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一 部 分 第一章 (三) 我出来时见她正在扣衬衫扣子。她一边扣扣子一边看我,看了一会儿,忽然问 我:“你好好的生谁的气呢?” “我生气了吗?”我装出茫然的样子说,“我没有生气呀。” 她斜我一眼,说:“不老实。” 这以后我就再也没有画过她了,她也没工夫去我那儿让我画她。她到歌厅唱歌 去了,而且很快就唱出一点小名气来了。最初她是跟他们团里其他人出来唱歌的, 反正一年难得演三场戏,不如出来唱唱歌,多少也有些收入。因为经常跑场子唱歌, 遇到晚一些或路远一些的时候,她就会预先打电话到我单位上,请我给她作伴。这 样的电话一般都是由传达室老胡接的,老胡便经常屁颠屁颠地往我那儿跑,满脸邪 笑地说:“嘿,今晚上又有人叫你去呢!” 我问余小惠:“为什么叫我陪你?”余小惠说:“愿陪吗?”我笑了笑。余小 惠说:“笑什么?说呀。”我心里在犹豫。我说愿陪不愿陪呢?我不是再三对自己 说,到此为止,不要再往前走了吗?现在我怎么对她说?我用力咳了一声,说: “愿吧,愿。”话一出口,我的心便狂跳了两下。她说:“你好像很勉强似的。” 我说:“不勉强。”她说:“既然这样,那你还说什么?想要我说我喜欢你陪?” 不知道是她唱得好还是别的原因,请她唱歌的地方很多,有时候一个晚上我要 陪她跑四五个场子。那天晚上吃完夜宵后,我送她回剧团,已经很晚了,她让我进 去坐坐。我心里就突突地跳起来。她们的宿舍是一栋七十年代的破楼,从排练厅旁 边的小巷子往里走,小巷子里黑咕隆咚的,楼里更是黑咕隆咚的,上楼时我差点绊 了一跤。她一把扯住我,用指头在我腰眼上轻轻捅了两下,她腿挨着我的腿,手紧 挽着我的胳膊,胸脯挤在我的胳膊上。我的心便像一只惊鸟一样飞出去了。我的感 觉像一片透明的羽毛那样,跳来跳去,从她的腿跳到她的手,又跳到她的指头,又 跳回到我自己的腰眼上,再忽忽悠悠地跳到她胸脯上,然后就被粘在了那儿。那是 我画过的胸脯,我知道它们是什么样子,现在我又感到了它们的温度和弹性。我还 知道接下去要发生什么,但我管不住自己了。在这样的情形下谁管得住自己呢? 她开门时很慢,把着门沿一点一点地往里推,免得它发出声音,然后又一点一 点把它掩上。掩上门后她也不开灯,而是抱着我。也许是我抱住了她。反正说不清 楚,反正我们抱在一起。我们一开始就像偷情,我们都不说话,都知道不要弄出声 音来。我们很默契。我们就像两帖膏药似的,互相紧紧地粘住了,扯都扯不开。我 们摸黑干的那件事。我们都浑身滚烫,都把对方烧得晕晕乎乎的。起码我是晕晕乎 乎的,回想起当时的情形,只有一个大致的印象,具体过程和细节却都不记得了, 我忘了我们是怎样上的床,怎样脱的衣服。印象最深的是那张窄窄的硬扳床。那张 床老是在叫,地板也在叫,咯吱咯吱,像满满一屋子欢快的老鼠。 我记得她还喘着气问我,你为什么早不动手?你是不是早就想动手?我说我是 个拿不定主意的人。她说你现在拿定主意了吗?我说拿定了。她便在我肩膀上咬了 一口,然后她便叫起来了。她叫了两声便不叫了。她咬着嘴唇,可没过一会儿又把 嘴唇松开了。她说我忍不住了。她叫起来像哼哼,从嗓子里憋出来的,她高高低低 地哼着,变着音调哼着……她边叫边像一匹马那样一纵一纵,我觉得我要被她颠下 来了,同时又觉得真像骑着一匹马。我眼前既迷蒙又开阔。马在奔跑。我也在奔跑。 我们跑过原野,跑过河流,跑到了一个很远的地方,跑到了一个空旷无人的地方, 跑到了天边。跑到天边的时候她的哼哼变成了喊叫,变成了嘶哑的响亮的垂死的没 命的喊叫。她的嘴对着天,把一天的云彩都喊乱了,像一群色彩斑斓的大鸟似的, 四下里乱飞。最后一切都沉寂下来,沉入了黑暗。我就那样瘫软着,天上的云彩似 乎还在眼前飘着,过了许久,我才像一朵懒洋洋的云那样,又一点一点地飘回来了, 落在了床上。我惬意地吐了一口气,然后扭脸看着她。 光线似乎比我们进门时亮了一些,我能隐约地看清她的脸。她也吐了一口气, 软绵绵的,过了一会儿,她说:“徐阳你不会当真吧?不会想要跟我结婚吧?”我 幸福地说:“你想不想?”我确实感到很幸福,我的脑子有点发涩,眼睛也涩,涩 得我都想睡了。我涩涩地看着天花板,从街上洇过来的灯光映在那儿,像月光似的。 她说,“你千万别这么想,我未婚夫在上海读研究生,他毕业了我就跟他结婚,我 不会跟你结婚的。”她这么说使我感到愕然。我的睡意就像一只受了惊的兔子,一 下就蹦掉了。我没想到她会在这时候说那个该死的未婚夫。我早把那个未婚夫给忘 了。我还说什么呢?我什么也没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就那样傻傻地躺着,像个 尸体一样。躺了一会儿,她推推我说:“嘿,别睡着了,你不能在这里过夜的,你 该走了。” 我便爬起来。我还是懒洋洋的,摸索着穿了衣服,开门出去时,她嘘一声,说 :“你轻点,别弄出那么大的声音。” 我把脚高高提起来,轻轻地放下去。那天晚上我真像一个私通者,一个乘隙而 入的奸夫。我蹑手蹑脚地摸黑从那栋破楼里溜出来,在楼门口被一只猫惊出了一身 冷汗。那该死的猫眼亮闪闪的,突然喵一声,又薄又亮,像一把白亮的尖刀似地划 过我的空空荡荡的脑子。我不由得浑身一抖,汗毛都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