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节:女女女(4) 幺姑前一天才洗了澡,这天说身上痒,又一个劲地烧热水。好像还忙碌了些 什么,我没在意,也不会在意的。天知道她哪有那么多事可忙。除了做饭菜,补 衣袜,嘀咕一下什么人,还有收捡小东西的嗜好。比方说瓶子,哪怕一个墨水瓶 她也舍不得丢出去,那么酒瓶、油瓶、酱菜瓶和罐头瓶就更不在话下,全收集到 她的床下和床后,披戴尘垢,参差不齐,组成了一个瓶子的森林,瓶子的百年家 族。她还特别喜欢纸片。每当我把一个小纸团扔进撮箕,她准会乘我不备,机警 地把它捡起来,抹平纸片的皱褶,偷偷地加以收藏。一些报纸、包装纸、废旧信 封纸,一旦积累到一定的程度,就会被她集中起来,折成一个个四四方方的纸包, 压在她的枕下。她的枕下已经膨胀了,于是新的收获就塞到床尾,以至平平的床 垫已经两头隆起,升起好些突出的丘峦,使她的生活充实了不少。实在没事的时 候,她就忙着对钟点,发现电视屏幕一角有了闪闪的数字,马上去瞅她那架旧闹 钟:或是差十分,或是差五分,情况十分严重。她赶忙把旧闹钟扭几下,直到自 己的生活与公共社会准确统一,才稳稳地把旧闹钟供回宝座——一个用胶布条复 杂维系着的玻璃盒。 如果发现她的钟走得很准,便会惊喜一番:“毛佗,对的,钟蛮准呢。” “是的,很准。” “一分都不差。” “是的,不差。” 我甚至也被她感染了,也有了这种追求准确时间的爱好。有时听到广播里的 嘟嘟报时声,也会情不自禁地大喊:“十点了,你的钟准不准?” “对的,蛮准的。” 于是我也觉得很安心。 今天,好像她没有来对钟点。我本应该有所警觉,可我陪着来访的朋友,照 例吞吐香烟,照例开开玩笑,照例第一百次地谈谈社会小道消息,再不就对某个 熟人的劣行进行一百零一次的嘲讽——好像这样度日就十分有模有样,就与身后 的书橱和壁画十分协调,与幺姑收藏纸片和闹钟对时的勤奋也有了什么区别。 朋友留下一堆烟头,走了。我准备睡觉,但觉得还有什么事没做。想一想, 原来是屋里太安静了——要是平时,我总能听到幺姑熟睡时轻轻的鼾声。 “幺姑!” 我四下里看看,没有找到她。待我奋力挤开浴室的门,才从窄缝里看到里面 满是白腾腾的雾气,凶猛而狰狞地涌出来。 完了,我看见了雾气中的一只手。 医生说她中风,十分危险,催我们大把大把地往医院里砸钱。接下来的中医 和西医,大医院和小医院,对这种中风偏瘫都只是摇头,都只说“试一试”。也 许我还得去看电线杆上的招贴,找找江湖神医;或者还得去火车站查查车次,准 备把她送大城市的医院。那就需要更多的钱。但我翻遍了幺姑的枕下和那只烘箱, 没发现存折和现金,只发现一对不知何时留下来的废电池,已经发霉了。还有不 知哪位女子抛弃不用的小半瓶雪花膏。除此之外就是纸片和纸包,是一捆捆旧棉 絮和一些旧衣服,包括我给她添置的围巾和棉鞋,散发出霉味以及某种老妇人身 上特有的枯萎气息。我像是翻遍了她整整神秘的一生,才找到了一只值点钱的金 耳环。 记得她厂里那个会计曾对我很有信心地盯过一眼,“是的,她是老工人,也 确实当过劳模,我们会补助的,不过——她这些年会没有点积蓄吗?”当时我也 被对方盯得有些心虚,似乎自己隐瞒了万贯家财,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我真傻, 为什么不同那个戴黑呢帽的婆娘大吵呢?我嘴笨,不会吵,更不擅长要钱,要是 换上老黑就好了。那次她陪着幺姑去厂里报销药费,为了两瓶脉通能不能报的问 题,唇枪舌剑无人敢挡,吵得厂里天翻地覆。明明是她摔坏了人家的算盘,但她 硬说算盘扎伤了她的手,还要找人家赔医疗费。 幺姑曾偷偷向我嘀咕,说同事们借过她的钱,几块或几十块,乃至上百块, 借走就没有了,连个说法也没有。我说应该去催一催,问一问。她惊吓得如同要 杀她的头,下巴往里缩,嘴唇抽搐,长长地咦了一声:“去不得,去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