相威胁。 红叶只好把每月的盈利都用来还债,也还是顾了东顾不了西,实在周转不开的 时候,免不了拖欠员工的工资。拖了前厅小姐的还不要紧,拖欠了大厨的,大厨就 不干了,大厨闹情绪,饭菜就不可口,顾客就有意见,就影响了客源……如此恶性 循环,弄得酒楼经营不好,经济上也一直没翻过身来。 觉睡不着,两口子干脆坐起来说话,红叶说:“今天白天又碰上这么一件事, 上午一开门,就来了一伙人,说是要砸店,要见老板,领班小姐赶紧给我打电话, 带着哭腔说,大姐,你快过来吧,不得了了……” 红叶当时正在路上,还没到店里,一边嘱咐她,要好言相待,冲壶好茶,让他 们喝着等她,一边催出租车司机快快开。红叶就在车里捉摸,最近也没得罪过什么 人呀,怎么平白无故地突然跑来一伙人要砸店呢? 当地的警察、街上的混混早都摆 平了,不会是他们。会是谁呢? 红叶就做好了两手准备,硬来硬挡,软来软对,反 正不能让他们砸店。 车刚在店前边停下,领班小姐迎出来告诉红叶,她把那伙人安置在一个包间里 了,喝着茶等着呢,出来问了好几次了,说你们老板再不出面,我们可就真要砸店 了。红叶一听这情况,心就放下了,知道他们还不是那种浑不讲理的,无非是想诈 点钱而已。 进到店里,红叶一看就火了,地没扫,台也没摆,小姐们怕事,都躲在屋里, 红叶就骂她们,把她们一个个骂出来,让她们该干嘛干嘛,红叶说:“天塌不下来, 就是天塌下来,也有我顶着呢! 怎么,你们就以为我今天开不了门了! ” 这时候,大概是听到红叶的声音了,那包问里出来一个人。 那人见了红叶一愣,说:“大姐,这是您的店呀! ” 红叶一看,是三楞子,左近的一个小混混,有一回,他从拘留所出来,没钱吃 饭,有人给领到红叶这里,红叶周济过他一千块钱。红叶就嗔着脸说:“三楞子, 又没钱花了,没钱花来找大姐要就行了,何必带着人来。” 三楞子打躬作揖地向红叶赔不是,说:“大姐这么说我,我就没脸见人了,我 三楞子再不是人,也不能无缘无故地跑来跟您捣乱呀。我真的忘了这是您的店了, 要是知道是您的店,今儿打死我我也不能来。” 红叶一听,这话里有话,就笑道:“说你浑你还真浑,你如果明知道我这里有 事,不来就对了吗,不光得来,真有什么事,你还得替我挡着才对。” 三楞子嬉皮笑脸,连连点头道:“是是是,您教训得是,瞧我这张嘴,就不会 说句人话。” 说着,装模作样地打了自己嘴巴一下。 红叶被他逗笑了,道:“说吧,今天怎么回事? ” 三楞子一五一十地对红叶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红叶才知道,今天这事真不怪 人家找来,到现在没砸店,一直等着她来,真是给了她面子,人家是按规矩办的。 “到底怎么回事? ”方正则着急地问。 红叶说:是我们一个洗碗工,大清早起来撒尿,懒,怕冷,没去厕所,就站床 上对着窗户向外撒,谁知就那么巧,有个人从这里过路,撒了人家一头一脸。 我弄清楚了是怎么回事,就让三楞子带着我去了那个包问,先给那个被撒了一 头一脸尿的人赔了不是,我说,是我管教不严,出了这事,责任完全在我。请各位 老大说句话,怎么赔偿,我听着。 那人说:你说倒不倒霉,大清早,就被人在头上撒了尿,多晦气! 本来今天要 去谈一笔生意的,这下好了,不能去了。其余的人就帮腔,说:是啊,宁愿挨两砖 头,也不愿意让人兜头淋尿啊。这下好,一年的运气没了…… 三楞子在一旁帮我打圆场,说这是我大姐,说我平时怎么仗义,怎么心肠好, 在这一带怎么受人尊敬。 他们找三楞子来,本来是让他领头闹事的,现在见三楞子翻过来替我说话,来 时那股气势汹汹的劲就先泄了一半。 三楞子又对我说:大姐,既然是您在这里,这事就和你、和你的店没关系了, 你把那个惹事的人查出来,交给我们带走。 我一昕,这哪行,人到他们手里就给毁了。 我就说:既然是我的员工,又是在我的店里惹的事,我怎么能撇得清干系呢。 再说,我今天要是为了躲事,把人交给你,我以后还怎么在这里混? 