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不管怎样,迪阿鲁和爷爷还是把射杀托拉的事定了下来,但这是往麦地人心上 插刀的事,他们不敢对村里人讲,家里除阿南恰外他们连肯碰迪也没让他知道,一 切准备都是在暗地里进行。看来,最为要紧的是配制箭药的事。迪阿鲁到向阳的坡 地上挖了些草乌来,爷爷说,向阳坡上的草乌,毒性最强,他挖了来。把它在放在 石头上晒干了,义到一个隐蔽的山洼里放进石窝里舂,把它捣成粉后又在里面加上 见血封喉的大毒药。爷爷不放心,生怕迪阿鲁毛手毛脚,在舂药粉时,让它飞溅到 眼睛里,要那样,是会把眼睛搞瞎的。加上配制还得按比例进行,少了射到熊身上, 药性发作缓慢,射中了也不会立即死去,有的要过一两天才会起效,要那样会给黑 熊带来难以忍受的折磨和痛苦,就太不仁道了。但药太重了也不行,把它的掌割下, 送去人吃了也会中毒。他们必须做到不多不少,配制出一种最理想的药来。 做好了药还得作试验,要是放在以往,做这样的事全凭感觉配制就是,多一点 少一点都无所谓。 制药的时候爷爷和他心情都显得很沉重.迪阿鲁舀起一勺草乌粉放进去,又舀 出来半勺。爷爷说:“少了,你又不是用它去打飞鼠。”他又把它放进去,再舀起 一勺加进去。爷爷说:“还不够。” 接着又放一勺。爷爷说:“多了,这样它中了箭毒性发作,眼睛都会挣得弹飞 出来。”他义舀出半勺来。做这些事时他的眼前老是晃动着托拉走来走去的情景, 和母熊围着它撒娇的模样.他的手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爷爷说:“你要是配制不了,就停下来歇歇.想想吉妮和李冬,这样心就会静 些,你的手就不抖了。” “爷爷.前些天托拉还把阿南恰驮了回来,它总是在我们最需要的时候出现, 我们还要想算计着要它的命。我的心能平静吗。” “我怎么不知道,孙子,你说,我这个当爷爷的和托拉打了多少年的交道,它 和我的交情有多深。我知道这哪里是去打熊,分明就是去杀人。但.这一刀不下去, 这村子就连半步也挪不了,不挪,到最后,人和熊都保不住,说实话,你以为我的 心就这么狠? 这是要用命换的,要是托拉死了.我也要跟它走了,我已经到山里求 过山神,这件事算我干的,托拉死了.我就陪它去,托拉和我,都是为了保住这个 村子和那些熊的后代们才把这条命舍了。” “……” 一副药竞让迪阿鲁配制了三天。后来,爷爷也不催他了.老人家知道这样的事 放在哪个的手里都会犹豫不决,到了第三天,迪阿鲁拿着药提了弩弓到了林子里去 寻找猎物,第一天,他碰上了一条麂子,迪阿鲁一看,那只麂子鼓突着肚子,肚皮 下的小奶头有些胀大发红,他知道这是一只很快就要生崽的母麂,急忙收了手。第 二天,他在碧洛雪山下的林子里发现了一只低头啃红景天叶梢的高山黑麝,他急忙 藏到一丛红景天后,扳上弓弦,搭上竹箭.瞄准了,正要扳动弩机,另一只麝嘴里 叼着一缕绿色的地衣来到了这只麝面前,这只麝摇着尾巴,从它的嘴里接过地衣, 滋滋地吃了起来,不用说这一定是一对恩爱的夫妻。他想到了家里的阿南恰,又把 弩弓放了下来.直到它们吃饱了肚子,攀上了雪山,在一道石岩后消失了。他才起 身回家。离家不远时.他朝着一棵枯树桩射了一箭又一箭。 .看着迪阿鲁有精无 神的样子,阿邓多梨拔心里明白,就是孙子再到山里走几天,他也会空手而回的, 说实话,对于迪阿鲁这还是从来未有的事。这些天,是他有生以来最痛苦而又最漫 长的日子。 这天.早上起来他又要到山里去了。爷爷说:“今天你就不要上山了,我们爷 孙俩就在家里说说话。”老人知道,孙子还是下不了决心,这次压在他心上的东西 实在太重了,它的重量不是一块石头,也不是一道山梁,而是整个碧洛雪山,他得 把它抢过来,担在自己的肩上。 到了中午,阿南恰下地了,肯碰迪找小伴们玩去了。阿邓多梨拔抬头看看,那 只猴子躺在托拉躺过的核桃树枝上,边扒托边翻晒着身子。