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节:爸爸爸(25) “你傻呵?你疯呵?那天你为哪样要往她背篓里放包谷呢?女儿家的背篓, 能随便放东西么?她给了你一根头发,你也不晓得?” “我……我不懂,不懂这里的规矩。我只是……想要她帮忙,让她背些包谷。” 大概回答得不错,还可以混过去。 “你教她扎针。” “她一直想当个医生。其实我那时也不懂,只是翻翻书,乱扎。” “你还教她读书。” “我以为她只是要多认几个字。” “你们城里人,是没情义的。” “你不要这样说……” “就是,就是!” “我知道……你姐姐是个好姑娘。我知道,她对我也很好。她歌唱得好听, 针线活做得巧。有一次带我去捉鳝鱼,下手就是一条,次次都不落空。这些我都 是知道的。可是,有好些事我确实不知道,永远也说不清楚。我对她没有做过坏 事。” 她捂着脸抽泣起来。“那个姓胡的,好狠毒哩。” 我似乎知道这是什么意思,继续试探着回答下去:“我听说了。你放心,我 迟早要找他算账。” “那有什么用?有什么用呵?”她跺着脚,哭得更伤心了,“你要是早说一 句话,事情也不会这样。吾姐已变成了一只鸟,天天在这里叫你。你听见没有?” 月光下,我看见她的背脊在起伏,落下来的头发在抖动。我真想伸出一只手 去擦泪,更想让所有泪水都流进我的嘴里,咸咸的,苦苦的,被我吞饮。但是我 不敢。这是一个奇怪的故事,我不敢舔破它。 树上确实有只鸟在叫唤:“行不得也哥哥,行不得也哥哥——”声音孤零零 地射入高空,又忽悠悠飘入群山,坠入树林。我抽了支烟。 行不得也哥哥。 行不得也哥哥。 我走了,行前给四妹子留了张字条,请梁家畲来的大嫂转交。我在信中说她 姐姐以前想当医生,终究没当成,但愿妹妹能实现姐姐的愿望。路是人闯出来的, 她愿意投考卫生学校么?我将寄给她很多复习资料,寄给她学费,一定。我还说, 我永远不会忘记她姐姐,请她相信我。 我几乎像是潜逃,没给村里任何人告别,也没顾上香米样品——其实我要香 米或者鸦片干什么?似乎本不是为这个来的。整个村寨莫名其妙地使我窒息,使 我惊乱,使我似梦似醒,我必须逃走,一刻也不能耽误。走到山头上,我回头看 了看,又见村口那棵死于雷电的老树,伸展的枯枝,像痉挛的手指,要在空中抓 住什么。毫无疑问,手的主人在多年前倒下,变成了山脉,但它还在挣扎,永远 地举起一只手, 进了县城的旅社,我做了个梦,梦见我还在皱巴巴的山路上走着,看土路被 洪水冲洗毁得很厉害,如同剜去了皮肉,留下筋骨和脏器,来承受一代代山民们 的草鞋。不知为什么,这条路总是在延伸,似乎总也走不到头。我看看手腕上的 日历表,已经走了一小时,一天,两天,三天……可脚下还是黄土路,长得令人 绝望。 我惊醒过来,喝了三次水,撒了两次尿,最后向朋友挂了个长途电话。我本 想问问他在牌桌上的战绩,一出口却成了打听卫生学校招生的事。 朋友称我为“黄治先”。 “什么?” “什么什么?” “你叫我什么?” “你不是黄治先吗?” “你是叫我黄治先吗?” “我不是叫你黄治先吗?” 我愕然,脑子里空空荡荡。是的,我眼下在县城一家小旅社里。过道里有一 盏蚊虫扑绕的昏灯,有一排临时加床和疲倦的旅客们。就在我话筒之下,还有个 呼呼打鼾的胖大脑袋。可是——这世界上还有个叫黄治先的人?而这个黄治先就 是我? 我累了,妈妈! 1985年1 月 ◇最初发表于1985年《上海文学》杂志,后收入小说集《诱惑》等,被译成 英文、法文、意文、荷文、韩文、希伯来文、塞尔维亚文等,获1985年上海文学 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