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节:飞过蓝天(7) 麻雀狠狠地抽着烟,一直没吭声。如果说,他第一次到这里来还有些不安, 那么现在他已经对这里的空气渐渐习惯。自己似乎正在做一场梦。他学会了打扑 克输了以后钻桌子和夹耳朵,学会了骂人、打架以及讲下流笑话,学会了大段背 诵老电影里的台词,学会了用酒米引来社员的鸡,然后抓住塞进书包……可不这 样又能怎么样?有时候,他也犹豫过,觉得日子不能这样瞎混,他也许应该去找 另一些伙伴,比如那些爱因斯坦的崇拜者,或者那些能一气拉完整本练习曲的小 提琴手,让自己多少活出点知识来,活出点豪气来。但他有点怯,觉得自己是一 只疲乏不堪的麻雀,翅膀已经折断。 “你太懒了! ”外号叫“瓦西里”的黑大个敲敲锅瓢,发布命令:“今天罚 你和猪头去捕凤,有摆尾子也要得。”他是指打鸟或者抓鱼。 “凭什么要我去?”有人站起来,“我搞来了葱! ” 麻雀倒没有争辩。 “那……”大个子为难了,只好求助于这个集体的最高裁决方式,“划拳吧!” 麻雀和瓦西里一出手都输了,好汉不食言,只好提起气枪出发。两人转了两 个山冲,并未见到凤。好容易见到一条狗,瓦西里舔舔嘴唇,打了个响指,刚要 举枪瞄准。麻雀猛然发现那是队长家的,一挥手,让黑大个的枪打偏了。 枪托一拐,还磕痛了射手的下巴。 “你疯了? ”瓦西里怒吼起来。 “那条狗……算了吧。” “它是你祖宗?” “是你老祖宗哩!”麻雀也是喝了酒的,也是练过拳的,两人眼一瞪,像公 鸡斗架,差点用拳头交锋起来。 “你他妈的一见母狗就起骚吧?要是在战场上碰到国民党的女兵那还得了? 你还不哇啦啦就举白旗当叛徒?” “你他妈的才起骚呢。见条狗就分得出公母,你看见苍蝇也分雌雄是不?” 有鸟叫的声音传来,就在不远。 这种可爱的声音使他们暂时休战。黑大个拍拍灰,赶快上子弹,弓着腰潜身 树下,悄悄向前方运动。枪举起来了,呼吸停止了,嘣——树叶抖了一下,并没 有打中。奇怪的是,那只鸟没有飞走,反而向前面飞过来,落在一个枝头上。可 以看清,它个头较大,全身灰黑,像一只小野鸡。 咕咕咕——声音急切,好像有点耳熟,但又陌生。加上近旁有蝉灵子叫,他 们听不太清楚。 “真没用! ”麻雀低声骂了一句,弯腰上前,猛地夺过枪,毫不犹豫地举起 来瞄准了。这一枪可要打中呵。射手暗暗假定:如果打中了,那一定是爸爸快平 反了。如果还要第二枪,那一定就是只平反不复职也不补工资。如果还要第三枪, 那一定是连平反都没戏……他觉得全家的命运此刻都掌握在他手中。 嘣——糟糕,爸爸不会被平反。慢点,它还没走,再来一下。嘣——它闪了 一下,扑腾着飞离,但有点摇摇晃晃,没出三步就栽了下去。打中啦!两人一跃 而起,跑过一个草坡,看到了包谷地里的尸体。 这原来是一只鸽子。它软软地躺在草丛中,半闭着眼皮,胸脯流着血。不过 它太瘦了,简直像一包壳,也太脏了,全身都是泥灰。实在是让人败兴。它是谁 家的鸽子?大概飞了很远很远的路吧?大概是失群和迷路了吧?射手想起了什么, 上前捡起鸽子,摸摸鸟嘴边黑色的血污,身上的泥垢,大腿上化脓的伤口,还有 胸前稀疏欲脱的羽毛。突然,他眨眨眼,惊得脸色突变: 这是怎么回事?它腿上有一条破烂褪色的红绸带,还系着一个眼熟的鸽哨… …他慌慌地梳理羽毛,发现一旦泥灰剥落,羽毛就展现出洁白。 晶晶! 他大叫了一声。 确实是晶晶,确实是。但它目光已经呆滞,凝望着射手,嘴喙轻轻颤动,像 要说出什么,不过已经说不出来了。即算说出来,人类也永远无法听懂。 你要说什么?你说吧,说吧。真是你从远方回来了吗?你是怎样从千山万水 之外回来?你变成这个样,我认不出了,辨不出你的呼叫了。你刚才扑着双翅飞 过来,声声喊着什么?你是想像人一样笑,像人一样哭,像人一样诉说,像人一 样大喊“不要杀我”,是吗?呵,我还是抠动了扳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