阿邓多梨拔拿出弩弓来, 憋足力气,脚蹬着弩肩,双手往上使劲猛拉,上了弦,从箭袋里抽出箭来。蘸上毒 药,瞄准猴子,勾动了弩机,嗡一声,箭像黄蜂一样飞上了树,猴子吱地发出了一 声尖叫。这突然飞来的横祸使它懵住了,当它发觉是箭后,动手拔了几下,那箭扎 得太深了,它根本无法把它拔出来,它流着泪。翻身下树,吱吱地叫着,带着箭簇 朝迪阿鲁和老人奔来,它想要他们救它一命,它并不知道这箭就是从老人的手里放 出的,就在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药性发作了,毒药顺着血管跑遍了全身,又迅速 凝住,猴子发出了一声惨叫,脚一蹬,眼一鼓,死去了。迪阿鲁正眼也不敢看,他 的眼前又闪起了托拉.仿佛死去的正是它。 就在猴子断气的当儿,肯碰迪和腊撒突然出现在面前,他拿着牧师留给迪阿鲁 的那支笛子,不知他从哪里找到的。 见到猴子死在老祖和父亲的面前,他似乎什么都明白了,把笛子一丢,跑过来 抱起身上发热的猴子,哇一声大哭起来,他边抹眼泪边盯着他俩问:“谁把它打死 了,谁把它打死了。”就在十几分钟前,他还把它抱到腊撒的身上,让它驮着在村 里跑呢,不知什么时候,它溜了回来。 阿邓多梨拔说:“孩子,是我打的。” “你怎么要打它? 还我的猴子! 还我的猴子! ”他气得红了脸,把猴子放在地 上,冲过去托住老祖的手一声比一声高的说。 “肯碰迪,不得对老祖说这样的话,对老人这样说话,天上的雷会响的。” “你们把猴子打死了都不怕雷响,我怕什么。”肯碰迪回嘴说。 迪阿鲁走过去,扇了儿子一巴掌,这是他第一次打儿子。肯碰迪愣了片刻,哭 着在地上打起了滚。 阿邓多梨拔转身走了.过了一会看肯碰迪还在地上打滚,冲着迪阿鲁骂了一声 :“别打孩子。”他把肯碰迪抱起来,拍拍身上的灰说:“是这样的,这只猴子, 偷吃了家里的蜜蜂,不信你去看看。” “刚才我还带着它玩,这么快就回来偷了蜜。” “你还是去看看,它肯定是饿坏了。” 肯碰迪从老人的手里挣了出去。跑到房子后面的一看.有两只蜂桶的盖子被揭 开了,桶边还流着金黄色的蜜汁,那些蜜蜂还在一片喧闹。他不知道.这是刚才老 祖临时作的一个假现场,就在他在地上打滚的时候,老人悄悄溜到后面把这事做了 .这是老人第一次撒了谎。肯碰迪想,就是猴子干的也不该把它打死,用棍子打它 不就得了。他到老祖面前指着地上的猴子说:“老祖,你不是说过,就连天上的神 仙都会做错事,它掏了一点蜜,怎么就要了它的命? ” 、老人先是红了一下脸。后来说:“我看到猴子偷了蜜就追着它跑,不想它上 了树,我以为是一只野猴,就把它给射下来了,人老了,什么东西都会看岔了眼。” “是这样的.你老祖把它看成了一只从山里窜来的野猴。”迪阿鲁打了儿子心 里有些后悔,在一旁帮腔。 “不是说托拉每次到到村子里都是又吃蜂蜜,又是杵酒,又是山羊的,你们怎 么就这么由着它。” “那不同,它是祖宗,是神,给它是应该的.大家都心甘情愿,而它只是一只 平常的猴子。” “我不听你说的,以后你们得给我从山里再找一只回来.不然妈妈生了小弟弟 小妹妹,让我带他们玩什么。”肯碰迪知道了妈妈怀上了孩子的事.早在村里跟小 伙伴们说了,他还说要让猴子拉着车在村里玩,这猴子一死,他在伙伴们面前怎么 神气得起来。 “好,好,依你的,过些天我到山里给你捉一只回来。一只不够就捉上两只我 们这里其他东西不算多,猴子还真不少呢,这四周的山林里少说也有上千只大大小 小的黄猴,青猴,还有几十只嘴皮红嘟嘟的金丝猴呢。” “真的,还有红嘴金丝猴? 真有就给我抓一只回来。” “当然是真的,你爹能哄你吗,只是这金丝猴不能抓,它不会撵其他猴,再说, 它是山神爷养着玩的。” “不抓金丝猴也行,只要是猴子就行,管它是红嘴的还是红屁股的。”这么一 说,总算把肯碰迪给哄乖了。 抓猴子的事迪阿鲁肯定不会食言,因为只要不搬迁的一天,那些到地里偷苞谷 的还得靠它去追,挂在山地里的苞谷棒子还得靠它去扳。 