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云雾缭绕的网吧之夜 梅忆君对网络的接触较早。她上网的时候,“因特耐特”对于周围大多数人来 讲还是个陌生概念。当时在一个网站当会计,那是诞生于国内较早的网站之一,她 与一群豪情万丈的同事们一天到晚将因特网挂在嘴上,不知天高地厚地向传统行业 的人夸夸其谈。别人听她说将来在网上购物,网上生存,就像在听她说有人用屁股 吃饭,用嘴撒尿一样,荒诞,没有可信度。那是一九九六年。那时没有几个人能够 想到,短短几年,她工作的那家网站赔了上千万,一批批的员工作鸟兽散,直至关 门大吉。而现实社会中,网络已经成了人们生活的重要部分,不可分割。 这间网吧座无虚席。泡在这里的人不用说十有八九是年轻人,学生,像梅忆君 这样年近三十的挑不出几个。她这是第一次上网吧,在此之前她从没有进过网吧。 她现在北京,身在异乡。因为身在异乡,又为履行一个没有约定的约会,才不得不 上网吧。进网吧之前她在附近的书店逛着,直到书店关门。现在晚上十时,距凌晨 一时还是太早。网吧虽然没有想像中的那么乌烟瘴气,尽管还算井然有序,但还是 空气污浊,感觉不好。十分之九的人在聊天打游戏,要多么无聊就多么无聊。梅忆 君绕着几排电脑转了一圈,找个空座,毫不犹豫加入了这个无聊者的队伍。她要了 一杯咖啡,点了一根烟,很快就适应下来。她的环境适应能力相当强,像猪一样, 有个窝就能卧下。 梅忆君进入了一场游戏。这是一部模拟冒险游戏。人物和情节、冒险和打斗、 以及仿真动作的有机融合,使整个故事条理清晰,个性鲜明,情节曲折,悬念迭起。 就像读一本神秘的冒险小说,各篇章都有强大敌人源源不断地出场。而每进入下一 章节,必须要击毙狡猾多端武功高强的敌人首脑,才能知道精彩后事。战斗以动画 形式展开,梅忆君聚精会神,带着亡命天涯的赌徒精神,在危机四伏,波澜四起的 敌营中疯狂奔命。 零时三十分,过了四个章节的梅忆君,疲惫不堪地退出游戏。 握着小小鼠标,我像鱼儿独自游在/ 拥挤而寂寞的网路上/ 我希望遇上,一个 姑娘/ 一个美妙,芬芳/ 让我一见动心的姑娘/ 她是有/ 船王一样财富,艳后一样 的漂亮…… 这是一个舞文弄墨的朋友的杜撰,仿雨巷诗人,只是格调恰恰相反,但却十分 真实地倾吐了众狼心声。梅忆君在网上呆了一会。似一潭死水,对任何人的搭讪提 不起兴趣。光标从名单上走过,城市牧羊人映入眼帘。看看表,还有一刻钟。梅忆 君换名为温柔无限,点击了城市牧羊人:“可以吗?聊聊。” “对不起,我在等人。” “不会影响你等人。”温柔无限说。 在网上进行骚扰有一个最大的好处,那就是不需要厚脸皮,电脑显示屏比城墙 还 厚。城市牧羊人没有任何应答。温柔无限又道:“在北京吗?我只想随便聊聊。” 城市牧羊人成了一潭死水。 梅忆君对着电脑屏幕坐了一会,夹着一支点燃的烟。烟雾慢慢升腾起来,像云 一样,飘在她头顶。她开始想念帆船。她感到它也在想她。一定错不了。它冲着她 离开的方向,盼着她。画眉这个临时养母是收不住它的心的。谁也收不住。它的心 里只有她。屏幕上不时闪现出下流,对骂的语言。梅忆君看着那肮脏的文字呆了许 久。凌晨一时,涟漪微微准时与城市牧羊人碰了头。游戏再度开始。 “飞,我找你,遍寻不见,我只好找到北京了。”涟漪微微。 “何必呢,无用功。再这么找下去,对你对我都没有好处。”城市牧羊人。 “对你的坏处在哪里?” “这让我很难受,很烦心,让我没法净心去干别的事。” “你太自私了。” “人的本性都是自私的。” “只听新人笑,不闻旧人哭?” “可以这么理解,这是男人的天性。” “飞,你跟别的男人不一样。” “那只能说明我懂得捕获女人的技巧。” 梅忆君痛苦地闭上眼睛,喝了一口咖啡。咖啡早已凉了。