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节:爸爸爸(2) 小岛上并不寂寞。有时可见树上一些铁甲子鸟,黑如焦炭,小如拇指,叫得 特别焦脆和洪亮,有金属的共鸣声。它们好像从远古一直活到现在,从没变什么 样。有时还可见白云上飘来一片硕大的黑影,像打开了的两页书,粗看是鹰,细 看是蝶,粗看是黑灰色的,细看才发现黑翅上有绿色、黄色、橘红色等复杂的纹 络斑点,隐隐约约,似有非有,如同不能理解的文字。 行人对这些看也不看,毫无兴趣,只是认真地赶路。要是觉得迷路了,赶紧 撒尿,赶紧骂娘,据说这是对付“岔路鬼”的办法。 点点滴滴一泡热尿,落入白云中去了。云下面发生了一些什么事情,似与寨 里的人没有多大关系。秦时设过郡,汉时也设过郡,到明代“改土归流”……这 都是听一些进山来的牛皮商和鸦片贩子说的。说就说了,山里却一切依旧,吃饭 还是靠自己种粮。官家人连千家坪都不常涉足,从没到山里来过。 种粮是实在的,蛇虫瘴疟也是实在的。山中多蛇,蛇粗如水桶,蛇细如竹筷, 常在路边草丛嗖嗖地一闪,对某个牛皮商的满心喜悦抽上黑黑的一鞭。据说蛇好 淫,即便被装入笼子里,见到妖娆妇女,还会在笼中上下顿跌,躁动不已,几近 气绝。取蛇胆也不易,据说击蛇头则胆入尾,击蛇尾则胆入头,耽搁久了,蛇胆 化水,也就没用了。人们的办法是把草扎成妇人形,涂饰彩粉,引淫蛇抱缠游戏 之,再割其胸取胆,那色胆包天的家伙在这一过程中竟陶陶然毫无感觉。还有一 种挑生虫,春夏两季多见,人一旦染上虫毒,就会眼珠青黄,十指发黑,嚼生豆 不腥,含黄连不苦,吃鱼会腹生活鱼,吃鸡会腹生活鸡。在这种情况下,解毒办 法就是赶快杀一头白牛,让患者喝下生牛血,对满盆牛血学三声公鸡叫。 至于满山密密的林木,同大家当然更有关系了。大雪封山时,寄命一塘火。 大木无须砍断,从门外直接插入火塘,一截截烧完便算完事。以至这里的火塘都 直接对着大门,可减少劈柴的劳累。有一种柟木,长得很直,质地紧密,却虫防 蚁,有微香,长至几丈或十几丈才撑开枝叶。古代常有采官进山,催调徭役倒伐 这种树,去给州府做宫室的楹栋,支撑官僚们生前的威风。山民们则喜欢用它打 造舟船,远远行至辰州、岳州乃至江浙,由那些“下边人”拆船取材,移作它用, 琢磨成花窗或妆匣。下边人把这种树木称为香柟。 人们出山当然有危险。木船或木排循溪水下行,遇到急流险滩,稍不留神就 会船毁排散,尸骨不存。这是第一条。碰上祭谷神的,可能取了你的人头。碰上 剪径的,可能钩了你的车船,剐了你的钱财。这是第二条。还有些妇人,用公鸡 血掺和几种毒虫,干制成粉,藏于指甲缝中,趁你不留意时往你茶杯中轻轻一弹, 令你饮茶之后暴死于途。这叫“放蛊”。据说放蛊者由此而益寿延年,至少也要 攒下一些留给来世的阴寿。当然是害怕蛊祸,此地的青壮后生一般不会轻易远行, 远行也不敢随便饮水,实在干渴难忍,视潭中或井中有活鱼游动,才敢前去捧喝 两口。 有一次,两个汉子身上衣单,去一个石洞避风雨,摸索到洞里,发现那里有 一大堆骷髅,石壁上还有刀砍出来的一些花纹,如鸟兽,如地图,似蝌蚪文,全 不可解。谁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谁知道这是不是一次放蛊的后果? 加上大岭深坑,山路崎岖,大树实在不易外运,于是长了也是白长,派不上 多大用场,雄姿英发地长起来,又在阳光雨露下默默老死山中。枝叶腐烂,年年 厚积,若有人软软地踏上去,腐积层就冒出几注黑汁和一些水泡,冒出阴湿浓烈 的酸臭,浸染着一代代山猪和野豹的嚎叫。这些叫声总是凄厉而悠长。 村村寨寨所以都变黑了。 这些村寨不知来自何处。有的说来自陕西,有的说来自广西,说不太清楚。 他们的语言和山下的千家坪的就很不相同。比如把“说”说成“话”,把“站立” 说成“倚”,把“睡觉”说成“卧”,把近指的“他”与远指的“渠”严格区分, 颇有点古风。人际称呼也特别古怪,好像是很讲究大团结,故意混淆远近和亲疏, 于是父亲被称为“叔叔”,叔叔被称作“爹爹”,姐姐成了“哥哥”,嫂嫂成了 “姐姐”,如此等等。“爸爸”一词,还是人们从千家坪带进山来的,暂时算不 上流行。所以,按照这里的老规矩,丙崽家那个离家远走杳无音信的人,应该是 丙崽的“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