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邂逅城市牧羊人 网聊是一种不错的消遣,对于活得发腻、活得发呆、活得发疯、活得不合时宜 的人来说。一个男人从正常生活里突然地、毫无道理地脱轨,究竟会是什么原因。 梅忆君独坐灯下,眯着眼睛,取名“金莲姐姐的风情黛玉妹妹的才情”,公开 征寻“三十岁左右、思想成熟、相貌英俊、素质高、修养好”的男士“倾心交谈”。 过了一会,她又在呢称后添了一个括弧,内写“没有诚意就别来找我”。她名 字很快遭到攻击和漫骂。 城市牧羊人,这个名字一出场就碰痛了梅忆君的视线。坐在电脑前,梅忆君看 着这几个字,很快又冷了下来。网络上的虚构太多。城市牧羊人说:“我的理想与 你划等号,上帝终于把你送到了我身边。” 梅忆君一口一口吐着蓝红河的白色烟雾,心里想,台词抄袭的是哪个版本?她 没有回应。 牧羊人又说:“如果没有被你照耀的男人,你幸福何在?你的美丽又意义何在?” 梅忆君暗自道,你以为你是哲人?依然没有回应。 城市牧羊人再说:“我肯定我是你需要的男人,你还犹豫什么?” 梅忆君还是看着。 牧羊人敲上第四句:“我们是彼此需要的一对,为什么你还不明白?” 这句话击穿了她的大脑。梅忆君用没有夹烟的手敲上:“你是不是言情小说看 得太多,到网上来寻找浪漫?” “我从来不看言情小说,但我知道网上有我需要的女人。现在我找到了。” 梅忆君将还剩一半的烟搁进烟缸,改名为“涟漪微微”。开始双手敲击键盘。 后来梅忆君想了很久,确定自己在他说出第三句即“我肯定是你需要的男人” 时,决定与他交谈的。他肯定是她需要的男人?她是谁?是风情万种的潘?是才情 满腹的林?其实她谁也不是,她这是歇斯底里,欺骗那个愿意被骗的人。如果他上 当了,那他一定是个浪漫的傻子,如果他看穿了她的把戏,那他就是个浪漫的男人。 这场游戏就这么定了下来。 他说她和他是彼此需要的一对。她喜欢他的口吻。男人可以没有别的,不能没 有自信。 涟漪微微:“相信爱情吗?” 牧羊人:“相信。” “你是未成年人?” “绝对成年人。” “城市怎么牧羊?” “假设把城市当成草原,把羊群当成爱情,有个男人甩着长鞭,放牧它们,守 护它们。” 梅忆君呆了一下。涟漪微微再问:“你真的是成年人吗?说实话。” “实话,真的是。” “牧羊人,你举世无双。” 屋门传来响动。帆船被关在外间了。过去开了门。帆船跑过来,厚颜无耻地往 她身上爬。这条小狗除了“人来疯”,还有较严重的肌肤饥饿症。只要她坐着,它 一定要没脸没皮地往她怀里蹭;她站着,它便以咬她的裤腿舔她的脚趾为快事;她 走着,它则变成个小尾巴,死乞白赖,寸步不离,跟着她到处出溜。 它视她为领土,殖民地,从来不肯轻易放过。它从来不会让她寂寞。 往事如此清晰。就像海潮退去的沙滩,残留的贝壳徒劳地美丽着。六年的时间 弹指一瞬。那时候还年轻得很。因为年轻而感觉富有,感觉灿烂。初识未几,在那 个南方的城市里,年轻的梅忆君和更加年轻的孟飞相约骑马。孟飞一跃而上,扬鞭 飞出。梅忆君定在马背上,望着他奔驰而去的背影,觉得跑马场太有限了。他应该 是属于草原的,那一种飞翔般的奔驰和张力,载着流光溢彩的青春,成为那个夏季 的一场奇观。她真心实意地给了他热烈赞美:“你很专业。” “我从小在马背上长大的。” 她吃了一惊。孟飞告诉她,十二岁上初中之前,他生活在内蒙,跟奶奶住在一 起。是吃着奶豆腐喝着羊奶长大的孩子。出了家门往东不到十里,便是一望无际的 草原,那一种苍凉和广袤,是他整个童年的背景。叔叔家养着一百多头羊,十二岁 之前的每一个周末,他都在羊群中度过。十二岁那年,一场风暴吃掉了羊群,吃掉 了他奶奶。他只得离开了内蒙,回到北京。 “这不是传奇故事吧?”