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第二天一大早,屠夫就提着刀来了,他坐在我们家的大门口,不停地咆哮了整 整一天。晚上,父亲让伙计早早顶上大门,安排伙计在各个角落轮流盯着外面,然 后像接一件非常珍贵的瓷器一样将我从拐窑里接了出来,对我说:“你放心好了, 你几个姐夫都来了,自己人守着哩。”我已无法像和红杏藏猫猫时那样轻松自如地 从地窖里爬上来。懦弱常常让一个人失去缚鸡之力。 爬上地窖,竟然还需要父亲伸手来帮我。 油灯昏暗,显然是灯油不多了,父亲瞪了母亲一眼,说:“你就连灯油也不会 添了吗?” 母亲给这事吓坏了,她没再喊红红,而是颤巍巍地溜下炕去,两只小脚一颠一 颠,让人感觉每迈一步都要跌倒。许久,她才找到了油葫芦。 母亲提起油葫芦往灯盏里添油,两只手颤抖着,那么大的灯盏窝,她提着个油 葫芦就是添不到里面,外面洒了不少。母亲一下子苍老了许多。终于添好了油,父 亲走到门前,又推了推门看是否顶牢靠了,然后坐在我的对面。父亲被皱纹一圈一 圈圈起来、活像个两个核桃的小眼睛已经彻底凹了进去,像两个深洞,杏仁大小的 眼珠也不明亮了。他盯着我说:“你跟红杏多长时间了?”我哆嗦着说:“我不记 得了,”想了想又说,“是麦子种上不久吧。”说这话的时候,好像是谁把酒泼在 我的脸上一样。父亲说:“几次?”停了一下又说,“睡了几次?”他的声音明显 地加重了。父亲说:“你好好想想。”我说:“七八次……”我将头埋在两腿之间。 父亲说:“小祖宗啊,瓦罐不离井口破,将军难免阵上亡,才几个多月时间,你就 睡了人家七八次,你当那是你的女人,你想咋睡就咋睡?就是爹……”父亲把话打 住了,将头高高地仰起来,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然后敏捷地跳下炕去,在墙上搬 开一块砖头,掏出一个很沉的牛皮袋来。 父亲解开牛皮袋子,从袋底的两角一提,那白花花的大洋像水一样丁丁当当从 里面流了出来。在那大洋的滚动声中,他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说:“这是今年准 备置地的钱,这些钱能买十几亩水漫地。”父亲一块一块往起摞那些大洋,十个一 摞,一直摞了五摞。他端详着那堆大洋,许久他抛倒了一摞,又抛倒了一摞,然后 坐在那里看。他像一个玩过家家的娃娃。但表情苍老而痛苦。他又开始往起摞,摞 一摞歇缓一阵,仿佛是在做一件十分费力气的事一样。最后又恢复了五摞,坐在那 里长久地看着,抱着水烟壶呼噜噜地不停地吃着。 母亲说:“你要干啥,发进家那块地说好了?” 父亲没有说话,他长叹了一声,将那些大洋全抛进袋子里,从炕上跳下去,他 说:“这都是货真价实的大洋,可以买十几亩川地哩,全给你狗日的睡掉了。”说 完他嘿嘿嘿地笑笑,又说:“宝根,不要害怕,没啥事,这世上没有钱弄不平的事, 偏偏咱有钱。这些钱咱今年就会从土地上收回来的。”父亲提着钱袋走出门去,他 想用钱了结这事。他的脚步落地有声,这就意味着他胸有成竹了。然而,半夜里父 亲脸色铁青地回来了,手里依然提着那个牛皮袋子。他将袋子抛在炕上,坐在那里 半晌无语。 当父亲提着大洋走进屠夫家大门的时候,大洋丁丁当当的声音更加响亮。屠夫 正在院子里捶打他的女人红杏。自这事发生,屠夫从我家回去,就要将红杏打上一 顿。红杏不喊不叫,他就拼命地打,他要让人知道他在打他的女人,直到红杏放声 嘶叫时,他才会停止鞭打。 父亲看着他打红杏,心里大骂,打死这个狐狸精。