点了烟,让云一般的 烟雾将自己笼罩。很快她就觉得整个人陷入影踪无定的云雾中,云雾里她弄不清自 己究竟在干什么。深夜的网吧只听得劈哩啪啦的敲键声。像她这样的女性网民兼烟 民,在这里屈指可数。她为自己感到羞耻。 “飞,这是我第一次到你家,见过了你父母,我刚刚知道,关于你的家,你对 我说了谎。弥天大谎。” “我对你说过很多谎,以后你会明白得越来越多,不要去追究了,没什么意思 ……现在我希望你,回去吧,忘了这一切,过自己的生活。” “网上有人拍卖灵魂。我发现那是一个很好的决策,没有灵魂更容易让人获得 快乐和轻松。” “我同意这种说法,但无异于行尸走肉地活着还不如死。” “你无法理解我的痛苦。” “我知道你痛苦,我理解你就像理解我自己。” “飞,我感觉你还没有走,就在我身边。” “你这是在欺骗你自己……” 这是她此行北京的第二个晚上。这个夜晚浸泡在雾缭绕的网吧里,一夜冰凉。 23、心痛也要找下去 现在对梅忆君来讲,孟飞更像一个阴谋,一场骗局。 当她终于走进他的家时,她被突如其来的事实震憾了。她没有一点思想准备, 她茫然失措,无所适从。呈现在她眼前的一切,与孟飞向她描述的大相径庭,截然 两个世界。这是她第一次走进他的家。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他父亲,第二次见到他母 亲。他的家并不狭小拥挤,恰恰相反,那是一个空间宽敞的家,宽得让她感到了自 己的渺小,卑微,缺乏见识。这是可以将很多有关舒适家居的词汇都用来形容的家。 她站在门口,与想象的巨大反差,使她有种被打晕的感觉。她在孟飞父母的招呼声 中稀里糊涂地走进了那个家。座,茶,饮品,水果,寒暄,客套,他们接待客人面 面俱到。 他的父亲绝不像孟飞描述那样,是个“普通职工”,这位中年男人的气质深处, 流露着根深蒂固的官宦之气。梅忆君相信自己对人的穿透力,尽管在孟飞身上屡屡 的错位。现在她终于明白,正是恋爱让她在孟飞面前丧失了辨别真假的能力。这一 刻她也终于明白,那年有一次她找到他家楼下,惹得他大为光火的原因。那不是无 缘无故的。症结就在这里。 “孟飞还好吗?”他母亲问她。本来这是她想向他们询问的,没想到他们抢了 先。梅忆君有些惊讶,看来他们并不清楚儿子的情况。梅忆君没有说破。她忘了自 己到北京干什么来了。她点点头说还好,她又说:“我来办点事,顺便看看您们, 孟飞没告诉你们吗?” “前天他还来电话呢,没提啊,你们……,一直还好吧?”他父亲脸上含着若 有似无的微笑,言语稀少。 梅忆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尽管她在电话里接触过他的声音,但觉得眼前的人 还是太陌生了。她的印象中他是一个来自蒙古草原的牧民,有着红脸膛,像一块石 头那样简单质朴。而眼前这个男人却是截然相反的形象。他矜持,含蓄,目光里有 深深的底蕴,就像地层下埋有东西,他笑得很和气,却教人不敢大意或小视。好比 地面上开着的花,根部的东西谁也不摸不透,却能隐隐感知。他的一举一动亲切而 魄力,在他的亲切和魄力下,梅忆君英雄气短。她觉得她与他们,比任何初次见面 的人都找不到谈话根基。 她不能像走进孟飞的公司那样,第一次就可以轻车熟路找到他的天地。她四下 里望了望,房子里的每一面墙壁上都有门,每一扇门里都有可能属于孟飞的私人空 间,又都可能不是。 最终孟飞的母亲将她领进孟飞的房间。只有这里还有些朦朦胧胧的模糊印象, 依稀可辨孟飞的影子。她端起他放在桌上的镜框,盯了好一阵。摸了摸盖着丝绒布 的电脑,打开衣柜,没有看见一件她希望看见的衣服。这个房间里没有人气。仿佛 住过一个死了的人,或者,一个人快要死了,肉体在医院的病床上,只有将去的灵 魂让这个房间布满了死亡的气息。