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欠债还钱,杀人偿命 贺仲平很清楚在这个时刻离开的后果。在两派斗争这么激烈的情况下,骑墙是 一件风险系数很大的事,要想两边都不得罪,结果通常是两边都不讨好,他可比不 了卢晨光,有个什么事背后有左程两大菩萨保着,省里也有大树乘凉,可以挺得直 腰杆子。他贺仲平是从农村泥手泥脚摸爬滚打出来的干部,水田里的秧子,泥根脚 站得浅,得罪了齐大元,一把就能被拎上岸,说玩完就玩完。马春山那个枪头今天 怎么没到会呢?有他在,也轮不到他贺某冲上第一线当打手啊,公安局破案要他盯 个俅啊! 天塌下来他也不想在关键时刻给齐大元歇火,但这会他非回家不可。 家里发生的事,比天塌下来还要严重。 给齐大元歇火大不了是官做不成,但家里闹出来的乱子,不仅是官做不成,还 得捎带着家破人亡。 他一上车,司机吴非就嗅出了味道。他才35岁,却已经跟着贺仲平开车开了12 年,还是第一次看到贺仲平的情绪这么异样呢,呼吸都变粗了,一口气一口气地大 进大出,眼角的肌肉不时跳动着,鱼尾纹深深地皱了起来,把眼睛拉成了两只凶狠 的三角。 等出了机关大院,吴非见贺仲平还没有指示去向,才硬着头皮小心地问:“贺 书记,去哪?” 贺仲平从牙缝里蹦出俩字:“回家!” 说完这句话,贺仲平想起了什么似的,摸出手机,拨通了侄子贺小飞的电话: “小飞,你这会给我来家一趟,要快。”没等贺小飞询问,他便按了电话。 吴非看着这些非同寻常的举动,更加紧张了,小心翼翼地开着车,心里琢磨着 自己该不该表示点关心。专职驾驶员的身份非常特殊,好比是红楼梦里的门子,说 起来毫无职权,与领导的关系也就是服务被被服务的关系,但实际上和领导相处的 时间往往比秘书还长,领导夫人不知道领导的去向,驾驶员都会知道。领导家属不 知道的许多秘密,驾驶员也代为收藏。凡是具备了配备驾驶员资格的官员,宁可没 个一个好秘书,也得有个好驾驶员。怎么样才算好驾驶员呢?官面上的要求是技术 精湛、政治清白、身体健康,但实际上每个领导都有私下的用人标准。比如卢晨光, 他是个有洁癖的人,他就要求驾驶员也要体面整洁,走出来不像司机,简直像个公 司的白领。左君年调动的地方多,换过的驾驶员也多,所以对选驾驶员很马虎,只 要人老实不多嘴多舌就行。贺仲平的驾驶员是自己的家乡人,用了10年了,等于半 个儿子。 老板情绪异常,该不该关心一下呢?不问候一下嘛,显得太冷漠,问候一下嘛, 没准就拍到马脚。吴非掂量着,车上了马路又下了马路,也快到家了,他把握时机, 才随随便便地问了句:“贺书记,今天婶子休息在家啊?” 贺仲平哼了声,没有回答。 吴非赶紧闭嘴闷头开车。 车到了小区门口,贺仲平下车,吩咐:“小飞来了让他赶紧上去。你在这等着, 不要走开。” 说完上楼去了。吴非眼尖,一眼看到楼下停着贺小英的山地车,贺小英原来也 在家呢。看这阵势,八成又和儿子上劲了。 贺仲平按了按门铃,他没有带钥匙的习惯,反正任何时候到家,妻子都在家等 候着哪。门里响起匆忙的脚步声,丁桂芳打开里面的门,再打开外面的防盗门,开 门的时候,一双手直打哆嗦,嘴唇也抖抖活活的:“可回来了,先别气,这事得好 好跟他说……” “他人呢?”贺仲平眼睛落在儿子的房门上。 “在里面书房……”桂芳料着势头不善,扯住丈夫的袖子:“先好好问他—— 这事不能急——” 贺仲平却已经怒冲心头,恶满胆边,摔开妻子的手,鞋子也不换,直冲书房, 书房门闭着,隐约听到里面讲话的声音,他拧了下门锁没拧动,抬起脚哐地一脚踹 过去,一声巨响,门锁带着把手被踹飞了,坐在书桌前的贺小英愕然抬起眼,手里 还握着电话。 贺小英做梦也没想到母亲会偷听自己的电话。 上午他到单位绕了一圈,就溜回了家,按照约定,上网去看左昀报道的反响, 结果发现所有网站都已经把这个文章删除了,他赶紧打电话找左昀,无论怎么打都 是用户不在服务区。打到他快绝望的时候,他家里的电话忽然响了。 他冲到电话机前一看来电显示,是左昀的手机号码。可拿起来一接,竟然是赵 根林。 “喂?左昀呢?”一拿起电话他就脱口问。不知为什么,从左昀的电话里传来 赵根林的声音时,他整个心都乱了一下,一丝怪诞的想法掠过脑海:也许赵根林凶 性大发,把左昀也杀了呢? “她昨天晚上来把稿子给我看了,然后把手机留给我,就走了。”