腊撒在死猴面前蹲下,不时伸出掌来.在它身上扒一下,它以为猴子在装死, 因为它和猴子就不止一次的玩过装死的游戏。扒了半天,不见动静,它从猴子鼓着 翻白的眼球上作出了判断,它再也不会醒来了,便感到无限难过。它就这么一动不 动地坐着.看着远处灰紫的碧洛雪山,看着眼前深绿的大核桃树,它知道这只猴子 是从山下的林子里来的,它喜欢在核桃树上跳跃。有时,它会从枝上拧下一个裹着 青皮的核桃果打在它身上,它便抬起头来朝着树上汪汪地叫上几声,一副十分愤怒 的样子,它跑到树下立起身来,装作想上树去把它抓下来,猴子看出了它的笨拙。 不论怎么努力,它也是上不去的。猴子就得意地在树上荡来荡去的,在它面前显示 着自己娴熟的技巧。太阳照射下,一股熟悉的热气从死猴身上散了出来,两道浓稠 的眼泪从腊撒的眼里流了下来,长久地沾在脸上。 不用怀疑,他们配制的箭药毒性很强。只要把带药的箭簇射去只要擦破任何野 兽和动物的一点皮肉,不出三四丈远的距离,就会死去,而且是在还没来得及感受 痛苦的情况下。 余下的就是去和托拉相见.再把箭射到它身上。 爷爷说:“在干这件事前,得给托拉送点好东西去,让它补补身子.过好剩下 不多的最后几天,它是替整个村子去受难的。” 这些话不用交代,迪阿鲁也想到了。这天,他和阿南恰牵了家里一只肥壮的公 羊,背了一桶杵酒,趁着肯碰迪和伙伴们到村外去学吹笛的机会,到山洞里来了, 托拉不在,太阳快落山时,它才回来,他们在一旁候着,让它吃杵酒。在吃酒的时 候,他们向它下跪,心里默默地念着,求它宽恕,让它死了后.灵魂早点升天,赶 快投胎后,回到这里来。托拉吃完了杵酒,把羊拍死,背进了洞里里。他们才没精 打采地下了山。 后来的几天,迪阿鲁自己也说不清是怎样度过的,他惊得有些昏昏沉沉.自己 也闹不清把托拉杀了后究竟能否把村子给搬了.他也盼着爹妈能在这个时候回来. 带回卖玉石所得的钱,就是一块玉石也行,如果这样,托拉或许能躲过这一难,一 块玉石的价值总要比四只熊掌的诱惑力大得多,他朝碧洛雪山顶上张望几次,可是, 他看到的除了几只飞翱的鹰还是鹰。爷爷说:“不用望了,这些天你爹妈是不会回 来的,就是回来了,也得把熊掌送去,玉石这东西虽然金贵,但是乡官们出了钱就 能搞得到的,算不上稀奇,只有熊掌他们无法弄到,不然,他们怎么就用它来作为 条件。 我们只有这条路了,把托拉的事做了,你爹妈回来了,也好让他们来个惊喜。” 爷爷说的也没错,他把猎刀找出来,到水磨坊旁磨了一天,磨得刀面上能照出 影子来.他揪住自己的一缕胡子,轻轻一划,断了,把刀刃翻朝上,捡几片山鸡的 羽毛往上一吹,就成了两截。用这样的刀的去割熊掌,就是断了,半天都不会流出 血来。爷爷说,只有这样,就是托拉死了,它的灵魂也不会受苦。 一切准备就绪,这天肯碰迪早早起床了,老祖问他,他说是要去学吹笛子。趁 着他带着腊撒不在家,迪阿鲁就挎上猎刀上路了,自从猴子被射死后,儿子变得十 分敏感。他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只要他一动脚.他不是盘根问底,就是悄悄跟上, 就连晚上睡觉,也很警醒。 只要稍有响动,他就一骨碌站起来揉揉眼,听听动静,到父母的住房里看看, 才回去睡下,腊撒和他似乎也达成了某种默契.总是在跟踪着他。对儿子,他只好 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尽量使他放松警惕o .他和爷爷说了肯碰迪的事,老人觉得 还真有些奇怪,因为要射杀托拉的事根本就没走漏过一丝风声。 晨光洗亮了小路。迪阿鲁好不容易摆脱了儿子,他松了一口气,刚才他跑了一 阵,出了一身汗.来到当年他和阿南恰第一次交欢的雪松林时,他放慢了脚步。觅 早食的松鼠已经在树枝上啃起了松球,啄木鸟在一棵老树上咚咚地敲,风在呼呼地 刮着,掀起了阵阵林涛.