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北京的夏夜比南方凉爽多了,盛珠从闷罐车般的歌厅出来,浑身感到轻松。 紧接着盛珠在清爽的夜色里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处境,心不禁急跳了一下,她感到 了问题的严重:她去哪儿? 餐厅后面那间屋子新安了一张她的床铺,但盛珠知道她不会再去那儿了。 施大爷那儿也许可以住一宿。但天亮之后她于什么呢?重新找工作? 盛珠像游魂一样飘荡在京城深夜的大街上。她不愿这么快去施大爷那儿,至 于去那儿跟施大爷怎么说,她觉得随便一编就会混过去的,关键是她不知道下一 步该怎么走。 盛珠茫然无绪之中,柯迪的面容又浮现眼前,同时她也想到了歌厅小姐那不 可思议的收入。 盛珠觉得她应该折回去看看刚才那家歌厅的名称和方位,说不定什么时候她 会再次光顾。那时候她也许不再是一位消费者,而是这里的小姐了。一个晚上能 挣几千块的小姐。 “金达莱歌舞厅”几个霓虹灯大字在迷离的夜色里闪烁夺目,盛珠这才想起 这是一家朝鲜歌厅,盛珠忆起了那几个穿朝鲜长裙的舞女在舞池里跳的舞似曾相 识,小时候盛珠看过好几部朝鲜电影,其中上面的舞蹈跟那几个舞女跳的极为相 似,盛珠知道这当然不是朝鲜那个国家的人在中国办的歌舞厅,而是中国的朝鲜 族人办的歌舞厅。 盛珠还记住了这家歌厅挨着“京广大厦”,盛珠那次陪高文买寻呼机时听高 文说过,京广大厦的楼层在北京最高。 盛珠离开金达莱歌舞厅门口的时候有些后悔,在歌厅的时候应该悄悄问一下 老板收不收汉族人。 盛珠后来自我安慰地想,肯定也收汉人,因为男人是不分汉族女人或朝鲜族 女人的。 盛珠搭上了东去的公共汽车。盛珠来到施大爷门口的时候迟疑了好长时间才 敲门。 盛珠也不知道她为何如此害怕敲这扇墨绿色的门。 施大爷趿着凉拖鞋,拉开门见到盛珠时,其惊喜与疑惑交织的表情不出盛珠 所料,施大爷说:“快进来,快进来。” 盛珠进屋后说:“那儿不好住,我再在这睡一宿。” “高文呢?他怎么没来?” “他……”盛珠一时不知如何撒这个谎。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施大爷表情古怪而得意,“我早就觉得他不是一 个好人。这下验证了吧?” “你知道了什么?” “李大爷说的还会错?他看了电报啦。” “没有的事,”盛珠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我们餐厅……在装修,很吵闹, 我让高文一个人睡那儿,我上您这儿来了,图个安静。” “别骗我了,我什么都知道了。”施大爷给盛珠端来一杯水,也在沙发上坐 下了。 盛珠觉得自己编的这个谎太经不住推敲。如果确如她所说,那么高文也会跟 她一道回来的。 “肯定是他在跟另一个女人鬼混了,那个自称是他妻子的女人今天刚来北京, 没错。”施大爷肯定地说。 “真的不是。” “盛珠呀,”施大爷说,“大爷对你不薄吧?不跟我说实话呢!你们刚才大 概是吵架了,所以你跑到我这儿了。” 盛珠忍不住笑了起来:“施大爷,您这是说到哪儿去了。没有的事。” “那……”施大爷接着摇了摇头,“不,不,你还是在骗我。” “我骗你干什么?啊?” “好了,不说了,我会有办法的。”说着,施大爷起身,“我去给你打水, 你洗洗睡觉吧。” “我自己来,施大爷。”盛珠连忙起来。 施大爷按着盛珠的肩膀让她坐下,“我来,你坐着吧。”施大爷很坚决地点 点头。 施大爷给盛珠打了洗脸水又打了洗脚水,然后又悄悄在卫生间放了一卷金鱼 牌卫生纸。平常他用的卫生纸都是质地粗糙的低档产品,自盛珠来了以后,他专 门出去买了几卷质地柔软的卫生纸。 盛珠洗漱完,回到那间卧室准备睡觉的时候,施大爷端来了一盘蚊香,他边 点蚊香边说: “怕有蚊子。还是点一盘蚊香睡得踏实。” “施大爷,谢谢您了。”盛珠感激地说。 