这一天,梅忆君确信她把爱情葬在了这里,葬在 孟飞的小屋里了。这里没有她的爱情。这里更像一个阴谋,一个骗局。 他的父母用他们的从容和冷静,充分表现了与他们年龄、身份相称的良好素质。 他们非常友好。他们用绿豆汤、杯碟盘碗,以及耐心和宝贵的时间来款待她。他们 待她像亲人,真像亲人。她和他们之间因了孟飞,而有着太多抹不掉的共同的东西。 她和他们熟悉起来,熟得突然,熟得不可思议。晚饭过程中,她又隐约从他们的眼 睛里,他们的声音里,找出了些许他们竭力掩饰的某种情绪,那是一种很沉重的东 西,她费很半天的力气,还是没弄清楚。孟飞母亲说:“小梅,今晚你就住这儿, 都一家人儿了……”就这一句话,让梅忆君找到了这个女人身上与孟飞一脉相承的 东西。但她还是谢绝了。他们眼中无意流露出的哀怜,还是深深刺痛了她。这个时 候她觉得她和他们,和这个家庭,到底还是陌生的。有着没法逾越的东西。 梅忆君将姨妈带给舅舅的崂山石竹茶以及部分海产品留给了孟飞的父母。谎称 孟飞捎给他们的。后来梅忆君从孟家那扇铁门里走了出来。整个人开始恍惚。很多 疑团像铅一样,令她的步履沉重。她依然没有找到打开灵魂枷锁的钥匙。她从那扇 白门里出来直接在附近一所大学的招待所开了房间。这是她此行北京的第一夜。 卫生间里没有浴缸,赤裸的暖气片,白色的粉墙,电话外拔的成功率为十分之 一。也就是说,若想打一个外线电话,至少要拔十次方能接通。她站房间里呆立了 一分钟,意识到了自己的鲁莽,货都是先看后买,她怎么不懂这个基本经济规律? 如果此时退房,她将要为这一分钟支付七十五元人民币。梅忆君走进卫生间,水龙 头里没有热水,服务员告诉她,要等到晚上十点以后。梅忆君想从包里翻一张名片, 那是一个专做酒店客房的掮客,可以让人花两百元住进三星。然而翻了半天一无所 获。梅忆君仰面栽倒在床上。 她曾经可以眼睛不眨地到四星级开房,曾经而已。一个曾经万般感慨。现在所 有的显示指标都在严重滑坡。如果把她的生活轨迹描出线条,那一定是大起大落的 曲线。她现在就落在曲线的底部。她感到虚弱。不过不要紧,除了乞丐和婊子的生 活她不能忍受,什么样的生活她都能够快速适应。她的生命力应该比野狗还要顽强。 十点钟快要到了,马上就可以洗澡了。洗澡可以挽救她的情绪,可以救她的命。没 有浴缸也不要紧,有的话她也绝不可能坐进去洗。 冲完澡她开始翻书,企图培养一点睡意。确实困得眼睛睁不开了,全身没了一 丝力气,但还是睡不踏实。她在白色的床单上辗转反侧。这不是自己的床,不是爱 人的床,这张床上留有太多陌生人的痕迹。 第二天早上梅忆君穿过好几条大街。她先跑到亨得利钟表楼给手表换了电池, 这块手表在这里换电池可以比青岛节省七十块。这里不收“开盖费”,相比之下青 岛那帮家伙显得无知又野蛮了。五月末的北京已经暴露出狰狞的热气。走出钟表楼 梅忆君就成了一只五月的苍蝇,嗡嗡嗡地四处乱飞。 西单大街比两年前进步了很多,店面的门脸不再那么丑陋。王府井大街看上去 很美,实际上蜂窝一样的店铺里,大多出售着无穷无尽的破烂。赛特像个贵妇,只 是刀子太亮。使馆区很漂亮,就是脱离百姓。最令她痛心疾首的是北京的公交车, 这一点与青岛比起来就差得太远。那种破旧、肮脏、疲倦不堪,叮当作响的车在青 岛几乎绝迹,在这里却很容易让你一饱眼福,让你一看就恨不得将自己这个小老百 姓的肉体撞死算了。 梅忆君穿过一条条街道,随着一群吊儿郎当表情麻木的男人女人,穿过一条又 一条地铁线,来到一个又一个地方。她穿着旧的短袖体恤与磨出白线的牛仔裤。她 经常很随便地穿衣,随便随便再随便,像一个真正的二流子。梅忆君走路的脚步是 轻的。记得曾经有个男人第一次见她就断言她小时候练过舞蹈。那是一个普通的男 人,却有一双不普通的洞悉美的眼睛。