远远近近的地方不断的有松枝和松球坠落.声音很轻,有 的在厚厚的叶堆上弹了几弹,顺坡滚出了一段,最后才定下来。这时,他想起了那 年和阿南恰交欢的情景,附近的林子里好似漫起了阿南恰身上,那撩人的气息,他 身上不禁热了起来,胯下的阳物,也挺了起来,像一截坚硬的树枝。说实话,他心 里想着托拉的事,已经有好些天没碰阿南恰了,压根儿,他就没想起来,夫妻问还 有这等事,此时,他真有些后悔,要是出个差错,不是留下终身遗憾了吗。他真想 往后走,把阿南恰带到这里.再次让她对着林子无所顾忌地翻滚,愉快地大吼大叫, 把声音灌进每一棵树的皮子、树干、枝条、针叶和树上的每个小孔。让它们把这幸 福的声音永远留住,以后到老的那一天,到这里来细细地回味。可是他又想起妻子 已经怀孕了,再过几个月,她就会把一个活蹦乱跳的孩子生下来。此时,是不能把 她带到野地里来了,纵然想,也只能在家里小心地进行。 他想定了,要是今天获得成功,回去后定和阿南恰尽情欢愉一番,把这些天的 光阴抓紧了,以后就得苦些熬日子。 往深里走,他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恐惧,本来他是要带上腊撒的,只是爷爷说: “虽然它不会说话.它在死猴子前一蹲半天,从它的眼睛里.我看出了,它也在用 脑想事,过去,它误咬了托拉就遭到了一顿打,今天,你又当着它的面去把托拉射 死了,它会怎么想,只怕它想人是靠不住的,它的心里也会淌血的。”想来也是. 再说,它已经跟儿子走了,把它叫上,不是惊动儿子了吗。 迪阿鲁又来到了托拉它们居住的山洞前,太阳光穿过树梢,暖暖地铺了一地, 他在一棵冷杉后坐了下来,这时,从附近的林子飞来了三只山鸡.它们在空地上落 下,其中一只羽毛发亮的,刚落下就耸起脖子上的毛,开始追逐其他的两只,显然 这是只公的,这两只母的是它的伴侣。它们正玩得高兴,突然惊叫一声飞了起来。 托拉从洞里走了出来,闪着一身黑光站到了一片空地上。 不知怎的,他的心又莫名的狂跳起来,脚不由得后退了几步,和托拉拉开了一 段距离,他极力想使自己安定下来,但心愈跳愈猛。其实,要射中托拉,肯定没问 题,而且绝对安全,纵然托拉弄清了是怎么一回事,也根本来不及向他发起攻击, 不到面前,药性就会发作。 最为重要的是现在并没有其他熊同在它的身边。他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就把它 干掉后像阵风一样离开,出门前,为防止其他熊闻着气息跟踪,到了林边时,他还 脱了衣服,把自己浑身上下用青蒿擦了一遍,就连鞋底上也抹上了青蒿汁,这样做 可是万无_ 失。 托拉走洞外,巡视了一圈,就退到洞前的一片地衣上躺了下来,似乎在睡觉, 它听到了呼呼的鼻息声,可是肯定,它并没有查觉什么危险。 迪阿鲁镇定了自己。他想,早迟这一箭还是要射的.还是那句话,长痛不如短 痛还是把这一箭射了吧。他拍拍心窝,匍匐着往前挪了几步,这也是平时根本用不 上的动作,若是以往.他完全可以站起身来,迎着熊走去。 到了离熊30多米处,他停了下来,一只绕眼虫在他的眼前嗡嗡地飞着,他伸出 巴掌挥了挥,想把它赶开,可是这讨厌的小东西,总是不走,他想点上一锅烟,又 不敢,他担心擦火柴的声音惊动了托拉,只好忍住。 托拉动了一下,好似有声音传来,仔细看又什么也不见,是自己听岔了,还是 托拉也会梦呓。不能再呆了,必须马上行动,他怕自己的决心在最后一刻发生了动 摇。于是,他使劲把弓弦上了,从箭袋里抽出了一支铁实的黑竹箭.打开装药的瓶 子,把箭头伸进去,在里面反复搅了几下,拿出来看,上面沾上了一层黑乎乎的药 糊,用这些药足够毒死_ 头野猪,一头野牛,一头马鹿。 托拉身子又动了一下.迪阿鲁把弩放了下,停了片刻,憋了一口气,再次把弩 端了起来.他的眼里映进了一团山一般大的黑影。 刻不容缓。迪阿鲁勾动了弩机。他把眼睛一闭.