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团聚(3)
此时,德加不顾奥古斯特在场,正攻击马奈:“我们在展览上的投入那么多,
你却在这种时候打退堂鼓?”
“打退堂鼓?”马奈的声音里充满了质问,“我什么时候说过我会参加展览了?
从来没有!”
“可是你却要去参加沙龙的展览!”德加很生气地回答了一句。
“如果他们接受我的作品,我也会去的。”奥古斯特鼓足了勇气才发言。
德加只傲慢地看了他一眼,根本就不屑于回答。
奥古斯特与德加的通信保持了一段时间,但后来就渐渐冷淡下来了。今天德加
的这种态度让他感到有点不自在。“不在沙龙里展览,我们的作品还能在哪里展出
呢?”他问道。
“就是啊,还能在哪儿?”马奈也附声说。
范丁解释说:“我们现在说的是第三届印象派画展,今年四月举办。是一次和
沙龙对着干的展览,可我觉得时间选得不好。”
“你原来不也热心参与过这种展览吗?”奥古斯特很惊讶,想起了“落选作品
展览会”。
“现在没那么简单了。其实我们已经办过两届,也卖了一些作品。可现在办展
览会成为一个政治问题了,政府是保皇派,就声称印象派画展是共和党办的。”
“胡说八道!”德加说,“我是保皇派,可我参加了画展;马奈是共和党,他
却没参加。我们的政府还是那么愚蠢。”
“听起来美术界也发动起内战了。”奥古斯特很惊讶,政治已经与艺术如此紧
密相连了。
“谁说不是呢!”德加挥着他的胳膊说,“可我绝不会被沙龙征服的。”
“奥古斯特,你会来参加画展吗?”莫奈仍那么严肃地问。
“参加画展的都有哪些人呢?”奥古斯特不能马上给出肯定的答复。
“有德加先生、莫奈先生、塞尚先生和毕沙罗先生,以及你不认识的其他诸位
先生们。”范丁的话里有一种奥古斯特从来没听到过的讥讽。
“没有你和马奈吗?”奥古斯特问。
“这正是今晚争吵的起因。经研究决定,凡是在沙龙展出过作品的人不得参加
印象派画展。你看,罗丹,这里一点也不比布鲁塞尔太平。”
“巴黎才是展出作品的地方。”奥古斯特仍然坚持自己的立场。他认为,如果
参加这次画展,自己将成为惟一一个参展的雕塑家,那样的话就太抢眼了。所以他
说:“我已经在沙龙那边提出申请了,我现在需要的是支持。”
“你会得到你应该得到的东西的。”德加的话里有刺。
“我是到这里来寻求帮助的!”奥古斯特提高了嗓门。
“帮助?”德加听到这个词格外惊奇,“我们被沙龙视如草芥,你却到这儿来
寻求帮助?”
“你要知道,我们也是需要别人帮助的人。”莫奈更加严肃地说。
奥古斯特点了点头。这时,他的视线被附近的一位身穿大红外套的姑娘吸引住
了。当一位男子在姑娘身旁落坐,然后二人又携手出门时,奥古斯特的心里感到酸
溜溜的。巴黎真是个谈情说爱的好地方。可他拥有的只是求而难得的裸体美和一次
接一次的失望。
“你没在听我说吗?”德加贴近奥古斯特大声嚷着,“你可够天真的,以为自
己会一鸣惊人。去年,沙龙光绘画就展出了两千零九十五幅,今年肯定会更多的。
他们只会用篇幅衡量画的好坏,越大的越好,题材当然是军事类的,反对拿破仑的。
价格方面,有的可以卖到几千法郎一幅。所以,你想想,沙龙会接受你吗?”
“那沙龙里就没有一幅好作品吗?”奥古斯特问。
“有的,马奈的画算很不错的了。”
奥古斯特有种不祥的预感。到现在,这些老朋友没有一个过问一下他近期的创
作,他们需要别人的赏识,却又不肯承认他人的成绩。咖啡屋里呛人的烟雾越来越
浓,灯闪灭了一下,告诉客人门关门时间快到了。奥古斯特起身告辞,那些朋友们
还都没有离去的意思。
范丁劝他,一定要把自己的雕塑放在合适的位置上;德加则加上了一句,如果
事情变得一塌糊涂的话,可别怪他没事先打招呼。
几天后,沙龙接受了奥古斯特的《青铜时代》。他把雕塑运到了展览馆,对工
作人员强调说,这尊雕塑必须放在光线充足的前厅里。可是他给工作人员的小费太
少了,最后《青铜时代》还是被放到了没几个人会光顾的后厅。为此,奥古斯特提
出了抗议。于是作品就被故意放到了一个阴暗的角落里,无法看到背面,而且位置
比较高。奥古斯特还被警告说,如果他还不满意的话,事情还能变得更加无法收拾。
奥古斯特想起来以前曾经听说过,有的雕塑被铲去一块或最后缺胳膊少腿的事,心
有顾忌,就不敢再多说什么了。可心里真正感到一阵彻骨的悲凉,这里的艺术环境
比布鲁塞尔还糟糕!
