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 声 有好一会儿,左君年总觉得自己是站在旷野之上,人们像呼啸的风在身边来来 去去。又一会儿,觉得自己是伫立在海滩边,一浪又一浪的人卷过身边。模糊而混 淆的意识辨认出了几个人,程怡?卢晨光?他看到程怡用手压住额头在哭,但那只 是从姿势上看出来的,他听不见任何声音了,世界里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看他哭 得肩膀不停地发抖,头皮涨得通红,他很想安慰他,可心里空落落的,想不起任何 连贯的话语。 人浪卷过,几个黑色的制服人匆匆地晃过眼前。 一个面容憔悴的老黑衣人靠近他,手里晃动着一样东西,大声朝他嚷嚷。 “什么?”他终于听到了一点声音,是自己的,仿佛是门外传来的自己的声音。 “这不是事故!是谋杀!!!”那人又重复了一遍,遥远而清晰。 接着他听到一个男孩子愤怒、狂暴的喊叫:“谁杀了她!!!?” 忽然之间,所有的声音都清晰了。他认出了正在对自己吼叫的这个老警察。 张德常戴着手套,举着一串钥匙拼命地在他眼前晃动着:“这不是事故,是谋 杀!!!” 张德常在抵达现场之前,心里已经充满了暴风骤雨般的愤怒。不需要看现场凭 这么多年办案的直觉他都知道这是一场谋杀。这谋杀也许不是针对左昀,但最后却 落在了这个精灵般孩子身上。 和程怡的那起车祸一样,这起谋杀是高手所为,现场提取不到任何痕迹,门锁 没有任何刻意入侵的痕迹,热水器里漏电的部分很难界定是自然损毁还是人为破坏, 换句话说,哪怕明知是谋杀,他也找不出任何证据证明。 里里外外彻底检查过后,几个和他一样认定了是谋杀的刑警都露出了失望的表 情。他们都见过左昀,听陆杰讲过许多关于这女孩儿的故事,陆杰虽然跟到现场来 了,一看到躺着的左昀,就和家属一样失去了理智,跌坐在地,一把抓下帽子,捂 住脸哭了起来。 熊天平也来了,看过了现场,神情也有几分悲戚。 每一个可能的疑点都勘察过了,张德常仍然没有收兵的意思,像一条顽固的老 猎狗,嗅着鼻子在屋子里到处打转。 熊天平不得不提醒他:“看样子是事故……局里还等着汇报呢,我们是不是先 ……” 张德常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一反常态,粗暴地吼道:“事故个屁!这么显然的 谋杀你说是事故?你眼头上抹了屎?”他吼叫着一把摔掉手里还没点着的香烟: “老子今天破不了这案,一辈子都不抽烟!” 熊天平被喷了一脸的唾沫星子,他从未见过张德常失态,哪敢回嘴,抹着脸悻 悻地退了开去,嘀咕着:“那你拿证据说话嘛……” 张德常眼角骤然收缩,小眼睛聚成了一个可怕的三角,瞠着他一字字地道: “好,我叫你心服口服!”他本来蹲在一张小茶几上在翻弄左昀的零碎物件,猛地 站了起来,叮啷啷提起了一串钥匙,冲到左君年面前。 “你们家这套钥匙什么时候配的?!!!” 钥匙两字一出口,谁也没留意到,屋角的熊天平脸色刷地青了。 左君年终于回过神来:“好几年了,是搬家时的原配。” “最近配过钥匙没有?!!!”张德常每一个字都在吼叫,眼睛疯狂地在每一 个人脸上扫来扫去,屋子里顿时死寂下来。 左君年摇了摇头。 张德常的手垂了下来,哐啷把钥匙握在手心里:“钥匙齿上有轻微的新鲜挫痕, 在近期被复制过。”他冲过去在陆杰屁股上踹了一脚:“哭有个屁用!起来!起来 去办案!你带两个人去,给我把这个人先控制起来!除我之外,任何人不得接触!” 他将刚才从左昀衣服口袋里取出来的一张名片重重地摔在陆杰脸上,那银灰色 的纸片弹了起来,旋转了一圈,轻飘飘地落在了一片狼藉的地板上。 