等待着托拉被利箭穿心的声音 传出。可是,他听到的却是,一是狗的哀叫,接着是一声重重地坠落,那声音比一 块石头的砸地还要沉。 他睁眼一看,倒在面前的并不是托拉,而是腊撒。 天啊! 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呢。他揉揉眼再看,在地上翻滚挣扎的分明就是腊 撒,那惨状真是目不忍睹.他不顾一切的从地上腾起来,冲上去,把它抱了起来, 腊撒看了他一眼,眼一翻,脚就伸直了。 不远处的托拉,站起身来走了几步,它似乎什么也没察觉就朝洞里走去了,也 就这时,他看到儿子肯碰迪从托拉的身后闪了出来,他的手里拿着那支笛子。 这下更使迪阿鲁大吃一惊。儿子是怎么到这里的,又在这时突然出现? 来不及 细想,他已经站到了面前。他从腊撒身上拔下带血的箭簇大声地问:“爹,你怎么 把腊撒打死了。” 一时他答不上话。儿子义摇着他的身子说:“你和老祖都说过,腊撒救过爷爷 的命,妈妈还说.生我的时候是割下它身上的绒毛才在雪山上燃起了大火,没有它, 我能活吗,你也说过,要好好地对待这腊撒,要给它养到老,平时你打都舍不得打 它,今天,怎么把它杀了呢,前两天老祖把猴子杀了,今天,你义把腊撒杀了.明 天你又轮到哪个呢。” “儿子.腊撒死了我心里也难受。” “难受,你为什么还要这样? ” “我也不知道。” 一“爹,不会是又看岔眼了吧。” “不是……我……我……”他在儿子前第一次变得有些结巴。后来,他扛着腊 撒下山的时候对儿子说:“我本来是到这里来打飞鼠的,看着分明是一只飞鼠,射 下来怎么又变成了腊撒。” “腊撒也会上树? ” “腊撒是不会上树,我把箭射出去的时候看到一条黑影扑下来。”此时,他说 的是真话,他当然不能把射托拉的事说出来。 “以后爷爷回来了,要是见不到腊撒,你要怎么给他说说? ” “就说实话。” “不怕爷爷打你? ” “我是他的儿子,就让他打吧,我把腊撒射死了.打我几巴掌也是应该的,哪 怕老人家把我的一只腿打断了.我也能忍。” 腊撒之死.对于迪阿鲁说来,是一个难解的谜。回到家里,他把这天遇上的事 给爷爷讲了.老人思索了一阵说:“腊撒看到猴子被我们打死后。心里就明白了是 怎么的一回事,狗只是不会说话,它是最善于察颜观色了,我们算着要杀托拉.它 就千方百计地要去保护,看起来是为了托拉。为的还是我们整个村子。” 老人的分析并没有错.迪阿鲁几次进山,没带上它,它就觉得有些异常,后来, 它见猴子死了,完全知道是被毒箭射死的,它就感到格外不安。那天,他和阿南恰 背酒拉羊去给托拉时。它就悄悄跟上了,看了迪阿鲁下跪,神情不同,更是觉得不 可理解,这可是以往从来就没有过的事。它想了几天,预感到托拉面临的危险。当 然,这是主人无奈的选择。对野兽它实在太了解了,托拉和这一群熊虽然和麦地村 的人还保持着这种良好的关系,但这是建立在相互关爱的基础上,要是这种关系一 打破,就会变得很糟。 就在迪阿鲁举起弩弓瞄准托拉的时候,它都想冲出去,把他的弩弓弄掉,要主 人放弃这种打算,想想要是把托拉打死了,这几十只熊冲到村子里疯狂报复。村里 一百多人谁能逃过它们的利爪。所以就有了用自己的身子挡住毒箭的举动。 阿邓多梨拔问肯碰迪:“你是怎么到山洞去的? ” “我本来是要去学吹笛子的,我爹不是说过,要学会吹笛子得多到林子里,听 听鸟叫,听听风在叶子上的吵吵声,我就去了,谁知,不知不觉腊撒把我带到山洞 去了。” “那么,你是见到托拉了? ” 他摇摇头说:“没见。”只是见到上次你带我去见到的那个人。 “人? 我从来没带你去见过什么人。” “见过,上次我在那人的怀里睡了,你就说它是熊,这次也分明是人.你又说 熊,他就是人啊,它从山洞里走出来,见我坐在松毛地上吹笛子就招招手叫我过去, 我去了,它把我拉到胸前,就给我讲起了故事。” “你是不是看错了,山洞前有什么人,连人影也不会飘到那里。” “没错,就是一个高高大大的汉子,不信,我还记得它给我讲的故事呢。” “真是这样? ” “真是这样,第一个故事讲完了,他正要给我讲第二个故事.