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一 部 分 第四章 (一) 那天晚上余小惠确实不在。从我出事的那天开始,她就没在宿舍里住了,也没 在剧团里露过面。她巳经丢尽了脸,她没脸在剧团里露面了。那个下午发生的事像 风一样传遍了南城的大街小巷,再加上南城晚报的照片和文章,她等于光着身子游 了一次街,而且游遍了南城,说句夸张一点的话,她连身上长了几根毛都被别人看 清了,她哪里还有脸呢? 那个未婚夫第二天就回了上海。未婚夫已经不再是未婚夫了,婚约已经解除了, 他明白自己是个王八蛋了,他什么都明白了。估计他也不用说什么,只要说一句算 了吧,余小惠便无话可说。除了在心里骂我,往死里咒我,她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她只能尽尽地主之谊,把那个戴着近视眼镜、神情沮丧的研究生送到火车站, 面无表情地点点头作为告别,转身便回家去了。 她家住在城西老铁街。老铁街是南城最古老最原始的老城区,盘曲着许多密密 麻麻的小巷子。小巷子潮潮的,狭窄逼仄,两边都是年代久远的青砖高墙,门洞都 是灰冥幽暗的,门条石上爬着黑色的苔衣,给人一种阴沉沉的感觉。我从一个这样 的门洞里走进去,看见有四个人正在天井里稀哩哗啦地打麻将。一个脸上贴着黄瓜 片的女人问我找谁?我说找余小惠。女人用肉泡泡的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一 边朝搂上叫着:“老余,有人找你们家小惠。” 我看见从更加幽暗的楼梯口伸出了一个灰白的脑袋。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能囫 囵地看见一个脑袋。脑袋问我是谁?我说我姓徐。他大约沉吟了一会儿,说:“上 来吧,小心一点,楼梯不好。”我上楼时四个打麻将的人在嘁嘁喳喳地小声说什么, 估计是在议论我们。我跟余小惠巳经被一根舆论的绳子紧紧地绑在一起了,尤其是 我,巳经是在南城晚报上有名有姓的人物了。我听见身后的声音说,姓徐,他姓徐 呀……我觉得如芒在背。我匆匆地踏着摇摇欲坠的破楼梯往上跑。 上楼以后我才知道,我见过老余,大约是在文化系统的大会上。老余退休以前 似乎在戏剧创作室工作,不过没听说写过什么戏。大家都在一个系统,见面都是熟 人。他朝我点点头,把我让进门。他家在楼上第二个门,我进门后没看见余小惠。 靠窗的沙发里坐着一个胖胖的中年女人,正瞪着两眼看我。我觉得她的眼睛很 像余小惠。 老余对她说:“这是小徐。”女人听了又朝我瞪一下眼,说:“小徐?是徐阳 吧?”我点点头。她的脸一下子就歪了,而且歪得很厉害,她说:“你这个臭流氓! 你来干什么?你还有脸?你还找上门来?!“ 老余急忙张开两只手,像乐队指挥似地用力向下一压,压着喉咙,严厉地说: “叫什么叫?不会小声点?” 女人不服气,说:“你好脾气!他是谁?还小声点?!” 老余说:“不好脾气怎么办?那你叫呀,你破开喉咙去叫,你让大家都听见!” 女人白他一眼,气哼哼地把把脸扭到一边去。 我像挨了耳光似的,脸上麻麻的。老余让我坐在一把小竹椅上,自己则坐在女 人旁边的沙发上。我和他们的距离大约在两米到三米之间。我背后就是刚刚关上的 门,右边是个鞋架子,看起来像是老余自己钉的,上面放着他们一家人的鞋。我看 见余小惠的鞋也放在上面,接着我又看见了余小惠的衣服,那件大圆领花格春秋衫 就挂在胖女人左边的衣帽架上。老余用下巴指指胖女人,对我说:“这是余小惠的 妈妈。” 我在小竹椅上欠欠腰,说:“伯母好。” 余小惠妈妈扭扭脸说:“谁是你的伯母?” 老余叹了一声:“唉!” 我很尴尬,真想赶紧逃掉。我嗫嚅着说:“余小惠在家里吗?有些事我对不起 他,我感到非常内疚,但当时我没有办法,我想向她当面解释一下。” 余小惠妈妈说:“不在,她这两天在她舅舅家里。”她说话时下巴扭来扭去, 我当时就有点怀疑,这个女人是不是在撒谎?事后知道她果然在撒谎,余小惠就在 房间里,房门还开着,她妈妈只要往左瞥一眼,就能看见斜靠在床头上的余小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