熊天平远远地看着,乘着张德常背对着自己,悄悄地沿着墙壁朝门外走去,张 德常却头也不回道:“熊天平,你带打火机了吗?” 熊天平只得停下脚步,伸手到裤兜里去摸,这么多年习惯了张德常到处找打火 机,即使他已经不再经常跟着他一起办案,他还是随时在兜里放着一只打火机。 张德常拿起一根烟,在指甲盖上叩了叩,叼到了嘴上。熊天平咔哒燃着了打火 机,凑上去点烟,才碰到他的烟头,只觉得腰间一空,张德常已经麻利地从他的外 套底下,掀开枪套,抽走了他的配枪。 他愕然笑道:“张局,这是干吗呀?” 张德常迅速退开数步,利落地打开枪膛退下子弹,把空枪随手扔给一个刑警: “替熊队长收好。” 接着,他听到张德常冷冷道:“除了陆杰那组,各组行动暂停,陆杰,你带人 立即出发,其他人,拿副牌来,我来玩个算命的绝活给大家开开眼界。” 午夜,欧淇归案。 凌晨一点,吴扣扣归案。 凌晨四点,吴扣扣交代了钥匙去向是在熊天平手中。 凌晨五点,熊天平归案。 凌晨八点,市委书记齐大元在自己的办公室被逮捕。 新年的一月,齐大元、吴扣扣、熊天平、吴祖德、马春山、孙五等人分别因故 意杀人罪、贪污受贿罪、非法集资、诈骗罪、伤害罪等一系列罪名被公诉。 新年四月,赵根林保外就医,贺小英将他安置到某海滨城市的精神疗养院,李 三爱与他同行。 时光推移,不可能平静的心灵也终告宁静。 惟一不能释怀的是贺小英,他一次又一次地爬上笔架山,到一得庙去寻访德永 大和尚,一得庙修葺一新,有了好几个伺奉香火的居士,但没有人能说出德永的去 向。一说他是去佛学院进修,一说是应东南亚的信徒去讲法,还有一说是他赚足了 钱回家结婚生孩子去了…… “他曾经预言过左昀的命运,他明明什么都知道,”贺小英想起来就悲愤莫名 :“他本来也可以阻止这一切发生,却眼睁睁地看着它发生!!!” 他对每一个人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这通说词,说得久了,连做梦都在嘟囔。 直到有一天,他碰到了张德常。 张德常递给他一支烟,给他点上火,看他嘴巴终于暂时停住,张德常才缓缓道 :“不用再找德永了。” 贺小英抿着香烟道:“他明明知道……” 张德常打断他:“那个老骗子什么都不知道。” “可是他曾经说……” “德永是我的堂弟。”张德常简单地说:“文革前他在和尚庙里当过一阵的小 沙弥,文革里被赶回家种田,文革后他外出流窜了几年,练出了一张铁嘴,整天在 外招摇撞骗,他甚至连一个真正的僧名都没有,就是把俗家的姓氏去掉,随口就叫 一个德永。” “但他说出来的都应验了!!!”贺小英濒临疯狂,死死抓住了张德常的手: “其实你也和他一样,是个半仙对不对?” 张德常没有甩开他,任由他摇晃着,充满怜悯的目光望着这憔悴失落的少年: “再说下去,你就要问我能不能起死回生了……你仔细地用一用脑子,想一想,德 永其实并没有说任何超出常理的话,他所说的,只是根据万物大道运行的基本规律 做出的推断,这些,本来都是常识。只是身在局中的人,为声色货利所迷,连常识 都忘记了。” 他声音低微,话语平淡,却充满了说服力,贺小英的手颓然垂落,几个月来, 他干涸的眼睛里第一次泛起了泪光,眼泪像硫酸,让成灰已久的心再度感受到了疼 痛。 “人们因为愿意相信,才会相信。”他听见对面的老警察沙沙的声音风一般吹 过自己:“就像因为渴望爱,才会去爱。” 陈岚2005年4 月15日午夜31分 一稿于江苏罗塘 2006年1 月11日凌晨2 :12分 二稿于海陵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