彼此不知道对方的名字。她总是晨跑的时候 在海边碰上他。他莫明其妙地要请她吃饭,样子像个绝对的傻瓜。她让他找一个理 由。他说没有理由不行?她毫无余地说不行。她的理由很简单,她不喜欢他,也不 会慢慢地喜欢上他。所以没有理由她绝不去吃他的饭。 她突然中断晨练。毫无理由,也许是因为身体越来越懒,意志越来越薄弱。后 来她就再也没有见过那个人。但她记住了他说的话。她练过舞蹈。是的,二十年多 前,她很小的时候,练过几天。长大以后她还练过猫步。每次她从容不迫地走在大 街上,走在许多陌生的视线里,走在等她走近的男人身前,她目光温柔,神态自若, 步态是款款的,轻盈的,有节奏的,仿佛走在音乐节拍里,走在T 型舞台上。她不 喜欢低头走路,也不喜欢仰头走路,她喜欢直视前方,目光永远与地面保持平行。 所以她会经常地一不小心踩到什么,也会偶尔在上楼梯的时候,被自己的裙摆拌上 一跤。 披散的长发在肩上扑噜着,梅忆君的脸上盖了一层北京的灰尘。北京的灰尘是 灰色的。与她的心情一个颜色。北京的灰尘很厉害,如果你胆敢在大街上泡一天, 它一定会将你染成一个土豆,不容商量,毫不客气。它会把你的爪子变黑,会把你 的视线弄花。 梅忆君没有在北京的街上与孟飞迎面撞上。尽管她希望在这儿看到他。尽管她 知道她的希望是没有一线光明的。但她还是希望。希望看到五月的太阳光铺展在他 的脸上,看到他的笑容与五月共同灿烂。有希望的人是美丽的。她每时每刻都小心 保护着自己的仪容,尽管她的仪容蒙了灰。但她相信它到底还是有特色的,独一无 二的。 梅忆君在一个下午的时间逛完了颐和园和北海。应该承认她逛公园的速度是惊 人的。她以为她找不到那座假山了。当她漫无目的地“步量”颐和园的土地时,神 差鬼使忽然之间就到了那座假山旁。那个矮矮的山洞。她让自己穿过山洞,从山洞 后面的一面光滑的壁上,从密密麻麻的汉字里找到了她和孟飞的名字。它们与众多 歪歪斜斜的名字一样,共同污染了这里的景观。那是孟飞用小刀刻上去的。它们没 有受到时间的打击,甚至更为深刻。她抚摸了它们。她把嘴唇贴在“孟飞”这两个 字上,用舌尖感受了一番。它们是冰凉的。它们已经失去了情感。它们的意义不复 存在。孟飞曾经双手托着她走过那个山洞。她喜欢那种被他托着的感觉。她又从山 洞走了一遍,就像从往事中走过一遍。然后径直去了北海。真是有毛病。她走近一 棵湖边的老柳。树杆上没有他们的名字,但有他们的影子。她摸着树杆,它们依然 是冰凉的。它们的冰凉包围着她,把她染透。她在冰凉的长凳上坐了很久。湖面上 的垃圾很是悲壮。湖面曾经倒映过一对人影,现在,里面只有一个影子。孤单。还 是孤单。 离开北京之际,梅忆君在一家男士用品专卖店,买了一件衬衫,灰色,跟北京 灰尘的颜色一模一样,也是对北京的灰尘最为宽容的一种颜色,三天不洗也没什么 事儿。对舅舅这种分秒必争的人非常适用。后又在舅舅家附近的冰摊上买了一堆五 颜六色的冰淇淋,舅舅像小孩子一样酷爱冰棍。上午九时多,这个时候舅舅一定不 在。小保姆开了门,梅忆君将吃的东西塞进冰箱,将穿的东西连包装盒塞进衣柜。 然后给舅舅通了个电话。舅舅非常吃惊,忙着要赶回来。梅忆君说没时间了,得马 上走。 梅忆君不紧不慢地赶到机场,她是这趟航班最后一名换登机牌的旅客。此行还 有一个收获,那就是在民族商场购得的一根围巾。对她来说这是没有任何实用价值 的东西,夏天用不着,将来冬天她也不会用,但她就是喜欢。喜欢它刺绣的花边。 她控制不住内心深处的占有欲。 她的心与飞机一起飞了起来。她想着什么。 最想念的应该是帆船。她的狗。不该是别的。 是的,鲁宴南说得对,狗与人不同。 狗的忠诚与纯洁无人能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