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抄家 看着左君年人影走得不见,贵宾室顿时冷清下来,好似戏曲散场,刘幼捷却像 沉浸在戏里无法自拔的观众,痴然伫立。两个地勤走进来打扫卫生,拖把拖到刘幼 捷的皮鞋边上,她才抬起了眼睛。 她梦游似地走过了大厅,走到停在门外的3721号车前。虽然她也有自己的配车, 却很少使用,这次来接左君年,就是坐左君年的车。见刘幼捷独自一人回来,秦自 敏惊讶地问:“怎么没接到左书记?” 刘幼捷拉开车门,坐了进去,轻声道:“不等他了,我们走吧。” 老秦从镜子里瞟了一眼,见她脸色灰得像陈年的石灰墙,心知不好,更不敢多 问,拧转钥匙,发动了车子。 一倒在后座靠背上,愤怒、伤心、迷惑扭成了一股绳子,绞在心脏上,坚硬粗 糙,而且越绞越紧,疼得胃都痉挛了,她禁不住抬手压住胃部,就势环下腰,缩成 一团,大口地呼吸着。有那么一会儿,她很想放声大哭。但多年的职业生涯早已经 让她的自我控制修习成了本能,压力越大,神经被激发出来的斗志就越强韧,那小 小的软弱被压制成极细小的一点,驱逐到心灵的最边上,偏就是这不得放肆的一点, 就针尖似的扎得整个心都痛苦不已。 程怡伤势还很重,说话都困难,显然不能向他倾诉这件事。惟一还能说说的人 就剩卢晨光了。 她一手压住腹部,一手摸出了手机,拨通了卢晨光的电话。 “喂,我是刘幼捷。” 电话那头卢晨光的声音失落而且压抑:“哦,你好,我正在开常委会,回头我 和你联系。” 一听那沉重的口气她就明白了,在机场正式双规左君年的同时,白绵市也在开 会传达省纪委的决定。 世界在一瞬间坍塌了。除了赤裸的双手,没有任何东西用来遮蔽自己的天空。 有生以来第一次,刘幼捷算是明白了什么叫“孤苦无依。”四十多年的生命里, 她一度还觉得自己经历的风风雨雨起起落落够多了呢,从这一刻起,才明白以前那 些坎坷其实都不算什么。她又看了一遍手机上储存的电话号码,电话簿里有七十多 个人的电话,每一个人她都觉得需要打一个电话,但稍稍一想,每一个人都没有打 电话的意义了。看到“小昀”的名字时,她顿了一下,却毫不犹豫地翻过去了。 更糟的还在后头。到了白绵,她刚走进自己家的楼道,就看到三个穿检察院制 服的人站在家门口,还有两个没穿制服的。见她回来,对方冷冰冰地递过来一张文 件。 “这是市检察院发出的搜查令,我们要协助纪委搜查一下你们家。” 刘幼捷看了看搜查令,第一反应是想笑。说不出为什么,就是想笑。她想起中 学时读过的《红楼梦》,想必那些达官贵人、官宦世家被抄家灭门时,就是这么个 景况吧。 于是她平静地说:“请先出示一下证件。”好像这只是一场有自己参与的普通 公务似的。 看过证件,她打开门,从鞋柜里拿出拖鞋,一双双地放到门口:“请进来吧, 不过麻烦换一下鞋子,地板很难擦的。” 领头的纪检干部有点诧异地看了看这个镇静自若的女人。他抄过的家不算多, 也不算少,但这么冷静的主妇还是头一次见到。 左君年家面积适中,按规定他的住房标准是160 平,四室两厅,对一般老百姓 而言这套公寓该算中上阶层了,但在他们见识过的副厅级干部中,这里的陈设也好, 装潢也好,都平淡无奇,甚至可以说得上简单朴素。 刘幼捷和左君年倒不是没钱装修房子,而是左君年十分讨厌恶俗的房间装潢— —一年到头出差住宾馆住得都要做噩梦了,回到家还一睁眼就是标准间,那还是人 过的日子吗?