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这是一个有着八个庄子的小山村,每个庄子就一个姓,庄子与庄子之间间隔 里把路,庄子都按姓氏取名。 文家庄是村里的第二大庄子,也是村里最大的一个彝族庄子,离马家庄有两 里多路。 小九员逃跑后,大家在村长马汉的指挥下继续干活。 下午三点,开始摆席,所有前来帮忙的人都围在一起。马汉给前来帮忙的人 们发东西,男的一人一盒香烟,女人和小孩一人一包糖果。 发完东西,马汉便开始点名,抽了十二个小伙和两个女孩组成接亲队,分两 桌坐了。我是聋哥请的正客,也就是接亲队的队长。 当惯了孩子头,突然间被委此重任,我一下子觉得责任重大,心里有些发虚。 马汉看出来了,对接亲队的人说:“曾老师虽然是老师,文化比你们高但年 龄并不比你们大,所以你们跟我规矩点,不要乱来,一定要服从指挥。要知道这 是办喜事,你们不是在帮曾老师,也不是在帮我,更不是在帮主人家,而是在帮 你们自己。谁跟我捣乱,以后轮到他家办事的时候,我也叫大家去捣乱!” 果然,这句话非常管用,人们都一脸的凝重。 马汉继续说:“时间已经不早了,呆会吃了饭,你们要清点好檀香纸钱红鸡 蛋以及各种礼物,一样都不能少,那些少数民族都很封建,少了一样东西都要跟 你没完。还有,彝族是要打亲的,他们的规矩是要泼油汤淋接亲队,各人做好准 备。” 马汉说完,便开始上菜吃饭。饭后,人们开始清点各种接亲用的物品,马汉 又对我单独辅导:“正客不但是接亲队长,还是主人家的全权代表,在点礼的时 候多少都会遇到刁难,不过关键时刻媒人会去沟通的,再说你是村里的老师,人 们都很看情面,女方家不会太为难你的。” 我心里十分慌乱,只知道一个劲地点头,其实一句话都没听进去,便带着大 队人马出发了。 十多分钟后来到文家庄庄口,果然,路两边站满了端着油汤的女孩。那些女 孩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穿着盛装,打扮得花枝招展,看见我们渐渐走近, 一个个嘻嘻哈哈,脸上挂着坏笑。远处,还有一群一群看热闹的人。 接亲队停了下来,我们接亲队伍中两个同样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女孩一左一右 地站在我的身边,显然大家都怕淋油汤,我也在心底痛恨这个古老的民族风俗。 小伙子们纷纷对我说:“曾老师,你是队长,你带头,你走我们就走,你停 我们就停,你逃跑我们就逃跑!” 我本来准备装着是来文家吃酒的客人蒙混过关的,结果被暴露了出来,便只 好苦笑着走在接亲队的第一个位置。 我们这两个接亲女孩都二十一二岁,都漂亮得令人眩目,一个是马汉的女儿, 叫马雯;一个是奢嘎村的,叫马秀,是马雯的好朋友,她俩刚从深圳回来两三天。 马雯有些失望,退到后面去了,马秀却拉着我的衣袖,一副要与我共进退的 模样。 我们又开始移动了脚步,渐渐地进了庄,走近了那些嬉皮笑脸的女孩们。不 知是谁喊了一声:“打亲喽!”于是在嬉笑声中,漫天的油汤便朝我们泼来。我 的队伍开始散乱,马秀却紧紧地挽着我,朝文英家院坝走去。 到了文英家院坝一看,我的整个接亲队伍,一个个淋得像落汤鸡,只有那两 个女孩和我,身上一滴油都没有。 我问马秀这是怎么回事,马秀低声说:“你们汉人只知道彝族有个打亲的风 俗,但不知道打男不打女,而且,那些打亲的女孩,只打他看得起眼的男孩,就 跟云南的泼水节一样,只往自己喜欢的男孩身上泼。” 我尴尬地笑笑,说:“哦,原来是这样,看来我是这帮人中最没魅力的一个, 居然没有一个人泼我。” 马秀笑了,说:“傻瓜兮兮的,还是老师。是我救了你。” 我有些明白了,但还是不太明白,看着她如花的笑靥,说:“谢谢你啊。” 马秀说:“你不要用嘴谢我。” 我说:“不用嘴用什么?” 马秀刚要说话,马雯却走了过来,看见马秀依然紧挽着我的手臂,皱了皱眉, 说:“男有男群,女有女伴,我们去。”