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二 部 分 第十六章 (四) 洪广义的笑确实有点特别,张着嘴,然后笑声就出来了,没有什么过渡,嗬嗬 嗬嗬,使人想到一些乱滚的球。说实话他笑得很有感染力,我有时候也不自觉地跟 着他这样笑。不但这样笑,还下意识地挺挺肚子,尤其是站在那儿的时候,会不自 觉地把两条腿叉开,使肚子挺起来。说到这儿,我顺便说说男人的肚子。一个男人 挺不挺自己的肚子很重要,其重要的程度一如女人怎样使用她的腰。你见过一个窝 囊的男人挺肚子吗?敢挺肚子的男人那都是扬眉吐气的男人。 我看起来已经像个扬眉吐气的男人了。我总是喜欢低着头走路的毛病也改掉了, 巳经开始有点弯曲的背现在很直了,我的腰板也很直,脑袋昂着,并且稍稍往右侧 一点。我不是有意侧脑袋的,我的脑袋一昂就侧过来了,侧得持重而自负。我对着 镜子看过自己,我对自己现在的样子很满意。我的脸也显得亮堂多了。那些恍惚的、 心不在焉的神情都不见了,它们像灰屑一样从一张扬起的、亮堂的脸上滑落了。 人是需要一些精神的,我现在很有精神了。 我不但有精神,还有了一辆车,一辆奥迪,是洪广义给我的。我没想到洪广义 会把他自己的奥迪给我。他说他买了一辆新车,不过这辆也不旧,才开了三年。我 看着车,感到很愕然。我说:“我要车干什么?”洪广义说:“你当然要。你见过 哪个总经理没车的?再说现在谁不知道你是个成功人士?所以你一定要有车,到哪 儿你都带着它,这是派头,是你的派头也是绿岛的派头。这么大的娱乐城,一定要 有这个派头,否则人家会说我们没有实力。” “可是这么贵的东西……” “这是应该配给你的,开吧。” 我知道没有这种规矩,这是他额外给我的。他毕竟还是个重情义的人。我觉得 完全从生意人的角度去看他是不对的,他确实帮了我,他也只能这么帮我,除此以 外他还有什么办法呢?他是一片苦心。他把车钥匙给我时,我内心非常感激,没有 再说什么,情义这种东西,说什么都是多的,只能放在心里。我又差点湿了眼睛。 他看见我在激动,没说什么,很义气地在我肩上拍了两下。 他老这么拍我,我也喜欢他这么拍我。 这辆车给我的感觉太好了。我很快就学会了开车,然后便开着它到处跑。有一 辆车真是不一样,我看人的眼光不一样了,看街道的眼光也不一样了。整座城市在 我眼里都不一样了。一切都是明亮的,美丽的。我开着奥迪跑遍了全城所有的马路。 我从小就熟悉这些马路,熟得不能再熟。我知道它们旁边有些什么店,知道哪些单 位哪些机关在哪条路上,知道哪条路宽哪条路窄,哪条路上有树哪条路上没树。我 在许多树下蹲过,我蹲在哪儿画树,画房屋,画走在路上的人。我穿着拖鞋走过它 们,穿着球鞋走过它们,骑着一辆破自行车跑过它们,而今天我是开着一辆奥迪。 我觉得自己有点像在做梦。那时候全城的马路上都没有几辆奧迪。在一辆奔跑着的 奥迪里看马路和街道,看那些走路的人和骑车的人,看那些挤公交车的人,看男男 女女老老少少,我就想我怎么忽然就有了一辆奥迪呢!我内心充满了感叹,我想我 读了这么多年书,画了这么多年画,直到今天,我才知道这他妈的就是人哪,人跟 人真他妈的不一样啊。昨天你还窝窝囊囊满脸晦气,今天你就变了一个人,一切都 让你觉得这么舒服,这么顺眼,这个城市原来是这么亲切可爱啊! 虽然有些路面坑坑洼洼,颠得利害,但我的感觉已经飘起来了。