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英芝匆匆地赶回家。一进门,英芝的妈便哭着扑了上来。英芝妈说:“我的伢, 你还活着呀?”英芝迫不及待地问:“出了什么事?”英芝的爹说:“你还晓得回 来?你回来干么事?你还不如就这么死不见尸哩。” 英芝说:“发生了什么事?贵清来家里闹了?” 英芝的妈说:“前一阵,见天就来一趟,来了就瞎打闹,硬说我们把你藏起来 了,弄得家里成天人心惶惶。你看,这屋子叫他给烧了半边。你哥他们报了公安, 说你是在婆家失踪的,找他要你的人,他这一个月才没有来惹事。”英芝抬头,这 才看见家里的堂屋右一半被烧得漆黑,顶上的梁也被烧得像炭。英芝的妈说,那天 她在店铺里,家里刚好只有苕伢在家,如果不是几个过路讨水喝的人帮忙扑火,这 房子就烧完了。 英芝心里好是悲凉,想到自己竟然连累得家里如此这般,便对贵清的痛恨更加 深一层。英芝的妈指给她看贵清留下的汽油壶,英芝说:“好,他敢烧我屋里,我 夜晚就用这瓶子灌一壶油,去把他屋里烧掉。” 英芝的爹破口骂道:“你还惹祸!贵清不是个好东西,你也是个烂货,你搞野 男人搞到他家里去了,他能不打你?你一个女人跑得几个月不见人影,他能不烧你 娘家的屋?你还不乖乖回去跟他赔个礼?由他打骂一场,日后老老实实地跟着人家 过日子。” 第二天的早上,天很明亮。冷风虽然嗖嗖地加重了寒意,但太阳却是在一点点 地升起。两个哥哥这天要到县城打年货,英芝在家没事,就说我跟你们一起去吧。 一行人还没出门,贵清竟然一个人拎着一壶汽油找上门来了,脸上凶巴巴的样子。 贵清还没有到院子,英芝的侄儿苕伢便飞跑着回来报信。英芝的哥哥丢下饭碗赶紧 找了绳子和棍子。贵清刚走进英芝家的院子,正欲叫骂,英芝的两个哥哥扑上去, 把贵清掀翻,然后将他绑到树上。 英芝到这时才从屋里出来。英芝看到贵清,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来,她呼呼地 喘着粗气,一时说不出话来。英芝走上前,照着贵清的下身踢了一脚,说:“王八 蛋,我跟你的事,你找我了结就行了,你烧我家的屋干么事?” 被捆住的贵清看见英芝,脸一下子涨成猪肝红。英芝穿着在县城里买的新衣服, 浅蓝的底色上开着一朵朵浅白色的菊花。英芝在船上的三个月里没有晒太阳,倒比 以前更加白净妩媚。贵清一阵醋意,又一阵愤恨,不禁暴吼道:“你这个狗日的小 娼妇,老子这样疼你,你竟然不守规矩。老子不杀了你,怎么咽得下这口气?” 英芝说:“我不要脸,又怎么样?那都是你逼的!我被你打得像野狗一样到处 躲到处跑,我哪里又还有脸面?我天天听你爹妈阴阳怪气地骂我,我又有什么脸? 告诉你,我出去的这三个月,天天在男人堆里混。我天天夜里跟自己说,我这么做, 就是要气死你贵清!你贵清不好好待我,我就让贵清的老婆去伺候别的男人,让别 人的男人消遣。” 贵清暴跳着,树干在他的奋力下摇晃起来。但绳子却绑得很紧,贵清无法跳起 来,他的脸因为愤怒而变得十分狰狞。贵清说:“你以为你不遭报应?英芝我告诉 你,你这么做必遭报应。”英芝说:“谁来报应?你爹?你妈?我哥去叫公安了, 你坐牢了,他们还管得了我?你做你的秋梦吧!” 贵清依然咆哮着:“我坐牢也坐不了十年。我保管在十年里,地球上就没有你 家的人了!你要不信,就等着好了!我贵清说得出做得到!”贵清的话说到后面变 成了嚎叫,嚎声如山间的野狼,从英芝家的屋顶传到屋后的园子里。 英芝不禁打了个寒噤,她毛骨悚然,心里涌出巨大的恐惧。侄儿苕伢和侄女菊 菊正追打着笑闹,笑声越过院墙外落在了英芝的脚下。