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节:女女女(11) “你们多跑几趟呀。毛佗,你莫舍不得钱。幺姑人老了,吃不了好多的。你 莫舍不得钱。你们要帮助我呵,你们要学焦裕禄呵。呵?”她好像看透了我的什 么心思,诡秘地笑了笑,看我们将如何无地自容。 然后,她斜靠在床上,闭了眼,昏昏睡去,不一会儿就发出轻轻的鼾声,吹 得嘴皮蜂翼般地震颤。她脸上有鲜鲜红润,几乎要斑斑点点地渗出皮层。 我还是买来了火焙鱼,蹬得自行车的踏脚螺丝都掉了,在街上又撞倒一个人, 还同他大吵了一架。但不出我所料,这还是不会令幺姑满意。她先是说鱼里没放 豆豉;待妻子加上豆豉,她又说少了大蒜;待妻子加上大蒜,她又说少了盐;待 妻子加上盐,她仍然只是随意戳几筷子,就放下了,照例眉头打结,闷不吭声。 问她为什么,她嘟哝着还是先前的火焙鱼好吃,哪像今天这些木渣渣?这一定不 是在太平街买的,一点味道也没有。 那时候她确实常去太平街,有时为了买到我最爱吃的臭腐乳,为了买到老黑 最爱吃的火焙鱼,她撑着破雨伞,一去就是半天,哪怕走得自己头昏眼花翩翩欲 倒——为的是省下八分钱的公共汽车票。她对太平街的好感刻骨铭心。 她对火焙鱼的猜疑转化为极度不满,尤其是对妻子的警觉。妻子去帮助她大 小便,她绷着一张脸,手脚都僵着,暗中运力,决计不从,直到一不留神把屎尿 大大方方拉在床上,弄得家里的烘架又丰富厚重一次,妻子手忙脚乱大口喘气。 如果换上我去,情形还好一点,她脸色较为开朗,有时还笑一笑,只是接受大便 前复杂的按摩程序时有点撒娇,一个劲地哼哼。妻子偷偷说,是不是因为她过早 守寡,对男性还有一种撒娇的欲望? 当然无法知道。 我不在家的时候,或者我忙得顾不上她的时候,她就时常烦闷地敲打桌子。 日长月久,大概敲得很顺手,很熟练,很惬意,大概感觉到自己能制造出可爱的 动静,她就越敲越频繁,越敲越粗重。小桌原有一层黑漆,居然被她敲溶了一块, 露出桌面白生生的本色,像鼓面由鼓脐向四周辐射出鼓芒,形成一个多角状的闪 光体。到后来,连闪光体都被她敲得微微塌陷,眼看就要变成一个木色混沌的扁 盆。我十分惊异,她那只瘦硬的手,一根竹节般的骨头,竟有如此坚强,能把木 头都敲得塌陷,而自身却不曾有一丝消融。嘣,嘣,嘣,嘣——我觉得这声音越 来越肿大,越来越老辣,带着血腥味充塞于天地。 敲得我们的房门引人瞩目了。开始还只是有人探探头,或者敲敲我们的窗子, 或者在楼下大喊我的名字,表示不能忍耐这种肆无忌惮的噪音。当他们知道这是 根本无法阻止的必然存在时,也就只能横眉撇嘴地将就了。他们还是可以过他们 的日子,吃饭,浇花,做藕煤,修自行车,搭个油布棚办丧事,或者打扑克麻将 ——几位老人为了凉爽总是抬着牌桌追随大楼的阴影,一天下来,几乎由西到东 骨碌碌转了一个圈。设想某一天,牌桌边少了一位常客,再也见不到了,我就会 相信那是旋转的离心力把他甩出去了,甩到那边办丧事的油布棚里去了。 房管所来了人,把这栋老砖楼房里外看了看,判定为危房,开了个什么单子, 计划加以整修。我暗自歉疚,总觉得几十户房子的破损全是我家嘣嘣嘣敲出来的。 我开始脱头发,每天早晨醒来,枕上都有稀稀散散的青丝,拢起来足有一小 撮。我也开始喜欢戳老鼠洞,围着楼房机警地巡查,竹竿火钳一齐用上,还叫妻 子挽起袖子帮忙,热火朝天轰轰烈烈地大干。而且我开始更多地与别人吵架。那 天国骏来找我,头发光亮亮的,照例说起他们单位里糟糕的官僚主义。我本来想 附和他,这是毫无疑义的。他一定是猜到了这一点才说得口若悬河长驱直入,把 瓜子嗑得那么响亮。可我一开口,自己也不相信自己的话。我说民主真他妈的可 笑,说民主不就是群氓压制天才吗,说开明的皇帝比浅薄的民主要好上一万倍, 不是吗?……我说这些的时候,还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似乎早就看出了他根本 考不上研究生,也无法买到他渴望的进口电视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