三楞子,这事 搁你身上,你能这么办吗? 你要是真的把我当大姐,就让大姐给你们赔个不是,这 位受了委屈的先生,店里也要赔偿才是。 见三楞子没反对,我就把领班小姐喊进来,让她给后厨传我的话,尽店里所有, 准备一桌好酒好菜,我要请各位老大吃饭。等到酒杯一端起来,这话就好说了,三 楞子死活不让我赔,要让惹事的那个洗碗工赔,最后,扣了那员工两个月工资,赔 给人家。其实说是扣他两个月工资,我也就扣他一个月的,我自己再贴进去几百块, 咳,今儿这一天,又算是白干了,这可都是血汗钱呀! ” 说罢,又长长叹了口气。 方正则知道红叶是为送钱的事发愁,就给她宽心说:“你也别发愁,再等等看 看,我在找禄爷商量商量,看他怎么说,真不行,到时候再想别的办法。” 这句话说完,又想起朱聪最后嘱咐的那句话,对红叶说:“朱主任还特地嘱咐 我,让我多跟桂总沟通沟通。” 红叶用手指头戳着方正则的额头道:“你呀,叫我说什么好呢,你真是个书呆 子,连这都得别人教你。这种事,还用说吗,你平时本来就该多花些工夫,和桂总 多坐坐多聊聊,他年纪这么大了,又是一个人在北京,咱们还不该多问候多关心他 呀。” 方正则说:“你不知道,老邵跟他面和心不和,经常在我面前骂老桂是老乌龟, 我是老邵介绍进去的,我怕跟老桂走得太近了,老邵对我有看法。前几天,他还敲 打我,让我对于岚不要抱什么幻想,说‘你别希望于岚会在朱聪那里替你说话,在 朱聪那里,真正能替你说话的只有我。’你说,我还敢跟老桂他们过多交往吗? ” 红叶说:“老邵没说错,对老桂、于岚他们,咱是不能抱任何幻想,可是这种 人成事不足,败事却有余,不指望他帮咱们,可也得防着他坏咱的事。他年长,又 是领导,在大面上,你也得让他过得去。现在朱主任既然这样专门嘱咐你,肯定有 他的道理,说不定这回有人告你的状,背后就有他的影子。” “不会吧,我虽然跟他没有太深的交往,但我对他一直很尊敬的,喊他桂总, 就是我领的头。工作上他也很依仗我,应该说,总编室的工作,他对我比对孟春还 放心些,在所有这些从北京招聘的人中,我和他关系最好。我想,不可能是他整我。” “你能这样自信最好,不过,朱主任这样嘱咐你,你还是注意些。” 红叶惟恐方正则再耍文人脾气,在枕头边上反复叮咛,要方正则好好把握住这 个机会。方正则一一点头答应,两口子和好如初,早上起床前,又补上了昨晚缺了 的床上戏,尽欢而止。 其实这时红叶不叮嘱,方正则也不会耍文人脾气了。他想这件事一开始走的就 不是正路子,就违背了自己的本心,那么就当是演一场戏,坚持唱到底吧。什么都 是假的,把老婆孩子的户口弄进来才是真的。 到报社上班这段时间,方正则受的触动很大,他发现,凡是按妻子说的,或是 邵丰禄教给他的那一套去办,事情就异常地顺利。而自己坚持的意见,事后几乎都 被证明是错误的。这使得他很沮丧,就像一个迷了路的人,失去了判断力和自信心, 碰上事就想找邵丰禄或是妻子讨主意。 星期天早上起来去上厕所,随手在书架上摸了一本书,翻到一页,是一个瞎子 坠桥的笑话,胡乱看下去。见笑话讲的是,有一盲人过一没水的小桥,失足坠下, 慌乱中两手攀住桥栏杆,再不敢放手,恐怕一放手就落入深渊。过往行人对盲人说 :“你不必害怕,撒开手,即是实地,不会有事,何必这样吊着,自讨苦吃。”盲 人不信,以为别人哄骗他,依然紧紧攀住,大喊救命。时间久了,握不住桥栏杆, 失手坠地,果然脚下是干干的实地。因之大笑,说:“早知即是实地,何久自苦! ” 看到此处,方正则如被人当头棒喝,登然怔住,半天没有反应。不一会儿,女 儿在外面敲门,喊:“爸爸,你快出来,我要上厕所! ”他这才醒魂过来,回顾自 己这些年所作所为,就像那个盲人。 方正则豁然贯通,他发现许多东西根本就不用学,自己本身就具备,只不过从 前都被那些正统观念蒙蔽,没机会出来亮相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