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我的出生让母亲成了最大的受益者,我成了她作为女人一生中最大的功劳,她 作为一个好女人的身份得到了确定。她开始活得理直气壮了。 母亲一天一个变化,渐渐变成一个有个性有脾气有品位有身价的人。一个女人 比一个男人更会体现她的身价与品位。母亲在刻意地塑造着自己。她痴迷于跟会赶 集回娘家,学会挑剔绸缎布料和衣服的样式做工,可以对一件衣服一截布料一口气 指出十几处不足来;她学会了挑剔饭菜,还说盐吃得多了对心脏不好,酸菜要热炒 了再吃,不然对牙齿不好之类的话;她说猪胰子洗不出好手来,洋碱洗的手滑润; 她嫌以前的戒指耳环样子太老了,又打了新款的,还闹着让父亲给她买了昆山玉石 镯子,尽管她的手由于过分辛劳而已经变形,指头弯曲、骨节扁大、皮肤粗糙而皴 裂;她学会了对着父亲说长道短,甚至发脾气;对身份不如她的女人,她一口气能 说出好几个不足来:而她说话时的腔调、行走时腰身的扭动与手的甩法、脚步的大 小都在发生着变化……在家里她像功臣一样高高在上。 最初,父亲对母亲的行为举止十分不满,只要母亲一提这提那,他就对着母亲 大吼大叫说你当你是皇姑啊,母亲就嘤嘤嗡嗡地哭,鼻涕、眼泪一把一把往下抓。 后来,大娘就对父亲说她要啥给她啥好了,你惹她干啥,不给你程家生下儿子。 她敢这样,生下了儿子,她就应该这样了,女人活的就是儿子的势,她现在有 势哩。父亲听大娘的话,见母亲虽然借我的势有些张狂,却对大娘、二娘礼仪有加, 便也就随母亲任性罢了。可是,母亲却不控制自己,竟然抽上了大烟。这是父亲无 法忍受的。母亲生下我以后,总是说自己的心口子疼,父亲找了好几个郎中,药吃 了几大堆,就是看不好。后来,别人说抽两口能解决问题。母亲就抽了两口,还真 灵。从此母亲心口一疼就抽两口,结果就上了瘾。父亲一骂,她就寻死觅活的,不 住声地叫着我的名字。大娘对母亲说你这是自己害自己,再不戒掉,以后怕是有受 的罪哩。 母亲却说姐姐,我心口疼,像吃进了一包针。大娘知道母亲已经听不进去她的 话了,便对父亲说可能是命吧,让她抽吧,咱们把为她的话已经说尽了,随她去吧。 大娘的话没错,这使得母亲在以后的日子里吃尽了苦头。 一天,我正在斗鸡,就听到母亲的哭声。母亲又在向父亲要使唤丫头。现在, 能有个使唤丫头成了母亲最大的愿望。她已经惹得父亲很不高兴了。父亲在炕沿上 使劲敲着烟锅,说:“大娘跟了我五十多年,从来都没用过使唤丫头,二娘也没有。” 母亲说:“大娘身体好,你看我这身体,自从生下宝根,就一直腰酸腿疼,走起路 来也磕磕绊绊的。心口疼的毛病动不动就犯,我连死的心都有了。”父亲说:“这 么多的丫头,你使她们就行了,自己的丫头不比使唤别人强啊。”母亲说:“她们 不听话,老是顶嘴吊脸子,她们一顶嘴一吊脸子我就心口疼。”父亲说:“谁使不 动,顶嘴,吊脸子你给我说,我扒了她的皮。”母亲就说:“我一个都使不动,一 使她们就翻白眼,就把东西抡得风吼,受气哩。”父亲知道母亲在胡说,便跳下炕 趿了鞋往外走,母亲就长一声短一声没完没了地哭,而且把头往墙上撞。边撞边哭 :“我的命咋这么苦啊,看看人家王英,过得啥光阴,女人不照样有使唤丫头?” 看见我在门外站着,她跑过来一把将我扯进屋里,紧紧地搂着我说:“宝根啊,娘 没人当人看,没人疼,你长大了可要好好待娘啊,你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啊。”