盛珠前几天在施大爷替她做这些事的时候非常不安,现在似乎有点习惯了, 他要做什么盛珠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他去做。 施大爷把蚊香放好还站在卧室里不走,盛珠感到某种含义不明的紧张。 “施大爷,您休息吧,没事了。” “没事,没事,”施大爷竟在一个小板凳上坐下来,“我午睡时间长,现在 不困。我陪你说一会儿话吧。” 盛珠看着映在昏黄的光线里的施大爷抱膝驼背的身影,心里产生了凄侧之情, 她觉得施大爷太孤苦了。这个老头心里想什么,有什么痛苦,谁也不知道,谁也 不想知道。施大爷之所以对她这么热情,也许就是出于难耐寂寞孤独。盛珠觉得 对施大爷的戒备和防范是不应该的。 后来,施大爷跟盛珠谈了自己的身世。 施大爷八岁那年父母在一场瘟疫中亡故,施大爷的乞讨生涯是从八岁开始的。 施大爷几乎跑遍了中国的城市和乡村,只有西藏新疆没有去过。施大爷的老家是 河南,施大爷最终在京郊通县农村安营扎寨之后还回过一趟河南,其时他离家已 二十年了。回到黄河岸边那个村庄,谁也不认识他,提到他父母有些上了年纪的 人还隐然记得。施大爷自那次回乡之后再也没有回过河南老家。施大爷在通县农 村贩鹅毛鸭毛为生,施大爷挑着箩筐走乡串户收购农家的鹅毛鸭毛,然后贩卖到 县城的收购站,在文革动乱岁月施大爷却不仅安然无恙,而且在京郊农村立了户 口,置了两间草房。就是那两间草房在北京市城镇建设规划的潮流中被抵押成了 现在住的楼房,施大爷所在的村子的农民也都成了北京市居民。 施大爷在谈到自己妻子时脸上有一种令人揪心的痛楚,一个年近花甲的老人 脸上出现这种剧烈的表情在盛珠看来是不多见的。 施大爷说他妻子不能生育,在妻子死后他才偶然从一个大夫那儿知道“石女” 一词,施大爷在进一步弄清石女的涵义之后确证他的妻子就是石女。 施大爷在说这些的时候,盛珠的恐慌感又翩然而至。 盛珠想安慰安慰施大爷,可又无从安慰起。 盛珠只是说:“大爷,时间不早了,您休息吧,以后再说吧。” “不知为什么,我一见你就不把你当外人,”施大爷好像没听到盛珠刚才的 那句话,继续说道,“高文这小子跟我相处好几年了,我从没跟他说过这些。不 知怎么的,我总觉得他不地道。第一天我就发觉你们两个不是一路人,你要多多 提防他。他在外面肯定胡搞来着,我会查清楚的。” 盛珠觉得不可思议,施大爷竟这么在她面前低毁她“丈夫”,盛珠却并不生 施大爷的气,因为她压根儿就没有“妻子”的感觉,何况老头对高文肯定在外面 胡搞女人的判断也不是没有道理的,盛珠觉得老头天真而又可笑。盛珠进一步想 假如高文的真正的妻子在这儿,老头还没认识几天就肆无忌惮地挑拨离间,低毁 高文,高文的妻子作何感想? 施大爷走了之后,盛珠再次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关于施大爷的一切也就无暇 顾及了。 盛珠觉得头绪很乱,她毫无睡意,起来坐在板凳上发呆。蚊香的烟味很呛人, 前几晚都没见有蚊子,便掐灭了蚊香。 她听见老头在隔壁房间的咳嗽声,一个身世坎坷的老人!但她很快把思绪从 老头身上拽回来,她必须考虑明天怎么办。 这是迫在眉睫的事。 初步经历让她得出经验,在北京找一个工做并不难。难的是,作为一个女人 在这花花世界赚大钱必须要有坚强的心理承受能力,而和柯迪结婚之后她所形成 的思想感情和这一切是相悖的。 盛珠想到那个肥胖的大腕记者的时候,心里哭笑不得,记者在盛珠的印象中 当然是文化人,就像作家是文化人一样,这么一个文化人写一下那个板寸的错币 的文章竟要他给他包一个女人,盛珠在里板镇家乡的时候做梦也不会想到这样的 事。 盛珠不知道她悻然离开金达莱歌厅之后,吴老板是如何收拾残局的,想到吴 老板一反平常的颐指气使而可怜巴巴地求她的样子,盛珠似乎觉得整个北京都被 她看穿了。 这使盛珠增加了信心。 同时也使盛珠困惑迷惘。 临睡前盛珠只得出一个抽象的结论:首先是要赚钱寄到省城的精神病医院, 支付丈夫的医疗费,其它一切都不必想。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