就听到了腊撒的 叫声。这个汉子就站起身来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到哪里去了? ” “进山洞里去了。” 肯碰迪给他们讲了他听到的故事,阿邓多梨拔从来没有给他讲过.想来肯碰迪 也不是编的。这一来,老人真有些弄糊涂了。看来,托拉真的就是一个人啊,不然 肯碰迪怎么不止一次的遇上了这样的事。 这天晚上,阿南恰很想给迪阿鲁带来一点欢乐,她把手伸到了迪阿鲁的身上, 凑在耳边,说:“我想……” 迪阿鲁把她的手拨开了,叹息了一声说:“这些天,我满脑子装的都是托拉, 怎么也没想到把腊撒给打了。” “这也是它的命,不然怎么就自己撞了上去。你啊,不要老这样,心也得腾出 些空处来,放进些高兴的事。” “你说,我能高兴吗,儿子偷偷地到了托拉住的山洞,腊撒到了面前,我一点 都没察觉,就连一丝一缕的气息也没闻到,你说怪不怪。” “这些天来。我也琢磨着,我们的儿子怎么做出一些让人料不到的事来。” 乡里托阿南恰的哥哥给迪阿鲁带来了L 封乡信。这是有史以来,麦地村收到的 第一封信,一家人觉得十分稀奇。 信封上写着:麦地村迪阿鲁收乡政府阿普迪阿鲁有些激动.他以为搬迁的事又 有了什么新进展,他用颤抖的手把信拆开,看了后,他的眉头又紧缩了。里面什么 也没写,只是在一张白纸上画了一只大大的熊,这只熊正在过溜索,可是它没有掌, 它的背上驮着一个村子。 不用想,他也明白,老同学又在催熊掌了。爷爷问他,上面都写了什么,他把 这幅画递了过去,老人一看也悟到了。 “看来,他们不把托拉的命拿走,这村子就一尺一寸也动不了。这哪里是信, 分明就是逼命书。” “是祸躲不脱,躲脱不是祸,看来不论怎样,托拉是躲不过这场灾难了。” 这天,阿南恰的哥哥坚持要把肯碰迪带回到他们家去,他说:“小孩子都快到 上学的年龄了,也该让他到山外去增点见识了.就别说其他,到你们麦地村路愈走 愈窄,最后成了一条细细的钢索,你们想想这天下的路,哪有愈走愈窄的道理,连 路都走不宽,这日子还有什么盼头。” “孩子他舅,你说的这些,我都听得进去.也知道你是为肯碰迪好,只是要是 依你的。他一走,这村里的孩子们心里就空了。” “人误地,过了农时得饿一年的肚子.把人误了可是一辈子的事啊,你就能保 证今年就能把村子搬到外面? ” “这话我不敢说,老熊都还在山上跑着。 乡官们是不会提前让我们搬出去的。”他抖抖手里的信说:“就是老同学肯帮 这个忙,还得看我们能不能把它送了去。” “既然你都没把握,就让我把肯碰迪带走吧,我妹妹心甘情愿地嫁了你,这一 辈子,误了也就误了。别把我侄子也贴上了。” “他舅,这也是命了,生在哪座山唱哪支歌,你侄子不定哪一天也会碰上好运 气的.风水轮着转,明年到我家,这麦地村的顶上就是压着一块重重的大石板,也 有碎裂的那一天。” “迪阿鲁,你都这么说了,我还有什么话好说,只是不要到了我们的头顶都开 了白花的那一天,这麦地村还像一只病歪歪的母鸡一样,披着翅膀一动不动地蹲在 这里。”他显得十分不高兴,黑嘴黑脸地走了,留他多住一夜也不干。 阿南恰送他到了溜索边,他转过头来说:“回去吧,回去告诉你那踏破了100 双草鞋的男人,乡官们的心比碧洛雪山还要高.比雪下埋着的石头还要冷硬,就是 再踏破100 双.也不能在他们的心上踏出一个小口子来。” 这些话,她只是藏在心里,不忍心往丈夫的心上扎刀子,回到家她什么也不说。 这些天来,迪阿鲁显得心神不宁.烦躁不安。到了夜晚,一躺下就是做梦。有 时,他梦到自己在山里奔走,碰上沟沟坎坎,他脚一提就轻轻松松地过去了。有时, 他又梦到自己在深不可测的涧水边走,涧水绿得发黑,连影子也映不出来。有时, 他又到了大风呼呼的悬崖前,好似随时都会被吹下去。 有一个梦,他反复做了多少次。