刘幼捷出身军旅,一切以简约为美,两人对装修的意见完全吻合,刷 了墙漆,箍了一圈吊顶,买了两套普通家具,惟一比较奢侈的东西是左君年从美国 留学回来时,买的免税42寸纯平彩电。 刘幼捷在客厅的一张单人沙发上坐了下来,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家被翻个底儿朝 天。抽屉、床头柜、席梦思、甚至枕头都被翻开抖落,所有的隐私都被抖落开来检 查,甚至左昀的房间也被搜了个遍,一个干部从左昀的抽屉里找出厚厚的一摞笔记 本,翻了几页,倒来劲了,津津有味地坐下看了起来。 刘幼捷冷冷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才看了看表,徐徐道:“5分钟,花这么长时 间还没甄别出来那只是我女儿的中学日记吗?” 那干部也不生气,还笑了笑:“呵呵。你女儿文笔不错呀。” 刘幼捷道:“我们家老左的文笔也很好,他的东西都在书房里呢,请随便翻吧。” 存折和金银首饰都被从床头柜里找了出来,几件金饰式样陈旧,色泽灰暗,还 是刘幼捷结婚时的陪嫁和父母的遗物,一个硕大的银锁,是左昀满月祖父送的礼物, 最值钱的是左君年去香港出差时捎带给妻子的白金项链,底下坠着一颗不足5 分的 小钻,香港的首饰免税,比大陆这边便宜近一半,只花了一万多元,她戴了几天, 舍不得了,又收拾起来,准备给左昀以后做嫁妆。 看到存折,几个正在翻弄东西的人都走了过来,探头去看。 刘幼捷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他们家一共四个存折,左君年的工资卡,她自己的工资卡,一张专门付水电电 话费的卡,还有一张外汇存折。 看到其他三张存折时搜查者的脸上都有些失望,外汇的存折倒稍为调动了一些 兴趣。 “你们家外汇不少呀?”其中一个问。 刘幼捷淡淡道:“我们家的钱都在老左去年出国时换了外汇。” “换这么多外汇做什么?”那人立即追问。 “想供女儿出国。”刘幼捷道:“可惜她不争气。”说到不争气三字,她平静 的口气里才有了一点点黯然。 存折上是两万美元,本来是两万四千美元,这次左君年出去,取出来四千,存 折上只剩两万。 门外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刘幼捷当即沙发上跳了起来,扑到门边,一把绰住 门,把左昀挡在门外。 “小昀,”不等女儿开口说话,她威严而克制地吩咐:“你先下楼去玩一会儿, 妈妈这里有事。” “妈!”左昀吃惊又伤心地叫道:“楼下围了好多人,都在说我们家被抄了… …我刚在单位,也听人说爸爸被抓起来了,到底是怎么了?”她探进头来,立即看 到七零八落的客厅和自己的那一大摞日记。 “他们在搜什么呀!”她叫了起来:“我们家有什么可以搜的?” 楼梯的拐角处立即探出几个看热闹的脑袋,刘幼捷赶紧把女儿拉进家来。 搜查从下午5 点开始,直到晚上7 点才结束。那张外汇存折和那条白金项链以 及一些会议上发的18K 金纪念品,还有一些名烟名酒甚至几盒人参之类的补品都被 列在带走的清单里。 刘幼捷仔细地把清单看了一遍:白金钻石项链1 条,外汇存折1 张(美元两万), 存折1 张(人民币5 万),金(镀)纪念塔1 座,金戒指5 只,金项链2 条,玉佩 1只,玉手镯2副,玉佛像1 只,金箔画3 张,金(砂金)生肖马1 只,中华香烟6 条,五粮液12瓶,人参3 盒。 “乍一看,还真挺像个有油水的贪官呐。”刘幼捷一边在登记单子上签字,一 边自嘲地说。 左昀瞪着那堆金银器皿里的玉戒指和玉手镯:“玉佩是我的同学送给我的!手 镯是我旅游时买的,30块钱一副,你们也要没收?” 过了几秒,才有人回答她:“这不是没收,而是在案情明朗之前对一些财物的 封存,如果查明了这些都是合法财产的话,会全部发还的。” 左昀看了一会儿那只玉佩。那还是贺小英高二暑假去西安,买了三只玉佩,玉 佩上刻的东西和其他普通玉件不同,是一朵三瓣莲花。他看得中意,便一气买了三 只,和赵根林、左昀一人一只,他们三人上高考考场时,脖子里都挂着一样的玉佩。 现在,大概就她还保存着这个不值钱的小东西了吧,却没想到有一天这个会成为父 亲的赃物呢。 东西不多,搜查的人两只拎包就装完了,彬彬有礼地告辞了。左昀趴在客厅的 窗口朝下看,见检查官们几乎没拿出任何东西出来,楼下那些等观望的人似乎露出 很不过瘾的表情,她正看着,听到母亲在背后冷冷地问:“你还知道回来?” 这一问,着实问得心虚。左昀垂了头转过身来,低声道:“妈,对不起。” 刘幼捷终于按耐不住,厉声道:“和我说有什么用!你该和你爸爸去说!只是 不知道他还有没有这福听你忏悔了!”一语未了,急痛攻心,忍耐了一晚的眼泪终 于决堤:“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不晓事的女儿,你爸爸从出去起就惦记着你是不是 还生气,下飞机第一句话就是问小昀来了没来,要是这次他进去有个三长两短,你 要后悔一辈子!”说着拿起从机场带回来的那只纸袋,重重摔在左昀面前:“你爸 爸临走前叮嘱我把衣服给你带回来!他在瑞典给你买的!”大颗大颗的眼泪滑过她 青白的脸颊,被憔悴起皮的嘴唇挂住了,又沿着嘴角,缓缓渗进了唇齿之间。 “妈妈,你不要这么说,”见母亲哭了,左昀哪里受得住,也哭了出来,边哭 边道:“爸爸不会有事的,他从来没做过对不起任何人的事,肯定是哪里出了误会, 现在是法治社会,弄清后他一定会没事的!” 刘幼捷本想说你知道法律的背后有多少黑幕吗?这世界上的冤假错案还少了吗? 就算最后弄清楚了,你人也废了,精神也垮了,青春也消耗了,一生就这么完了, 又怎么算呢?看着女儿通红的眼圈和哭得红红的鼻尖,硬是又把话咬死在舌尖上, 含泪强笑道:“可能你爸爸脾气太硬,得罪了人吧,不过,身正不怕影子歪,他的 事我都知道的,就算有人想搞他,也不能无中生出一个有来,难道好再用莫须有给 人定罪?” 左昀吸了吸鼻子,也微笑起来:“别的人不好说,我爸那个人我还不知道么, 他顶清高的一个人,要是想赚钱,他学国际贸易的,趁早下海好了,他一个班的同 学哪个不是千万富翁了。他做梦都想做一个了不起的官员,最好还能留名青史,被 写到地方志里,咱们家又不缺钱,连亲戚都没几个,我又不是男孩子,要钱给我娶 个好媳妇,要钱做什么。” 刘幼捷重新坐了下来,拍拍沙发,示意女儿贴着自己坐下,天气寒凉,刚淌过 脸颊的泪痕此刻都干结了,她用手掌心轻轻压着揉了揉,平心静气地女儿道:“咱 们要做好最坏的打算,从现在开始,你要准备爸爸很久回不来了,或者即使回来也 当不了市委副书记,跟以前比,别人肯定对你另眼相看……要忍耐得住。” 左昀撇了撇嘴:“我被人另眼相看惯了。” “以前有你爸爸的背景在,很多事是不同的。”刘幼捷感慨地道:“你自己能 调适就好。” 