我巳经很久没 有这么好的感觉了。或许我从来就没有过这样的感觉。我觉得它就是飘,是飞扬, 是一种全新的感觉,它使人觉得从里到外的一切都煥然一新。自己是新的,天地是 新的,世界是新的。一切的一切都是崭新的。 有一天我开着车路过我们单位,想想就拐进去了。我想去看看老胡。但老胡不 在,坐在传达室的是个瘦白脸老头。单位上的同事见了我都酸不溜秋的,尤其是我 们领导,酸得一张大脸跟哭似的。他说哎呀果然是徐阳呀,士别三日,我都认不出 来啦!然而没过一会儿,他的脸又阔起来了,他说报纸上的文章你自己都看到了吧? 我说我又不是瞎子,看到了,怎么啦?他煞有介事地咳一声,又云遮雾罩地吹起来, 说前些日子他跟某某书记在一起,是他提到了这件事,说像徐阳这样的同志应该作 为一个典型大力宣传,某某书记很同意他的看法,并且当即打了电话给报社。他拍 着我的肩说,徐阳啊,你大有前途嘞,你就等着吧。我听得嘿嘿地直笑,我说好, 我等着。 我问领导,老胡呢?他说老胡呀,人家不干了,回家享福去了。我说他享什么 福?他没儿没女他享什么福? 我在单位的走廊上走了走,又去从前的工作室看了看。工作室里堆了几个破柜 子和一些椅子,墙角上有一面蜘蛛网,地上有一块调色板和几支黏着一坨干颜料的 画笔,一只画框被乱扔在柜顶上。我把画框拿在手里,灰尘立即飞起来。我对着画 框发了一会儿呆,心里很惆怅。 我开车去了老胡家里。老胡家在郊区,我去的时侯已是黄昏,老胡正在门口鼓 着腮帮吹一只煤球炉。他干吗不用手上那把破扇子呢?烟气将他的脑袋罩住了,呛 得他不住地咳嗽。我的车滑到他身边。他转过脸来看着,用一根中指擦擦鼻头。 这个黄昏,我把老胡带回了南城。老胡不肯跟我走,他说:“我奔七十的人, 我还给你打工?我不去。”我强行将他往车里推,他倚着车门说:“实在要去,你 也让我带几件换洗衣服呀。”我说:“好吧,你去拿吧。”我跟着他进屋。那是一 个小披厦,积郁着一股霉味。老胡一边捆一床被子,一边摇头叹着:“你还怕我跑 了吗?你这是何苦,要拖我这个累赘干什么?”我不接他的话,只催他快点。老胡 说:“你催魂哪。”老胡上了车还在嘟嘟哝哝,“你让我去干什么?除了坐吃等死 我还能干什么?”我说:“看看门,当当传达打打杂,你想不干都不行。”老胡不 再说话,把脸扭到一边,用手去抹眼睛。我见他肩膀抖抖的,便拍拍他,他像小孩 似地扭一下身子,用手将我的手挡开。直到进了市区,车在高架桥上跑着时,他才 平静下来。他把脸贴在车窗上,看着满眼流动的灯火,像电视主持人一样学着港台 腔说:“真爽。”我给他揿下车窗,风将他灰白的头发吹得立起来,他又说:“真 他妈的爽。” 我给他在办公楼里收拾出一个杂物间,用胶合板拦腰一隔,里面放一张床,外 面放一张桌子。门口跟所有的办公室一样,也钉一块牌子,牌子上写三个字:收发 室。他看看牌子,像小孩子一样笑着说:“我又参加工作了。” 大约两个月以后,我成为了南城市政协委员。这也是洪广义操办的,跟我们单 位领导的瞎吹无关,那家伙一无所长,除了吹牛还是吹牛。我的界别是工商联。开 会时,文化界的人就在我们旁边,美协有几个人也在,他们有的装着不认识我,有 的则非常夸张地跟我打招呼,甚至搂肩搭背,显得异乎寻常的热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