他梦到自己变成了一个浑身长满箭羽的大刺猬。 他这一辈子射出的箭统统弹了回来。反射到了自己的身上。他看到自己带着满身的 箭簇.摇摇晃晃,歪歪倒倒地穿过牛头刺蓬,穿过密密匝匝的黑竹林,穿过低矮的 杜鹃丛,穿过落满叶子的枯枝堆。有时,身后,还有猎狗和猴子在追,他想躲到崖 檐下的石缝里,石缝里盘着毒蛇,他滚到深箐里,箐里有野猪,他就不停地跑啊跑, 跑得他上气不接下气,跑得他满头大汗。每次他都是在一声惊叫声中醒来的,醒来 时真是浑身大汗了,连身下的苞谷皮垫子都淹湿了。他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赶快擦 亮火柴,点燃明子,让阿南恰给他看背上出血了没有,阿南恰只好每次都看,背上 除了不时渗出的汗水,和明显消瘦的痕迹外什么也不见。他却认定,身上被箭簇射 中了而且扎得很深,正在汩汩地冒着血。他走不出自己的梦境。阿南恰心疼极了, 原来是多么壮实的一条汉子,怎么就变得这样了呢。这身上要肉没肉.要劲没劲的, 有几根肋骨都数得清。平时,村里有伙伴们看了他一身是劲,哪个不眼红嫉妒.和 他开玩笑说:“迪阿鲁,你身上的肌肉比羊肝石还坚硬,往你身上打一拳真要溅起 火星来.只怕小母牛也要让你日翻两条呢。” 他笑笑说:“能日翻几条,问你嫂子去吧。” 阿邓多梨拔看到迪阿鲁的脸色有些灰黑,身子也变薄了,说话的声音也变细了 .意识到:他是被将要进行的事给惊吓了,魂不守身,一到晚上灵魂就离开了他, 到了荒天野地里漫游,得把它给招回来,不然他就恢复不了元气,就凭他这少精没 神的模样,怎么去割下托拉的大掌。这时老人感到有些后悔莫及.托拉的事就不应 该叫孙子去冒这个险.这是祖宗,虽然它死了,也会再生,也有其他的熊代替它的 神位。但,射杀祖宗的孽根是种下了,不管是为村子还是为老熊们腾出一块地盘, 沾在身上的血腥味是怎么也驱赶不了的。这样的事,自己该去承担。不过,事已至 此,最重要的是得把迪阿鲁的魂招回来,让它紧紧附在身上,让他尽快长出力气, 抖擞起精神。这个家离不开他,麦地村更需要他。 这天,迪阿鲁起床洗了脸后,爷爷煮了一个鸡蛋让他呵了一口气,让他坐在身 边,就对着碧洛雪山为他招起了魂:回来吧——回来吧——迪阿鲁在天上飞着的, 在林子里跑着的,挂在山岩上,漂在水面上的,被猴子偷走的,被腊撒带走的,所 有的灵魂,你们快快跨过沟,绕过坎,冲下坡,回到他身上来,失去了灵魂的人, 就像一棵掉了叶子的大树。 失去灵魂的人,就像一只落光了羽毛的小乌,太阳失去了灵魂,就拉不住身边 的月亮,月亮失去了灵魂,就留不住围绕着的星星.太阳手接起来,月亮手接起来 …… 在声声急切地招魂声中,迪阿鲁恍惚入睡.他又见到了那只刺猬,它从高高的 崖上缩作一团的滚到了坡上,到了坡脚,它又舒长了身子。拼命奔跑,它跑过冷杉 林,跑过云杉林,跑过枫树林,每跑几步,就从身上落下一棵箭羽.全身的箭落光 时,它抖抖身子,变成了一头野猪。野猪也在不停地跑,最后,又变成了一只大熊。 当爷爷停止招魂时,他感到有一股股热烘烘的气流钻进了身子。后来,他再没做那 个刺猬的梦了,身上也鼓起了劲。晚上,他又恢复了元气,和阿南恰也恢复了中断 了多日的交欢,阿南恰吆着牛羊出村的时候有了甜蜜的歌声。 核桃收回家了,阿邓多梨拔坐在家门前,边翻晒核桃,边抓起一颗来把它放在 手里,双手合起,使劲一夹,嚓一声核桃破成了两半,老人脸上挂起了一丝笑意。 很久以来,吃核桃时.他都是把它放在门缝里,用门去把它的硬壳夹烂,或者用一 只小锤子来敲,现在他又可以像过去那样,只用手了。后来:他只需一只手,抓起 核桃一捏,立即碎成了几瓣。本来,看着第六只葫芦里面的籽快要漫上它的细脖子 了.他以为快离开这个世界的人了,这身上一辈子积蓄下的力气都要用完了,谁知, 它又生了出来。看来,人在世上不把牵挂在心上的事做完.是不会轻易离开的,何 况他还有日日都让他挂在心上的儿子和儿媳。 