于是不由分说,就拉着马秀走了开去。 这时候文家的管事乔保走过来对我说:“曾老师,我来带你们去”店子“休 息。” 我招了招手,把我的人马拢了过来,跟乔保来到一户人家。这户人家有个小 孩在我手里读书,以前来家访过,主人很客气。 天黑了,乔保来请吃饭。吃了饭后,便开始点礼。本来文家是准备要好好刁 难一番的,但看到正客是我,于是规矩就宽松了许多,加上聋哥家又准备得非常 充分,很快就过关了。 点礼仪式结束后,双方便在堂屋里坐下,我们去了十六个人(连媒人算), 对方也派出了十六个人,依旧是两个女的,十四个男的。 我们分别在大长桌的两边坐下,乔保吩咐厨房重新上菜。 马秀紧紧地坐在我身旁。我问她:“这是什么意思?” 马秀轻声地说:“这叫对亲,我们来多少人,她家就要请多少人来陪,明天, 也就是这些人送亲。你酒量怎么样?我们家人喝酒很厉害的。” 直到此时,我才想起刚才马秀说过“你们汉人”,于是问:“你不是汉族?” 马秀说:“我是彝族。你是不是也看不起我们家人?” 我看见她眼里有一分失望,也有一分忧郁,于是说:“谁说的?我可不会搞 民族歧视,再说我也不是汉族。” 马秀的脸上又笑靥如花,说:“那你告诉我,你是什么族?” 我说:“穿青,我是青族。” 此时我才发现,马秀的那眉那眼,还真很有彝族姑娘的味道,并且是黑彝, 于是在心里感叹,人们都说彝族姑娘很漂亮,果然不假。 马秀刚要开口说话,坐在她旁边的马雯拉了拉她,说:“你们叽咕叽咕的干 什么?谈恋爱?一见钟情?” 马秀的脸突然变得通红,低下头不说话了。这时候文家一个帮忙的扛了四坛 烧酒上来,看样子一坛至少有二十斤。 我这边的人一个个悄悄地吐舌头,马秀又轻声地对我说:“按规矩,拿上了 桌子的酒都是要喝完的,你行不?” 我摇了摇头。这时文家的帮忙弟兄抱着坛子开始倒酒,每人面前一大碗,至 少有半斤。 我发现桌子底下有些异样,低头一看,原来是这个庄上的三个小孩躲在那里, 一个个对着我挤眉弄眼。 这三个小孩平时在学校是最调皮的,随他们闹去,我也对他们挤了挤眼睛, 便抬起了头。 把酒倒好,对方正客便端起酒开始说话了:“尊敬的曾老师,尊敬的各位客 人,今天是我们马山村彝汉两族几百年来第一次联姻,也是我们文马两家第一次 开亲,我全权代表主人家对各位亲戚的到来表示热烈的欢迎。按照我们彝家的规 矩,第一碗酒必须倒满,表示今后新郎新娘婚姻幸福,家庭美满!现在,请大家 端起这杯主人家的发财酒幸福酒,干杯!” 大家纷纷举碗,我从来没有喝过这么多酒,有些迟疑。 对方正客说:“曾老师,我知道你是省城来的,不习惯我们这些老规矩,但 入乡随俗,也请你干杯吧。” 马秀也轻声地对我说:“喝啊,喝不下的时候我帮你。” 我来了勇气,心头一热,猛地端起酒碗,说:“我代表聋哥真诚地感谢各位, 并真心地祝福他们白头偕老,也尊重当地的民族风俗,虽然酒逢知己千杯少,但 人的酒量各不相同,并且我们都是代表主人家来办喜事的,不宜一醉方休,应该 适可而止,要喝出水平,喝出风度。” 对方都是精挑细选的高手,听我这么一说,心里都有些扫兴,但也不好说什 么。 我接着说:“既然你们彝族有这个规矩,我们就干了这一杯。来,为了祝福 新娘新郎的婚姻幸福,家庭美满,我们干!” 我鼓起勇气将碗递到嘴边,然后一饮而尽。可是一入口就感到不对劲,这分 明是水呀!我反举着碗,表示已经干杯,低头看了看桌子底下,那几个小孩又在 那里向我挤眉弄眼,我一下子明白了,原来是他们做的手脚。 一碗烧酒下肚,我带来的有些年轻人说话舌头就开始打卷了,而对方仅仅是 脸红。 帮忙弟兄又在每人的面前倒了一碗酒,对方正客端着酒站起来,唱起了古老 的歌谣。 一张俊脸在酒精的作用下红得象朵杜鹃花的马秀拉了拉我,说:“起来啊, 他是在给你敬酒。” 哦,我明白了,原来他唱的是彝家的酒令,原来他把我当成了最尊贵的客人。 我听不懂彝语,只是微笑着听他唱完,然后和他把碗碰了,仰头便干。 对方的人也纷纷起立,一齐唱着口令,向我敬酒。看着那一只只满满的酒碗 和他们严肃的表情,我有些犹豫了,问马秀他们唱的是什么。 