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铁道上非常凉爽,夜色朦胧,在闪闪灭灭的各种颜色的信号灯交错映照下, 高文还是感到四周很开阔。从北京站驶向南方的列车都路过这里,好几道铁轨并 排伸过前面那座红房子之后盘错、交叉,然后合拢成一条,延伸至远方苍茫夜色 中。 那一夜卧轨的情形在高文脑际闪过,高文记不清当时他是卧在哪一条铁轨上。 高文想起来了,他当时卧了几个小时的那条废弃的铁轨不在这边,而是在红房子 那边,那里铁轨交错排列,高文不知道他还能不能找到那条铁轨了。 高文不愿往红房子那边走,高文甚至担心会遇上那位深夜换班的扳道工,他 没忘记那位好心的扳道工曾以一种特殊的方式安慰他,扳道工劝他上肿瘤医院看 一看,扳道工说,去一趟肿瘤医院就不会想到自杀了。 高文现在才意识到,真正想自杀的人去十趟肿瘤医院也不行。 高文由此再次确任那晚他只是在幻觉中想自杀。 那些飞驰而来的列车的车轮不是碾在旁边的铁轨上,而是碾在他卧的那条道 上,当列车临近的时候,他会不会起身跑开?高文不知道他在一列列列车开来的 时候,是不是已感觉到列车将会擦身而过? 事后回忆才更为清晰。在中国注定要有一个人获诺贝尔文学奖,那这个人就 非他莫属。这就是那个所谓的天大的秘密。当时拯救他的秘密。 琢磨这些问题,是为了加强对自己的怨恨。 如果那一晚他真的卧轨身亡,千善子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成为逃犯了。也不会 最终变疯。 他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愿以自己的性命换取千善子的平安。面对千善子,那 种死心塌地的感觉非常强烈。 千善子吃下一块煎饼果子之后,有点不好意思地望着高文。 “你怎么不吃?” “我不饿。” 高文打开矿泉水的盖,把矿泉水递给千善子:“喝吧。,‘ 千善子喝了一大口。 他们在靠边的一条铁轨旁的空地上席地而坐。 高文从塑料袋里又拿出一块煎饼果子递给千善子。 千善子摇摇手:“我吃饱了。你吃吧。” “真的饱了吗?” “那就再吃一点吧,”千善子接过煎饼果子,撕成两半.“这一半你吃。好 吗?” 高文拿着千善子递过来的一半,犹豫了一个,放进了塑料袋。 “我一点也不饿。你慢慢吃吧,我在你身边,你别害伯,这里很安全。没有 人会想到我们在这儿。” “你要不在我身边,再好的东西我也吃不下呀。” 高文看着千善子津津有味地吃着煎饼果子,好像又看到了以前的千善子。 高文不想提及他们目前的处境,想尽量延长浸泡在这迷离而清爽的夜色中的 安宁,高文知道这是一种虚幻脆弱的安宁,稍纵即逝,但这种哪怕是虚幻的安宁, 对他来说以后也不会再有。 千善子吃完之后,又喝了一口矿泉水,然后递给高文:“你喝一口吧。” 高文喝了一口。高文注意到千善子用手在自己衣服上擦着,这种在衣服上擦 手上油污之类的举止千善子从未有过.千善子的举止曾让高文感到她很有教养, 现在的千善子粗俗多了,高文想到她已当了一天的逃犯了。 千善于紧紧依偎在高文身上,凉凉的风不时撩起她的长发,高文把脸紧贴在 她的头发上。许久,许久,他俩谁也没说话。 后来高文听到了轻轻的鼾声,高文吃惊地发觉千善子竟在他的怀里打起盹来。 千善子被惊吓了一天,高文不知道这一天她在通县怎么度过的,但高文明显 感到她太疲乏。 高文在一阵凉风吹过之后,全身一惊,高文好像被这阵风从虚幻中吹醒了。 高文叫醒了千善子,他必须在今晚跟千善子商量好对策。 天不会永远这么黑的,天亮之后她将在何处藏身? 他不能把她带到盛珠那儿。一方面,他不想让盛珠牵扯进去,另一方面,那 儿也极不安全。 高文知道公安局不会不找他的,追捕千善子说明公安局知道这是一起情杀案 件,而他显然是重要当事人。 死者是他的前妻。而现在,千善子是他妻子。 高文用手在惺忪懵懂的千善子的脸上轻柔地抚摸着,说:“不要睡了。我们 要想想办法。” “我们现在在哪儿?我怎么睡着了?” “我们在铁道旁边。” 千善子抬起头,朝四周环视了一下,这才想起了自己的处境:“我们怎么办?” “昨天晚上那个中间人跟你怎么讲的?” “中间人说大胡子已被抓起来了。” “就是你雇的那个杀手?” “嗯,”千善子望着映在惨白的灯光里的一排排低矮的瓦舍,——那显然是 铁道职工宿舍,平静地说,“中间人要我回老家躲一躲,他说他也要出去躲一阵, 大胡子一旦告发出来,他说他和我都跑不了。大胡子从新疆回到北京的时候,中 间人从我这儿拿了一万块钱给他,假如事情败露,要他一口咬定是谋财害命。中 间人要他在作案之后一定要伪造一个盗窃现场。大胡子说他已做得天衣无缝。我 和那个男人——就是中间人感到很放心。也认为他不会被抓的。没想到他就是被 抓了。” “这么说,你现在还不能确定大胡子是不是告发你们了?” “今天给我打电话的那个男人说,大胡子肯定告发了。” “他怎么知道的?谁给你打的电话?” “我估计就是那个中间人——我平常喊他挫子。