叮叮咚咚着,有如银铃。这 声音突然就驱走了英芝的恐惧,使她产生一股冲动。这冲动是什么,英芝不知道, 英芝只觉得自己的全身都因此而燃烧,烧得她无法站,无法坐,甚至也无法说话, 烧得她在院子里团团地转着,只转得自己眼花缭乱。她想她应该做点什么了。可她 想做什么呢?她想做什么呢?她问了自己半天,不知道应该做什么。 她急得揪扯着自己的头发,突然她就看到了贵清拎来的那壶汽油。英芝冲上去, 拎起它,她拧开盖子,将壶里的汽油全部泼在贵清身上。贵清仍然狂笑着:“你敢 谋杀亲夫?你杀了我,你以为你还活得成?你以为我死了你就可以自由自在地搞野 男人?你得跟老子陪葬!” 英芝也如贵清一般狂嚎道:“我死不死关你个屁事,我今天就要你死!” 英芝泼完了汽油,四下里找不着火柴。她突然想起贵清是抽烟的人,便扑到贵 清身上,在他口袋里乱摸着。贵清的手被绑着,动弹不得,他便用头撞击英芝。英 芝疯了一般,她摸出贵清口袋里的火柴,连想也不想便划着了它,她把燃烧着的火 柴就手往贵清身上一扔。火柴出手的一瞬,英芝看到贵清惊愕的眼睛,那眼睛仿佛 说:你来真的?英芝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只听得“蓬”一声,贵清便成了一团火 球,贵清在火球里惨叫着,声音凄厉异常。 英芝呆了,她从来也没有想过,结果会是这样。在英芝的呆望中,绳子烧断了, 火团突然离开了树干。一头红得发亮的猛兽对着英芝扑去。在门外玩耍的苕伢听到 惨叫声跑进院里。他见英芝傻了一样,尖厉地叫了一声:“细姑快跑呀———” 全身带着火苗的贵清嗷嗷地狂叫,他的眼里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英芝。英芝 像一只蓝色的蝴蝶,在贵清的眼皮前飞扑着晃荡着,那飘动的姿态,令贵清的心发 紧。贵清只想一把抓住她。贵清喊着:“别跑呀!别跑呀!”他的声音越来越怪异。 英芝的头发跑乱了,鞋也跑掉了,她知道自己快不行了,她喊着救命,但她已 经没有力气把自己的声音送出嗓门。 英芝几欲崩溃。便在这时,一个人突然冲过去想要拦下贵清。贵清的眼睛已经 被火烧熄了,他只觉得一团阴影迎面而来,他一把将那团阴影抱住,他用含混不清 的声音说:“英芝,你跑不掉的……”说完他便轰然倒下。被他抱着的阴影也惨烈 地叫着,跟着倒了下去。 几天之后,英芝才知道,她的母亲替她接下了贵清,自己却被贵清身上的火烧 伤。烧伤面积达百分之七十以上。县里医院救不了她,英芝的爹和哥哥连夜用车送 她到了汉口。他们把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卖了,连牛都卖了。可是,英芝的妈还 是死了。死的时候,面孔漆黑,没有人能看清她的容貌。她的嘴里一直哼哼地叫着, 只有英芝的爹听得出来,她在叫着英芝。整整的一个冬天,英芝都在看守所里等待 判决书的下达。春天来时,河边的野花开成一片烂漫。英芝被绑缚到了刑场。她的 家里没有人看她。她知道,她的爹已经贫病交加,她的两个兄长的家中,也是债务 累累。英芝知道是她败了这个家,她死之后也不会有人替她收尸,全家人都对她恨 之入骨。英芝想他们恨她是对的。 英芝迎着枪口跪在地上,枪响过后她就倒下了。她在歪头的一瞬,看到了刑场 上的土地上竟然四处开放着野花。然后她恍惚看到一个小孩子在花中奔跑,她轻轻 地说出了两个字:贱货。 (完) -------- 扬子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