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三天过去了,屠夫依然健壮地活着,刀子的寒光一次次扫过我的家院,他的叫 骂声诅咒声一次次覆盖在我家屋顶的上空。又过了三天,当那把刀子插进我家的松 木门框时,父亲着慌起来了。也就是这一天,屠夫仿佛疯了一样,他直接冲进这拐 窑中来了。因为红杏不见了。他找遍了整个村子,都没找到红杏,急红了眼。虽然 屠夫最后给几个姐夫和长工堵了出去,可父亲却吓得没气了。人中都掐青了,最后 泼了一盆冷水,父亲方才醒过来,他缓过一口气来,却两眼呆痴,发着青光,许久 一句话都不说。后来就拉着我的手,只是摇啊摇。 显然我的藏身之处屠夫已掌握了。父亲怀疑长工中有人将我的藏身之处告密。 父亲在院子里将所有的长工叫来,言语十分难听。我又被转移到另一处,但父亲已 经无法像我藏在地窖里那样安心。这天晚上,父亲对我说:“长工不是自家人,家 里越来越不保险,你先到县城你二舅那里躲上一躲吧,等我把这事弄平了再回来。” 我多想说我不去,可我还是点了点头。再这样下去,我和父亲都会给弄垮的。好像 才几天的时间,我已能自己思考了。 父亲连夜为我准备好了行装,说:“明早五更里动身,再迟让那狗日的看着就 麻烦了。”于是我们就喝着酒等待着五更的来临。父亲说:“你困了就睡一睡。” 我说:“我一点瞌睡都没有。”父亲说:“这也不是啥事,没有事情能斗过日子。 我那时候也遇到过这样的事,不过那狗日的让钱就打发了,这狗日的一定是宰猪宰 红了眼,连钱都认不出来了。”最后父亲又说,“女人是祸水啊,大到国,小到家, 都是祸水。” 我们说了一夜的话,这一夜的话语中多次出现了“先人”、“根”、“命”、 “小神仙”、“长命锁” 这些词语,我们的家史就是靠着这些词语串联起来的,这让我们的对话充满了 悲壮与艰辛的意味。以前父亲对我的教育让我理解到的是保护自己热爱生命,而今 天,我才真正明白了作为程氏这门人的儿子是多么的危险——生命像附着在肉体上 的一粒微尘,说不定哪天给一阵风刮个正着就带走了。天快亮的时候,父亲长吁一 口气说:“做我们程家这一门人的儿子真不容易啊!” 五更的第一声鸡啼宣告了我逃亡的开始。我动身了。我的逃亡由此开始了。父 亲不能护送我走,几个姐夫也不能送我,父亲说:“如果我不在家,你的几个姐夫 少了一个,屠夫一定会生疑心,只有我们都在,并且坚决堵住他要去的地方,他才 会觉得你还在家里。”父亲让老长工二喜送我走,没有让他最信任的红杏的父亲送 我。他说:“人会变的,人的心是肉长的。” 老长工二喜拉着“小白龙”,驮着我的行李。 父亲一直将我送出村口,然后摸摸我的头说:“过几天,爹就去看你。”他要 扶我上马,我说:“我再往前走走,你回吧爹。”父亲站在那里说:“你走吧,你 都过了十八岁了,凡事多个心眼,出门三辈小。”我说:“爹,我知道了。” 当我将要转过一个山嘴去的时候,我回过头来看到父亲依然站在那里,在月儿 朦胧的微光中。父亲成了一截黑枯的树桩。我的泪水喷涌而出。 我没有骑马,我牵挂着红杏,不知道她是生是死。转过山嘴时,“小白龙”的 鼻子就喷着粗气,两只小耳朵也警惕地竖了起来。二喜说:“少爷,你走在前面吧。” 有种感觉特别强烈,我说:“你先走吧,没事。”话音刚落,我就听到一声轻轻的 呼唤。同时我闻到了黎明清纯的空气里那扑鼻的香气。我扑了过去,是红杏,她像 一只受了惊的狐狸躲在一个土坎的后面。朦胧的微光里,我看不清她,但我很准确 地就摸到了她。她有些发抖,我们紧紧地相拥着。她喃喃地说:“我在你家的屋后 蹴了一夜,可是老爷一直在,我不敢进去。”我使劲地搂她,她发出痛苦的呻吟, 我说:“他天天打你?”她不说话。借着微光,我看到了她手里提着的包袱,我说 :“你要出门?”她说:“我跟你一块儿走,就是要着吃,我也高兴。”我被这话 吓了一大跳,我说:“我也不知道我要到哪里去。”她说:“不管你到哪里,只要 我们在一起。” 我颤抖着说:“他会追来,会杀了我们的。”之后我又重重地说,“他杀我比 杀一头猪还容易。”我感到红杏在我的怀里抖了一下,像给什么扎了一下。她挣开 我的怀抱,像一只兔子一样跳开。我说:“我还会回来的,我不会走远,躲上几天, 等事平息了就回来。”红杏忽然说:“你不会回来了,你不会回来了。”我又搂住 红杏说:“这里是我的家,我不回来又能到哪里去呢?我也不想走。”红杏摇着头, 喃喃地说:“你不会回来了,你走了我咋活,我活着还有啥意思?,,我摇着她说 :”我会回来的。“可说出这话时,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回来,我不知道我的路上 还会有什么样的灾难。她叹了口气说:”你走吧,可你要记着,我已经给你怀过娃 了。“她推开我,头也不回地走了。我往前追了几步,可是我停住了。 我听到瓷怪子(猫头鹰)尖厉的叫声,在寂静的黎明里悠长而久远,我匆忙向 前走去,与其说是逃避那怪物的叫声,还不如说是逃避红杏。然而,我觉得那怪物 的叫声跟着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