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你在我的血液里 梅忆君在孟飞窗下站了不到十分钟,老头便闪了出来。不知他刚才隐身何处, 现在像是从地缝里冒出。老头还穿着黄上衣,黄昏里像一只黄色的土豆。梅忆君低 了低头,看到他依旧穿着破烂的解放鞋。便问他为什么不穿她给他的鞋。老头歪了 歪脖子告诉她,那么好的皮鞋舍不得穿,回家给儿子捎回去。梅忆君问:“有收获 吗?”老头忙不迭道:“终于有了!有了!真不容易啊!” 梅忆君心头闪出一丝亮光。老头说:“今天是第八天了,咋着都没见着相片上 那男的,倒见着一女的,头次来我没注意,第二次就被我逮着了,我就躲在拐弯地 儿,那女的有钥匙,自己开门进去,过一会又出来走了。我追着她,问她进去干什 么,她反把我训了一顿,说我多管闲事。”老头说得挺委屈,梅忆君看了看他的脸, 憨厚里隐藏着农民式的狡猾。梅忆君问:“在里面呆了多久?”老头说:“没多久, 几分钟。”梅忆君问:“多大年纪?”老头说,“不大,二十出头。”梅忆君问: “什么样子?”老头说:“啥样子我咋说哩,跟你不一样,但也很好看,脸很白, 眼很大,染着黄头发,瘦得很,高。”老头比划了一下。 梅忆君脑中闪过表妹的影子。只是一闪而过,随即便否定了这个念头。符合这 一特征的女孩在青岛大街上比比皆是,比广告牌还多。再说表妹知道她到处找孟飞, 这样的事不会干吧。梅忆君想了半天,想不起孟飞圈子里有过这样一个女孩子。若 真像老头说的那样,有孟飞门上的钥匙,那么显然与孟飞有着非同一般的关系。那 么孟飞呢?他为什么不现身? “好了,”梅忆君说,“今晚我在这儿,你自由活动。”老头瞪着眼睛:“不 用不用,我不用自由活动,再坚持两天就完了。”梅忆君说:“你去吧,你的钱我 会照付的,一分不会少。”老头转忧为喜,往前走了两步,又回过头问:“你心真 好,你能把你的旧鞋给我两双吗?我有个闺女和你一样高……” “还有几十件旧衣服,你要吗?”梅忆君表情冰冷。 暑气一点一点地散了。季节变得凉起来。宴山庭小区的等待早已成了梅忆君的 必修课。她已经不再觉得是在等一个人,而是在做一件事情。耐心不知从何而来。 漫步在花园小径,静坐在路边石阶,观察着世态万象,过滤着发生过的一场场有关 或无关的事件。她心态平和,情绪稳定,不再觉得时间漫长。习惯了黄昏的太阳慢 慢地落去,月亮和星星慢慢升起,习惯了一栋栋楼房里万家灯火一盏盏睁开眼睛, 再陆续地一一扑灭。初秋的清气渗透了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夜空遥远而干净,梅忆 君穿着棉布裙子和绒线外衣,这种装扮在初秋空旷而静谧的夜里,没有达到增肥或 取暖的目的,反而愈加显得单薄冷清。 门上指印知多少,没查过。它们像一堆黑色的花瓣,纷乱,没有头绪。又像一 群断翅的信鸽,总也飞不出这片天空。新染上去的鲜艳饱满,先前的已现倦态,憔 悴不堪。它们在乳白色的门上,更像一群无法诉说的心事,每一枚都有不同的心情 和表情。 那年暑假之后弟弟就离开了青岛。他要上学,他有他的生活,他不可能长期留 下来陪她。弟弟在时,她不停地指责,他这也不对那也不对。弟弟一上火车她就开 始想弟弟,骂自己。眼前突然少了弟弟的身影,那份空荡让她一时间无所适从。那 些日子她被多种坏情绪淹埋,对什么都缺少耐心。闷,烦躁,有天下午她在阴沉沉 的街上转了一圈,看到航空售票的广告,便毫不犹豫打电话订了一张。 也是个初秋。下着雨,淅淅沥沥的,死了娘似地,整个天空像在哭丧。鲁宴南 将她送到机场。他们默不做声坐在候机室里,除了生活里十分必要的、不说就过不 了日子的对话,他们的话已经很少。换完登机牌他对她说了一句话。不要喝酒。他 的理由是一杯酒抵消三天的药效。她点点头。她知道在那个无声的点头里,是对自 己,而不是对他,做出了某种承诺。 梅忆君与一拔旅客被波音737 运输到首都机场。拎着行李箱,被人流裹着,走 在带着回音的通道上。那段路太长,实在太长了。她始终不愿像货物一样被传送带 传输。接站口是黑压压的人群,但没有她熟悉的面孔。订机票时她自己并不知 道。她来干什么。她不喜欢沉重生硬的行李箱,现在她却拎着它。有一些东西必须 用密码锁锁起来。 