她 这么说着,眼睛却斜睨着父亲。父亲却不理会她,不让步的地方父亲绝对不让步。 父亲说:“这辈子你就不要做这个梦了。”母亲就搂着我幽幽咽咽地哭。父亲一把 扯过我说:“走,跟爹骑马去。”说着就拉着我向马圈里走。母亲就两脚不停地在 地上跺,幽幽咽咽的哭声变成号啕大哭了。大娘就出门来,对着我们已经远去的背 影说:“系(你)又色(惹)她做(所)啥?她扬(想)咋就咋嘛。”大娘的前门 牙掉了两颗,说话走风露气。父亲曾经要给她包金牙,她坚决不要。 大姐是大娘所生,叫喜梅。比母亲大四岁,她们处得挺好的,像姐妹一样。她 回娘家的时候,和母亲两个人盘着腿坐在炕上,两人手捏着手,她对母亲说:“其 实使唤丫头用不着的,来了反而给你添麻烦。”母亲说:“其实我不用使唤丫头也 行,受了一辈子,啥苦没受过,自己还不能照顾自己。可是王英的女人都能使使唤 丫头,我咋就不能呢?人争一口气,佛念一炷香。人只要有了比对,想要的事就多 了。丫头,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你没见她在我面前那个逞能劲儿,仿佛她是贵妃 娘娘,叫使唤丫头那个贱,让人都麻死了。”大姐说:“小娘,你跟她比对这些做 啥?你伸出个手指头也比她腰粗。”母亲就说:“娃,咱女人家,不跟人家比对这 些还比对啥?她跟我一起耍大,那时候啥都不如我,可现在她拉着使唤丫头的手, 动不动就来咱家串门。你当她是来串门啊,那是给我显摆涨气来了。”王英的女人 是和母亲是一起长大的,长大后嫁给了王英。王英的家境怎么和我家比呢?可是, 他给女人雇了使唤丫头,这让母亲就有了对比。她把使唤丫头也看成一种身份的象 征了。“再看看我娘家人,谁家没有使唤丫头,我都羞得无法回娘家了。”母亲说。 私塾开起来的那一年秋季,大娘得了病,正是收获季节,父亲连地里的庄稼都 不管了,东奔西走地为大娘求医,郎中看了不少,病却不回头。 春节将近,大娘还是走了。大娘临死的时候,把母亲的手捏了又捏,说:“谢 谢你让我有了摔孝盆子的人啊。”大娘又把我的手捏了又捏,头摸了又摸,然后把 一个小箱子给了我,那全是父亲给大娘的首饰与金银。 父亲为大娘办了全村最隆重的葬礼。大娘积修得好,死在了冬天,沸沸扬扬的 大雪淹没了整个村庄。 春节过后不久,红杏就成了母亲的使唤丫头。红杏的父亲是我家的老长工,就 住在我家的山后面。她弟兄姊妹共有5 个。她和我同岁,常来我家,当然是从母亲 那里寻些零活做做,讨点什么回去。母亲自从有了我就大方起来,常常对下人慨当 以慷,示恩于他们。对给她做过活的人,她都会赏他们点东西。当然对于我们来说, 那些东西大都没有什么用处了,比如穿旧的衣服和淘汰的家用,但对他们却还有很 大用处。因此红杏总是在母亲的屋里,给母亲捶捶腿,点个烟泡,跑个小腿。母亲 就会给她些姐姐妹妹们穿旧穿烂了的衣服。红杏是个勤快的女子,母亲身边没活的 时候,她就会找点零活做,母亲说她眼睛很活。 父亲之所以给母亲请了使唤丫头,不是因为母亲的哭闹,而是出于对大娘的一 种补偿。父亲原本给二娘也要请一个的,可是二娘坚决不要。 她说我用不着,大娘都没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