阿邓多梨拔不再提射杀托拉的事,迪阿鲁以为爷爷准备彻底放弃了,搬迁的村 子的事就随乡里去拖,拖到哪天算哪天,只是每天一抬头就看到远处的碧洛雪山时, 他又焦心了.感到一阵刮剌刺地乱响。过些天下起了大雪,又得把搬村子的事挨过 了明年的雨季,他到村后的山坡上查看了几次,这里的土石块愈来愈不稳同,他冲 了一泡尿,居然也划出了一道筷子深的槽来。这里的条件一天天在变坏,人踏牛踩, 狂风卷,暴雨冲,麦地村很可能在一夜之间就被抹得无影无踪。为了不让爷爷再操 心,这一次,他决心自己去干,待事情过后再让他知道。 这天.迪阿鲁起床的时候,阿南恰还在睡着.他在她的额上吻了一下,轻轻地 走下楼来。心里想着阿南恰,这些日子,她也够辛苦的了.他下地了,她就得腆着 肚子去放牛羊,不用说爬坡上坎,平时在家喘息声也一天天增大了,像头熊似的。 他想,把托拉射了,把掌送到乡里后.就好好让她在家呆着。迪阿鲁到了火塘前一 看,爷爷不见了,只有儿子还在熟睡,他寻找弩弓时也不见,顿时,他意识到爷爷 已经在他之前上山了。他从火搪边抓了一个昨晚上烧熟的洋芋,边吃边向山里跑, 出村的时候他被那棵栗木桩绊了一下,差点倒了,他想忙过这头后把它扶起来,他 记得爷爷提过这事。他走进林子的时候,听到了一阵叽叽咕咕的低语从前方传来, 他以为碰上了村里的人,朝前走了几步,原来是一群猴子,它们蹲在树枝上,在互 相翻着虱子。被迪阿鲁的脚步惊动了。这些猴子立即荡开,发现了迪阿鲁身上什么 也没拿,有一只猴子就从树上扭了一个松球朝他打来,其他的见了,也纷纷效法, 一时间,他前后左右,都落满了大小不一的松球。他也拾起几个来,朝它们打去, 不过他无心和它们较量,要是腊撒在,这些猴子是不敢这么猖狂的。跑出了三四里 地,他才把正往前赶的爷爷追上了。 “爷爷,干这样的事怎么能让你去呢。” “我怎么就不能去? ” “爷爷.一个上了百岁的老人,要去对付一条几百斤重的熊行吗? ” “对付? 我又不是去和它恶斗,而是去求,要是恶打,我们俩加起来,也不是 它的对手。” “不管怎么说。我绝不会让你去干这样的事,要是让村里的人知道了,我这块 脸往哪里搁。” 阿邓多梨拔看他这么坚决,只好把身上的弩弓摘下交给了他:“这样吧,本来 这件事一开始就该由我来干,就不会生出这么多的事端了。今天你一定要做,爷爷 也不阻挡你,你年轻,以后的路子还长,要遇上的事也还多,像处理托拉这样的事, 虽然不会多,但真是考验人啊,前前后后,左左右右,你都得想个透彻了.明白了 才能去做。” “是的,爷爷,这件事,我思前想后,想了多少个晚上.乡官们就非要我们这 样不可,阿普是我的同学,但他更是官,这件事该怎样,他肯定最清楚,要不,为 托拉的事我磨破了多少嘴皮,他也不松口,可能他也是无奈的事,不然一封信怎么 就只画了一只熊,多余的话一句也不说呢。” “现在说这些都没用了,要紧的是,你得把心里想的.来个变化,把托拉看作 一只平平常常的大熊,不是什么神,也不是祖宗,你也不是它的后代.就是一个山 里什么也不懂的猎人.见了野兽就会淌口水的人,你要熊的掌来拯救一个村子的老 老小小,要不,村里的人都会被山风刮跑。包括你的爷爷,你的爹妈,你的老婆孩 子都会被泥石流掩埋,埋得不剩一根头发梢,眼睁睁地看着这林子一天天在缩小, 这种灾难就一天天向我们走来,逼近,这样你的手就不会发软,下手也就快,就狠。” “爷爷,你放心就是,这一次我一定把事情办得漂漂亮亮地,回来见你。” “去吧,事情办好后,得很快离开,把它的尸体设法拖下山来,而且不能让别 的熊看到,也不能误伤了其他的熊,特别是那几只大的,万万不可看岔了眼,以后 的王子就要在它们中产生出来,我们还得和它打交道,像对托拉一样敬它们爱它们。” 老人反复作了一番叮嘱后.才掏出烟锅来,点上烟咂着,看着孙子的身影一点一点 地消失在冷杉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