马秀轻声地说:“他们的歌词大意是你是他们最尊贵的客人,你给他们带来 了希望,孩子们在你的教导下,将成为有用的人才,他们用一杯薄酒来感谢你。 看来,这碗酒你是赖不掉了,如果不行,我就帮你喝。” 我刚要说话,对方正客说:“曾老师,每个人都有另一半,按我们彝家的规 矩,老婆是可以代替老公喝酒的,如果你带了女朋友来的话……” 他的话还没说完,马秀就站了起来,说了一句彝语,就来端我的酒碗。我连 忙让开她的手,说:“我尊敬的彝族同胞们,感谢你们对我的信任和支持,这杯 酒,我干!”然后就仰起脖子! 我的慷慨引来了一片掌声,我偷偷地看了一下,马雯一脸地迷茫,马秀却显 得异常兴奋。 干了这一碗,我已经是三碗了,对方每人两碗,我这边其他人每人一碗。 对方正客一边招呼我们吃菜,一边和我们套交情。听介绍,原来他叫文军, 是文英的叔叔,当了六年兵,转业在地区行署工作,是个科级干部。 我问文军在什么部队当的兵,文军说在某军某师炮团,还说他们师长小时候 在这个村呆过三年,他是在他的关心和培养下才提了干的。 我一下子热血沸腾,抱起酒坛自己倒了一碗酒,站起来敬他,以及他们那边 的每一个人。 马秀也站了起来,刚要伸手来抓我的酒碗,马雯却一把把她拉坐下,随后 “哇”的一声便吐了出来,差点溅到了桌子上。 我没想到马雯才半斤酒就现场直播了,于是对她说:“你醉了就先休息吧。” 文军也说:“我们可以打破老规矩,不能喝的就不要勉强,这位妹子还是先 去休息吧。” 乔保也跑了过来,要招呼她去休息,谁知马雯擦了擦嘴,抬起头扫视了大家 一眼,推开正在给她锤着背的马秀,说:“谁说我醉……酒了?”然后腾地站起 身来,一把抓起自己的空碗,不由分说地把我碗里的酒倒了一半过去,然后举了 起来,说:“曾老师敬的酒,干啊!” 对方的人兴奋了起来,都纷纷举起了酒碗,我们这边的人却惊愕地看着她。 她横了他们一眼,说:“还有你们,都跟我倒满,站起来!” 我们这边的人也纷纷倒满酒,站了起来,我也自己把酒补满,在一阵欢呼声 中,三十二个人一齐举碗,将五十五度的老白干喝了下去。 这碗烧酒一下肚,我先是感到从喉咙到胃,都剧烈地辣痛,然后就跟着天旋 地转起来,耳朵里边也“突突突”地打鼓。 马雯吐得更厉害了,对方的两个女孩连忙扶着她走了出去。 马秀的脸更加通红,更加秀丽,显然也有了几分酒意,双手挽住我的左臂, 头靠在我的肩上,只听见“忽忽忽”的声音从她那张美丽的小嘴里发了出来,气 流吹在我的脖子上,痒痒的,我心里徒地升起一团烈火,仿佛要将我全部烧燃。 她身体烫烫的,显然,她的火力比我还要猛! 至此,除我之外,双方每个人至少都喝了一斤多酒。 文军见差不多了,说:“本来按我们彝家的规矩,还有很多酒要喝,但既然 大家都尽兴了,就收了吧。” 这时候,送马雯出去的那两个女孩回来了,大家最后喝了一碗主人家的“发 财酒”,就收场了。 在回“店子”的路上,我走路有些飘飘悠悠,但始终没有摔倒,也没有吐, 人们都以为我喝了五碗酒,是“公斤级”的高手。其实,我喝的有一半多是水, 真正的“公斤级”是文军。 我感觉到,喝了三碗酒的马秀程度只跟我差不多,但她依然紧紧地挽住我的 手臂,一路偏偏倒倒,靠我扶着走。 作为女方家的正客,文军要送我们回“店子”。文军一边给我们打手电照亮, 一边说:“曾老师,没想到你也是此中豪杰,更没想到你女朋友也是我们家人。” 哦,原来他不但把我当成了“公斤级”,还认为马秀是我的女朋友。我不好 辩解,说:“还是文科长你厉害,喝了四碗酒,居然象没有喝一般。” 文军说:“我们家人从小就开始培养酒量,一般的人两碗酒是随便可以拿下 的,但真正的”公斤级“是很少的。哦,我们师长比我还厉害,虽然他不是彝族, 但三四斤老烧酒醉不倒他,我的酒量还是他培养起来的。” 说着话,“店子”到了,我的几个学生便把早已准备好的醒酒汤端了上来。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