展览开幕的那天,不祥的征兆更加明显了。人群最密集的地方是萨拉·伯恩哈
特夫人肖像画的所在地。雕塑作品中最受青睐的是萨拉·伯恩哈特夫人的一件青铜、
大理石组合头像,观众们都挤在一起争相评看,奥古斯特十七岁时就能做出比这尊
更好的头像来。那是沙龙第九十四届展览会,展出了两千多幅绘画和几百件雕塑,
只有一件展品被放在后厅里,光顾的人寥若晨星,那就是《青铜时代》。
《青铜时代》太可怜了!奥古斯特站在后厅里,看着自己的作品,心情沉重。
他失败了,真的失败了,不可能引起观众对他的注目,也不可能让自己的作品受欢
迎。
几天后,情势突然逆转,《青铜时代》成为观众最多、最引人注目的作品了。
巴黎的一家大报社刊登了一篇评论,把布鲁塞尔报界对《青铜时代》的批评老
调重弹了一遍,诸如“用活人做模具浇铸的铜像”之类等等。还评判说,它是一件
庸俗、下流、只能给人以肉感、不属于任何流派的作品。奥古斯特立即写信给这家
报社,为自己作辩护。可是回报他的是前文的重复和变本加厉地攻击,声称《青铜
时代》塑的是一个两性人,从后面看像一个挑逗人情欲的姑娘。
奥古斯特异常愤怒,他们凭什么这么说呢?雕像放在靠墙的角落里,离地还有
一定的高度,人们是看不到它的背面的。可是就有人敢无中生有地说这种话。
第二天,奥古斯特都快被观众的批评谩骂压倒了。
“瞧啊,一丝不挂。作者简直是疯了。”
“真是伤风败俗。”
“就是,挑逗情欲嘛!”
“报纸说得对,太让人恶心了!”
奥古斯特在嘘声、骂声、嘲笑声中呆若木鸡地站着,最克制、最文明的话是
“我的上帝,暴露得太多了。”他想申辩,可是又不知道对谁说,到哪儿去说。他
从来都只想像过总有一天大众会给予自己很不错的评价,没有一点儿心理准备接受
这种冷嘲热讽。更可怕的是,以后可能再也没有哪个展览会接受他的作品了。一整
天,他在失望、孤独、心灰意懒中度过,不知道路在何方。
第三天的情况更加糟糕。进展览馆的人差不多都是为了看《青铜时代》而来的,
看看它怎样的伤风败俗。奥古斯特痛苦万分,现在他是臭名远扬了。很多观众还认
定,罗丹是一个骗子。这时,一个衣冠楚楚、一表人才的男子走到了奥古斯特面前,
问:“你就是罗丹吗?”
“是的,先生。”
这个人却对他吼道,“你该为自己感到羞耻!”
“上帝啊,”奥古斯特在心中祈祷着,“指点我该怎么办吧!”
如果他给雕塑加上一个十字架,再在腰间加一块遮羞布,大众就会接受了。可
现在,他发现自己已经陷入了绝境。
沙龙的评委会对这一突发丑闻也深感措手不及,最后只好决定把《青铜时代》
搬出展馆。
雕像要被搬出的那一天,奥古斯特简直没有勇气活下去了。他跑遍了巴黎城想
找到一个放得下《青铜时代》的工作室,却一无所获。他的朋友们对此也爱莫能助,
他们的画展也遭到了沙龙的攻击,双方正吵得不可开交,为表示对立,他们都没有
去展览馆看奥古斯特的雕塑。这场争吵甚至还影响到了并未参加印象派画展的范丁
和马奈。
这天早晨,展览馆的工作人员准备在开门之前把《青铜时代》搬出去。奥古斯
特痛心地看着自己的作品,好像只有不远的塞纳河才是它惟一该去的地方。这时,
他看到一位头发花白、手拄拐杖的老人向他走来。走近了他才看清楚,是他的恩师
勒考克先生。虽然年纪不轻了,他的身板还是那么硬朗笔直。
奥古斯特以为勒考克会责骂自己,他看到的却是一脸的微笑。勒考克命令工作
人员把雕塑放下。由于他上了年龄,说话又很气派,工作人员就站住了。
勒考克对不知如何是好的奥古斯特说:“你可以把塑像存放在我的工作室里,
如果你愿意的话,直到它再次参加展出。”
“您喜欢这尊雕塑?”
“虽然它没有得到多少赞扬,至少它引起了人们的注意。这已经足够了。”
“人们并不理解我。”
“为什么要他们理解你呢?我们才是真正的行家。”
“那您怎么看我的这件作品?”
“你自己怎么看的?我已经退休了,你才刚开始你的事业。”
“三十七岁是不是晚了点?”
“大器晚成嘛。你的作品里有自己的风格。”
“‘色情’是吗?”
勒考克笑了笑:“在这方面正表现出了你的勇气。这尊雕塑不再是一块石头,
它热情而有思想,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他们把我的作品搬出了展馆,这件事我该向谁提出抗议呢?”
“根据法律,你可以向美术部长提出来,但更有实权的人物是纪洛姆。他是美
术学院的院长,美术院的重要成员,十足的学院派,一本正经的爱国主义者,专门
致力于压制艺术界的异教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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