梅忆君问。 “骗你就是狗。” “骗了我,你是狗我是狗?” 孟飞瞪了她一眼。不再说话。她的不信任伤害了有着二分之一蒙族血统的青年 的自尊。梅忆君拉着他上了马,以弥补她的不妥当。两人要骑一匹马。马场主心疼 马,说什么也不肯。直到把价钱加到一匹马的三倍,那个长着酒糟鼻的中年男人这 才放弃了对马的心疼。并且警告他们,没有鞍,出了事马场概不负责。她在孟飞的 帮助下上了马。孟飞问她,怕吗?她说,不怕。这时候她与他还是陌生的,却有着 一种莫明其妙的信任。红棕色的高头大马载着两个人奔跑起来。这是马场最壮实的 一匹马,马头很野,像上了高速的汽车,如果没有坐在后面的孟飞,它一定不会对 她客气,一定会在一分钟内将她抛个重度脑震荡。她的后背紧贴着孟飞的前胸,在 奔驰中心脏狂跳。分不清是她的心跳还是他的心跳。 她看不清两旁的风景,或者说在她的眼睛里,除了孟飞,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了 风景。她闭上眼睛,整个人像飞了起来。这是他第一次给她飞翔的感觉。这是没有 性的飞翔。没有性,他们可以飞翔。 年轻是无所畏惧的。夏天的笑意染透了他们的偶然相遇的身影。如果能让时光 倒流,她还是愿意。与他相遇。尽管那场相遇孕育了如今这般残破、不堪重负的结 局。 涟漪微微说,愿意跟我做个游戏吗? 牧羊人道,很荣幸,一定是个有意思的游戏。 涟漪微微要求这个游戏里,牧羊人和她扮演一对情侣。请他以作为男人的切身 体会,站在男人的角度,以男人的心理、思考与习惯,去掉一切伪饰,以心灵与女 主角对话,认真诚实地回答她的问题。牧羊人说,我以人格保证,诚实,老实地进 行对话。 游戏开始。男女主角相处了近一年(并非同居),感情很好,不是夫妻,胜似 夫妻。却忽然有一天,男人离开了女人,并且拒绝与女人联系。 涟漪微微说:“请注意第一个问题:飞,你为什么不声不响地离开我?” “我认为这段感情不合适。” “你应该打个招呼,我们好合好散。” “也许从一开始就缺乏真诚。” “我们的开始是以真诚为基石。” “和你在一起只是欲望,比较真诚的肉欲。” “我们以感情为基础。” “我是个犹柔寡断的男人吗?” “你做事一向果断利落。” “公安局在通缉我吗?” “没有。你是优秀职员,优良公民,遵纪守法一身正气,不具备被通缉的基本 条件。” “我死了吗?” “我肯定你还活着,没有意外发生。” “那么,我知道了。因为不知道该如何向你解释离开的缘由,所以回避解释, 不声不响地离开。” “第二个问题,飞,这个不知道如何解释的缘由,是什么?” “很简单,突然有了别的事儿。”“移情别恋?大约只有这样的事才不敢让我 知道。” “你可以这么认为。” “飞,这有点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 “果真有这样的事,你会做得磊落。” “背叛一个人本身就不是磊落的事,如何能够做得磊落?” 梅忆君感到心脏被猛地刺了一下。涟漪微微开始犹豫。 城市牧羊人:“只要我是个男人,就不排除这个可能,请原谅我不是圣人。” “就算是真的,我相信你会回来的,我从来都不怀疑你对我的感情。” “不要太相信承诺,在一起时,我当然不会让你发现我身上虚假的成份。” “你从来都没有给过我任何承诺。” “那么现在我告诉你,连承诺都没有的爱情,可信度更低。” 涟漪微微点了暂停的手势。 梅忆君深吸了一口烟,发白的烟灰像一段往事的尸体。袅袅上升的烟雾,仿佛 悄悄消散的灵魂,过去的一切就如这烟灰,用手指轻轻弹一下,就粉身碎骨?她感 到心里被割去一块,呼吸变得困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