赵根林安静 地说。 “为什么我刚才打了好久都是不在服务区啊?” “我刚才一直在洞里,可能信号不好?”赵根林说:“难怪刚才反复打你手机 都是忙音,只好冒险打到你家了。” “她人现在在哪里?”贺小英迫不及待地打断了他。 “喂,”赵根林沉默了一秒,开玩笑地指责道:“你能不能分一点关心给我啊?” 隔着话筒,贺小英脸烧了起来。 “我想和你说点正事呢。”赵根林沙沙地说:“说真的,我准备去投案自首了。 你知道,左昀是不会同意的,所以我也等不到和她告别了,别,你也别来和我告别, 我现在就怕看到你们……”他声音低了一低:“真的,你千万别来,我怕我会受不 住的。我动手干掉那个人渣时心里抖都没抖,倒是这两天,一看见你们,就乱得不 行,又想哭又想笑……我不怕死,我就怕这么个七上八下的折腾。” “根林,你先别乱想,千万别去自首!”贺小英情不自禁地大叫起来。他甚至 没有听到母亲买菜回来进门的声音。 “我已经想清楚了。”赵根林在那头长长吸了口气:“我家里那个情况你也知 道的,俩哥哥都在外面,又要娶媳妇,我爹妈靠他们是靠不到什么的,我这一去, 看我们哥们儿一场的份上,有空了就去看看他们,当替我尽点孝心。” “别胡说了!”贺小英急得嗓子眼都往外冒火了:“你听没听左昀说过?江勇 他爸是公安,你这一去自首,不等进看守所他家里人就能把你折磨死。更别提还指 望自首从宽了——相信我和左昀,我们俩一定有办法帮你远走高飞,咱们设法去西 部,去边疆,去海南,跑得远远儿的,躲他个10年20年,你才22岁啊!就算躲 20 年,42岁也能重新回来了,到时候我也该混个出人头地了,咱哥们再好好一起干点 事业……” “我自己做下的事,我自己担当。”赵根林喃喃地说,想是要说服贺小英,却 又更像在试图说服自己:“欠债还钱,杀人偿命。” “偿什么命?”贺小英嚷道:“他江勇的狗命能和你的命比吗?他无恶不作, 你是我认识的最好的数学天才……如果不是高考那次该死的档案,也许你现在在念 数学硕士,也许现在媒体在报道数学新星——” “喂,得了啊小英。”赵根林被他逗乐似地笑了起来:“还记得高一时王老师 讲的笑话不?” “那个语文老师?” “是啊,那个饭勺子和粪叉子的故事。”赵根林声音里透着苦笑:“你知道的, 同是一块铁,打成了勺子,一辈子吃饭,打成了粪叉,一世吃屎,我们农村孩子生 下来就是被打成一把粪叉的命,惟一的一次回炉重铸的机会就是念大学,现在,连 念大学这样的机会也都被剥夺了,我呢,也挣扎过,总不相信自己一辈子就是一把 粪叉子,不过,现在我已经认命啦,我这个粪叉子亲手叉掉了一个人渣,很满足啦, 我要安安心心,快快乐乐地做一把粪叉子死去。” 贺小英茫然地应着,却一点也想不起来到底是个什么故事,好容易抓住赵根林 说话的间隙插话说:“根林,你先撇开这些别想,你得想想左昀的脾气,你真进去 了,不定这大小姐闹出什么吓人的事呢,劫狱都能干出来,你就算不为自己,也得 为我们仨想想。” “为我们仨?”赵根林轻轻地笑出声来:“那我更得乖乖得去死了。小英,好 好照顾左昀,不管以后你能不能追到她,都要好好照顾她,当哥们儿也好,当梦中 情人也好,这么好的妞,你这辈子再也遇不到啦。” “……” “还有两件事,要是有可能的话,帮照应一下李三爱。经了这事,估计她是家 也回不去了,江勇家也不会要她,你要是有门路的话,给她在城里介绍个工作做, 有口饭吃,她太弱了,没个人保护,一下就不知道落到哪个阴沟去啦。” 哐当一声,书房的门被踢开了,看到父亲凶神恶煞地出现,贺小英下意识站起 身来,手还握着话筒贴在耳边,赵根林还在絮絮叨叨地说话:“最后一件事就是… …以后要是有可能的话,你和左昀一起,爬爬咱们以前常爬的那棵槐树,替我看看 星星吧。我肯定会在那颗星星,火星、长庚星上瞅着你们……” 看着父亲疯子一样朝自己扑过来,巨大的手掌乌云似地当头罩下,贺小英冲在 话筒大喊一声:“等我!”哐当扣上电话,他手还没落定,一记重击就落在他耳郭 上,头部顿时嗡地一下作响,眼前闪现出晕眩的漆黑,漆黑里还闪着金亮的游丝般 的星星点点的光,这大概是所谓得眼冒金星吧,他昏沉沉地想,被打中的地方火辣 辣地疼了起来,不过他没时间品味疼痛,新一轮的打击像美英联军对巴格达的轰炸 一样,密集地俯冲下来。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