他在电话中没敢说自己是谁, 我估计他是害怕警察在场,或是害怕……什么别的。反正他没告诉我姓名。 “他怎么知道大胡子告发了?” “他说大胡子妹妹自杀了——盛珠跟你说没说过大胡子的事?他是为了把他 妹妹调到北京才干这事的。” “说过。”高文的脑际立即浮现出一幅画面,一个小女孩长途跋涉去探望狱 中的哥哥,双脚被路面磨得血肉模糊……“她自杀啦?” 高文寒颤的声音显示他内心的激烈情绪,那个长白山下的小学教师的自杀, 他知道他有着不可推却的责任。 “她在中韩商贸公司上班。”千善子说,“她一直不知道哥哥是如何把她调 到北京的,大胡子被抓走之后,她才知道真相。知道真相之后……就自杀了。” 顿了许久,千善子哽咽着说:“是我害了她呀!也害了大胡子!” 高文强压着内心的激烈反应,说:“现在不是自责的时候。” “大胡子妹妹自杀,警察自然会追查。那个男人——就是挫子,就是在得知 他妹妹自杀之后给我打电话的。果然不错,没过多久警察就追来了。我算幸运, 差一点被抓住了。不是我亲自杀的人,他们会把我怎么样?还会枪毙我吗?是不 是挫子在吓我?” 高文无法回答也不敢想千善子的问题。高文问道:“大胡子就是在北京被抓 的?” “是在乌鲁木齐。”千善子把搭在脑门上的一绺头发捋上去,说,“我没想 到那家伙做事那么糊涂。” “什么?他是在乌鲁木齐被抓的?我在乌鲁木齐呆了好几天,怎么一点不知 道?” “他就是前几天去的乌鲁木齐。去找他的身份证。” “什么?” “大胡子身份证丢了,他老是怀疑掉在你家窗户下面的草丛里,不去找一下 他心里一直恐慌,留下那个清楚无误的把柄,他早晚会被抓起来的。他是跳窗户 逃走的,老是怀疑身份证就是跳窗户时掉下的。结果他真的去了乌鲁木齐,在你 家窗户下面找了半天什么也没找到,却被人怀疑上了。有人打电话到公安局,他 在乌鲁木齐准备上火车时被抓起来了。” “原来……是这样?”高文难以相信。“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都是挫子昨晚说的。他的朋友很多,全国各地都有。犯罪之类的信息比谁 得到的都快。”千善子停了一下,接着说,“我今天给公司的老板打电话,大胡 子妹妹确实自杀了,挫子的消息都特别准确。” “你付给挫子多少钱?”高文疑惑地注视着千善子,“肯定数目不小吧?” 千善子迟疑了很久,说:“我没有付他一分钱。” “他担着这么大的风险,你没付他一分钱?” “只给了一万块钱。不过,不是给他的,是给大胡子的。” “挫子干吗为你卖这么大的命? “他喜欢我,”千善子终于说,“他说他可以为我去杀任何人。他是一个地 痞,可现在看来,人还不坏。我和他是不打不成交。歌厅刚开业那会儿,他隔三 岔五就带一帮弟兄来歌厅闹事,满桌的饮料啤酒喝完,招呼不打就走。谁也不敢 向他们要钱。后来我有一次忍不住发火了,他说他就是从我那一次发火的时候喜 欢上我的。” “他跟大胡子怎么认识的?” “不知道。可能坐牢的时候在一起吧。除了大胡子,他还找过其他人。不知 为何,他最终选中了大胡子。也许其他人都要很多钱,只有大胡子条件最低,把 他妹妹调来北京就成。” 高文忽然想到一个很不适宜的问题,高文忍不住问道: “你经常陪他睡觉?” 千善子嘴唇一动,说:“你说谁?” “你是不是经常陪挫子睡觉?” “只有那一次。” 千善子接着说:“请相信我。只是那一次。这是我们当初说定的交换条件。” 高文知道千善子不会撒谎。同时也知道她缺乏一般的常识和原则。高文那样 恨自己,因为他不恨她。 高文忽然想到施大爷,高文第一次意识到男人的世界原来是那么极端、荒唐 而无法摆脱。无论是后生牛犊,还是垂暮老人。 他们都有着一个可笑的秘不可示的内心死角。 一列火车凄然昂鸣,飞驰而来,在强烈的灯柱照射下,伏在高文怀里的千善 子惊恐得就像一只无处藏身的幼鹿,高文情不自禁地搂紧她,在火车的铺天盖地 的轰鸣中,高文的心事既尖锐而繁乱,车轮和铁轨相交所产生的有节奏的呕当哐 当声,在高文脑际转化为: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高文的心情又激烈地冲突开了。 列车驰过之后,四周好像沉浸在寂静的深渊里。 高文忍了几次没有出口的话,在这深渊般的寂静中强烈地撞击他的心扉。 高文终于说:“千善子,你知道我有什么把柄掌握在我前妻的手中吗?” 千善子眨动着眼睛,说: “不知道,我问你,你始终不告诉我。” “已经有两条人命丧身,算上大胡子,就是三条性命……”高文的目光痴呆 涣散,“你却连这个都不知道。” 高文把手伸进裤兜,紧紧捏着常珊的信,“你……现在想知道吗?” “想,”千善子说,“你到底有什么把柄在她手里?” 高文悄悄拿出那封信,高文想了想,却把信揉成一团,使劲攥在手心里。 “算了,”高文说,“还是想想明天怎么办吧。” 高文知道,他是没有能力让她明白这一切的。 高文把揉成一团的信,背着千善子,扔进了不远处的水沟。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