他一直看着屠夫打完了红杏, 这才把大洋扔在了屠夫的面前。袋口没扎,大洋就滚落出来,蘸着银烟烟的月光, 在坚硬的地上丁丁当当地滚动着,像一只只带着铃铛的羊群走过草地。 屠夫看了父亲一眼,父亲说:“你数数吧。”屠夫翻翻眼没说话。父亲又说: “那是五十块大洋,你杀三年猪也挣不下。”屠夫朝父亲的脚下啐出一口浓浓的痰 来,说:“你拿回去等着给你儿收尸吧。”父亲被屠夫的态度弄得有些糊涂了,大 洋在别的人跟前或许真有用不上的时候,可在不起眼的屠夫这里,他没有想到也是 这样的没用。他想大概这狗日的是强撑着的,男人总是要面子的,心里不知道有多 高兴哩。父亲往屠夫跟前走了走,又说:“你想想,七八次就五十个大洋,在洪城 妓院也没这么高的价。”屠夫“呸”的一声,将一口痰唾在了父亲的脸上,他恶恶 地说:“你是个老驴。老驴日的!”父亲脸上开始变色了,在程王庄还没人这样说 他。可是他强忍着说:“来福侄儿,事既然已经出了,你开个价吧,要多少你说个 数儿出来。”屠夫对着父亲翻翻眼说:“你是个老驴日的哩,我连脸都没有了,我 还要钱干啥?你说还要钱干啥?”这句话彻底击垮了父亲,他没想到事态这样严重。 一个穷得没钱的人,到了不要钱的地步,是啥事都干得出来的。父亲最后努力说: “来福侄儿,你好好想想,要钱要地都行。”屠夫站在父亲对面,没有说话。因为 天黑,父亲看不清他的脸,从父亲这个角度讲,他以为或许这狗日的要地哩。地是 啥,是无价之宝哩。因此,他说:“萝卜拔了眼眼子在,女人又用不烂,退一步说, 你就当你娶了个寡妇,心里不就宽了。十几亩地,你两口人能过上好日子的,说不 定过些年,你就跟我一样了。”忽然,屠夫扑到父亲的面前,一把拧住父亲的领口, 说:“你老驴日的再不走,我就先把你捅了!”父亲被屠夫吓了一大跳,因为那刀 子就在他的脖子上搭着,借了朦胧的月光,放射出熠熠的寒光。 大黑狗从院子外面走进来,它若无其事地对着父亲叫了两声,就偎在屠夫的腿 边。屠夫放开拧住的父亲,一脚踢翻黑狗,一刀捅向狗,那血就喷在了父亲的脸上。 屠夫又连捅了几刀,边捅连骂:“狗日的连个门都看不住养你做啥?”那狗在地上, 四只爪子乱蹬了一阵,便死了。父亲给惊出一身冷汗来,他摸着头上的汗水,说: “来福侄儿,你看……”屠夫在鞋底上擦着刀子说:“滚,去买棺材吧。”说着便 将父亲推出门去了。父亲站在门口,又说:“这钱再娶个女子都绰绰有余的。” 可屠夫已经将门关上了。那袋大洋也给隔着院墙扔了出来。 回家的路父亲走得十分艰难,不服输的他这时候才感觉到自己已经彻底的老了。 他让屠夫几句话就弄败了。人没钱也就没脸了,可是这狗日的穷得丁当响,却还这 么的要脸,他还没有见过。他知道自己遇到了爷爷说过的两种难弄事的人中的一种 :邵子。这狗日的是要拿命和人弄事的。想到这里,他的心就一阵下沉。回到家, 父亲颓废地坐在炕上,连着抽了三锅子烟,方才抬起头来盯着我说:“你说你咋就 这么不省事啊,你就连一年都等不到?一年后你就是有媳妇的人了,咋睡咋弄都没 人说啥啊。”我从父亲的眼睛里看到了恐惧。 我又回到了地窖里。尽管我非常讨厌这阴暗憋闷的地窖,可是一回到地窖里, 我又闻到了红杏身上的那种香味,又感受到了她划过我的目光和火焰一样灼热的舌 头、玉石一样的身子以及蛇一样的蠕动……我的火竟然又燃烧起来了,整个身体到 处都是火苗在耀动,痛苦地呻吟着,我的身体在地上乱扭动着,在这个时候我竟然 还能山崩海啸般地狂泄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