左昀乘机倒了一回苦水:“老妈,你以为那背景能给我带来多少好处哪?老总 虽然怕你们,可主任不怕你们,主任怕你们,我们的组长不怕你们,其他普通记者 也不在乎你们,有些人,为了显示自己不畏权势,还特意要得罪得罪我,好向别人 显示他的傲骨铮铮呢!我干出成绩,说我是有靠山,我干不出成绩,又说我就剩个 靠山,但凡有点藏不住个性,就说我是凭着靠山耍牛B ,甚至被何蓉那个白痴明着 欺负了,领导还跟我说,你爸爸是副书记,她何蓉敢得罪你么,你也不要太占强了! 我还不敢回来跟你们说,一说,还得再挨一顿数落!” 噼里啪啦一噜子话,倒把刘幼捷逗笑了。 “丁东”一声,门铃响了,刘幼捷带笑站起来说:“这时候肯上我们家来的, 可真得有点勇气呢——一定是你卢叔叔。” 刘幼捷从猫眼里看了看,“咦”了一声:“小昀,是你同学,贺小英。” 左昀不假思索道:“不认识,不见!” 刘幼捷嗔怪道:“哪有你这样不知好歹的,他这时候来看你,说明还真挺讲义 气的,再说,或者也可以跟他打听点儿消息。” 左昀呶起嘴道:“他能知道什么消息?!” 刘幼捷已经开了门,和蔼地对贺小英道:“请进。” 贺小英换过拖鞋,换鞋时就看见左昀怏怏不乐地坐在沙发上,眼皮像刚熟的毛 桃,正眼也不看自己,心里已经短了几分底气,才走进客厅,左昀劈头就道:“阿 唷,你就这么急着来看笑话?” 贺小英急急辩道:“不是……” 左昀哪给他说话的机会:“我记得我很清楚的跟你说过,请你就当从没认识过 我和赵根林,你自己也接受了,是不是现在看我们家出事了,我说过的话就不管用 了,你这个市委副书记的公子就可以大摇大摆的欺上门来了?” 一顿抢白,激得贺小英额头上青筋根根爆起,刘幼捷看不过,喝道:“小昀! 怎么可以说这些没教养的话!” 被母亲骂了,左昀倒更来劲了:“妈!你千万别相信这个人,他不会安好心的! 出卖了朋友,现在想找个机会来卖个好,好让自己良心安宁,对不对?” 贺小英终于坐不住,猛地站了起来:“你怎么变成这么一个恶毒的人了!”说 着便朝门口走去。 左昀冷冷道:“是呀,我恶毒,我天生就恶毒,你现在才知道呀?太晚了,快 请便吧!”语气依然倔强,贺小英却又心软了,握住了门钮又转回身来:“左昀, 我刚刚听别人告诉左伯伯的事……我真的是急坏了,可是我没有你的新电话号码, 你们家的电话又打不通……我知道你不想见我,但是我真的……”他不知道该怎么 说了,冲口道:“为了替你爸爸说话,我在饭桌上挨了我爸爸一巴掌。” 刘幼捷忍不住啧啧道:“这个老贺!” 左昀知道贺家的规矩的,又见他说得情真意切,讥嘲的眼光渐渐淡了,低了头, 沉默了一会,闷闷地道:“那你就更不该到我们家来了。” 贺小英急切地道:“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随时打电话给我。”他从衣服里取 出一张名片,要放到鞋柜上,左昀瞪了他一眼:“你什么时候也学会给我发名片了? 直接把号码打到我手机上好了!” 语气里已经没有刚才那么过分的敌对,贺小英顿时露出笑容:“我……被你骂 傻了嘛。” 左昀报了号码,他赶紧用自己的手机拨了一遍,又郑重地存了起来。 看着他专心的样子,刘幼捷又笑了,想起来自己和女儿都没吃饭,赶紧进厨房 去了,听得左昀厉声对贺小英道:“过来!给我看看,你爸爸打你重不重!”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