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节:飞过蓝天(1) 飞过蓝天 它是一只鸽子,但有人的名字,叫晶晶。 它饿了,落在屋檐咕咕叫,左顾右盼,总希望看到那个人的身影。晚霞已越 来越暗,炊烟已快飘尽。要是平常,那个人早就回来了,担着柴,或扛着锄头, 或提着柴刀,老远打响一个长长的呼哨。于是,晶晶飞过去,落在那个带有汗渍 气味的肩上,挺胸四顾,得意洋洋,尾巴在主人脸上挤挤蹭蹭。那个人会轻轻抚 摸它,从口袋摸出一把稻谷或绿豆,有时还有它吃上了瘾的野葡萄。 那个人把晶晶的名字叫得多了,它知道那就是自己的名字。它迎上去,任主 人给它梳毛,任主人给它装哨子,在自己难受的时候,任主人填喂一种气味奇怪 的白色粉末。有时候,他会带着它出门旅行,一次比一次走得更远,于是它兴奋 无比,翅膀越飞越健壮,升腾和俯冲的动作越来越熟练,掠过附近一个大湖的时 间也一次次缩短。如果带上足够的食物,它相信自己几乎可以啄来天上那些熠熠 闪光的银色颗粒。 它当然不能全部听懂主人的话,但也能慢慢琢磨出对方的很多意思。比方说 一声呼哨,那是他召唤它。比方说几声巴掌,那是他放飞它。如果几声巴掌之后 还加一声“着——”,那它就得飞向北山,飞越大岭,飞到山谷里一间木屋前。 它在那里会见到一个女人,就是一个长头发的人。对方解下它腿上的一个小竹筒, 取出里面的纸条。 当它从长发人那里带回了纸条,主人常常会笑容满面。“这样快?老子要给 你提高工分! ”他可能这样说。“亲爱的,你是我的幸运之神。求求你,行行好, 不会带来什么坏消息吧?”有一次他还这样说。 一般来说,他看完纸条后会特别高兴,挠挠脑袋,伸伸手臂,在地上翻一个 斤斗,摸出一个闪亮的铁匣子塞进口里左右拉动。奇妙的声音就在这时发出来了, 像清晨雀噪,像流水回环,像阳光流经密林,雨点敲打绿叶……它常常在这种声 音中发呆。 可现在,它很久没有去过那个木屋,没听到铁匣子里的奇妙声音,甚至好几 次在例行进食的时候没有见到主人。牛犊饱了,正舔着母亲的肚皮。乳燕困了, 正躲进妈妈的羽翼。人们呢,在一片片屋顶下与亲人们团聚。而它正面临着孤独 与饥寒。 它要找他,要找到他。它飞到桌上,桌上只有几个臭烘烘的烟头,还有半钵 剩菜。它飞到床下,床下只有破鞋烂袜。它飞到门外的大树上,四周仍然不见那 个人的身影。如果说鸽子的锐目可以帮助它发现云外的来客,那么眼下不论如何 睁大眼睛,它也没法发现天边那张圆乎乎的黑脸…… 他是一个人,但有鸟的名字,外号叫麻雀。 在公社里整整一天的外交活动,累得他筋骨酸痛和喉干舌燥,脸部肌肉也紧 张到了极点——那都是赔笑脸的结果。唉,招工,招工,招工!这件要命的事闹 腾得自己脸面扫地,人不人,鬼不鬼。给公社秘书递烟,请招工师傅喝酒,装出 谦恭和诚实,又迫不及待地吹牛自夸。要招有专长的人吗?你看看吧,我马上给 你来一个底线切入反手上篮——嚓!这可是市甲级队主力的水平呵。不行吗?那 我再给你来一段草原红卫兵之舞吧。你们要吹口琴的吗?要装收音机的吗?我还 会杀猪和爬树和修锁配钥匙。可这样说出来的结果,是对方的哈哈大笑,然后还 是摇头。 当然,有的知青竞争优势明显,不必这样劳神费力。他们到邮电所给局长老 爹挂长途电话去了,或者到公社干部耳边打小报告去了,或者拿着钱打酒砍肉大 摆宴席去了……谁都不是省油的灯,都有秘密武器,关键时刻一个个都彻底暴露, 他妈的乱纷纷英豪四起一决雌雄。 他必须投入最后的一搏。现在,他坐在床上,靠着墙卷完第四根旱烟,长嘘 了一口气,无耻的目光落在鸽子身上。 晶晶从未发现过这种目光,感到有点紧张。 “好鸽子呀,一看就是名门出身,军鸽世家,祖上在比利时或者意大利立过 战功的。行家哪看不出来?” 咕咕一声,晶晶感觉到什么,更增添了慌乱。 “不要怕,不要怕,你这样子人见人爱,人家不会把你怎么样。说不定让你 更加吃香喝辣呢。” 晶晶可以听懂鸽子的语言,基本上可以听懂鸡鸣狗吠,但人的语言对于它来 说还是过于复杂。它小心地继续观察着。 主人摸摸它的头,理了理它的羽毛,还从木箱里摸出半捧绿豆送到它嘴前… …看来情况正常,没有什么事要发生。晶晶放心了,伸展一下翅膀,咕咕嘟嘟地 表示兴奋和感激,啄掉第一颗绿豆。 主人的声音又透出了沉重:“兄弟,这事只能你来帮我一把了。实在对不起, 我舍不得你走,可有什么办法呢?人家还看得上你。我也只有你这件宝贝。那个 老王八蛋,那个臭杂种,居然也是个玩信鸽的家伙,居然看上你了。你说这事… …” 晶晶对这种语气和脸色再一次感到奇怪。他在跟谁说话?是跟门边那条狗吗? 或者是对门外那棵树吗?不然神情为什么这样陌生? “朋友总要分手,你不要怪我,好好地跟着那个王八蛋去吧。你帮了我这一 次,我一辈子记得。你要是这一次帮成了,你就是我的大恩人,大救星,我会天 天为你祷告……”他已经盘腿而坐,两手合十,闭上双眼,“天灵灵,地灵灵, 保佑我的兄弟一路平安,无病无灾,长生不老,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