梅忆君在舅舅那里吃午饭。那是专家楼。小区草坪里长的不是绿草而是荒草, 能埋住人的膝盖。水泥径上的人行色匆匆。都是惜时如金的人。舅舅与舅妈长得很 像。都有一张柔和的脸,和善的笑容,朴素的眼睛。不同的是,舅舅的眼睛像老井, 沉淀着太多的书籍与论文。他的书房是个小型专业图书馆,他是个生活在文字里的 人。层层叠叠的文字凝聚在他的鬓角,这使他看上去沉静,有重量,像一座不动声 色的宝矿。这个人就是她舅舅,穿着从夜市上买来的体恤,以旧自行车为主要交通 工具,经常在农贸市场采购一元钱两捆的小青菜。 跟舅舅在一起谈话,她感到自己苍白得像纸,轻飘得像羽毛,觉得他是海,她 是一滴水,他是阳春白雪,她是下里巴人。而跟舅舅在一起吃饭的时候,她又会清 晰的意识到,这个名牌大学里的硕士生导师,教授,这个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著作等身的人,其实比她还俗。北京的豆腐乳和广州的豆腐乳,在色香味上有哪些 区别,舅舅能够说得头头是道,还能把哪家超市的橙汁比哪里贵几分钱讲得丝毫不 差。这些梅忆君做不到,甘拜下风。她拿出她给他买的卡奴迪路衬衫,试完之后他 是很喜欢的,但还是婉转地批评了她的乱花钱行为。舅妈给了她一把房门钥匙,给 她调好热水器,给她打开洗衣机,给她做了蛋汤。 最后要给她收拾房间,舅妈已经取出干净的床单和被单,梅忆君阻止了。她无 法跟他们保持一致的作息,住这儿只能跟双方带来极大的不便。她必须花出一笔钱 去购买自己出门在外的方便。 夕阳落山的时候,她坐在酒店房间里给孟飞打电话。她说很想。很想很想。孟 飞吃了一惊,他说,你想见我?现在?梅忆君说现在,就是现在。孟飞说,你要我 去青岛?梅忆君惊了一下,翻了翻舅舅新签名的学术论著,恍然记起孟飞压根还不 知道她已来到北京。 她和孟飞一起去吃饭,走在马路上。那是北京黄昏的马路。车流像蠕动的虫子, 不停地发生肠梗阻。他问她,为什么不上班?来之前她请了长期病假。这是她了结 一次职业的又一种方式。不同的老板应该不同地对待。当时面临的是一名狂傲自负 的老板。他习惯于炒别人,而无法忍受被人炒,尤其被员工炒。他的办事风格如果 流于程序,那就是,一骗二拖三回避。千方百计,不择手段,先哄着对方信了他, 签了合同,在享受合同利益的同时,对本该履行的义务,避重就轻,推诿拖延,最 后在合对方数次找上门来,催款,索赔,法院传票,甚至带来黑手党,老板则不变 应万变,避而不见,见他一面难于上青天。公司文件柜的诉讼状,答辩书,判决书, 起码有几十公斤。梅忆君与那位老板共事八个月,炉火纯青地学会了老板的办事流 程,只是一直苦于无从实践。现在,机会来了。 辞职这件事让她小试牛刀。先以疾病蒙骗,以取得长假,而后逾期不归,拖延 假期,最后关掉手机,坚决回避。在这个过程中,双方心照不宣地等待时期一到, 自动解除劳动合同。因而成全了她的辞职心愿。如果换了普通员工,公司一定会先 下手为强,找个理由将其开除。但对财务工作者,公司尽管在心里怒骂,表面上还 不得不从长计议,因为她掌握着太多公司的秘密。之所以采取这一手段辞职,那是 因为老板尽管对待商业伙伴阴险奸诈,但对员工,尤其财务员工,还是相当忠厚的。 不为别的,看在别人没有的红包份上,以病假给老板留保全一点面子罢。 梅忆君告诉孟飞,现在她成了真正的无业游民。吸着立交桥下的灰尘,她目光 幽幽。孟飞捏了捏她的手指。这一捏从指尖传递到心脏,心底升腾起说不出的安慰。 孟飞冲着飞驰而过的汽车说,这样挺好,自由自在,自由自在。梅忆君对着呼啸而 去的汽车不由自主笑了起来。这一刻她特别开心。有人纵容她,不问她做得对和错。 纵容她,这种感觉很好。 他们拉着手横穿马路。孟飞指出她过马路的时候不太长眼睛,横冲直撞的样子 很危险。弟弟也这么说过她。可惜她从来就没有遇过险。他问她,你很希望遇险? 她说,那样将会很刺激!他说,你突然跑到北京,是不是也为了找一点刺激?她说, 潜意识里就是这样的。他说,事先不打个招呼,如果我不在北京你怎么办?梅忆君 说,不在就不在,不一定非找你。他问,你找谁?她问他,你想干什么?孟飞说, 你恨谁你就去找谁,找谁我就把谁杀掉。 记不得那天吃的什么。吃得很隆重。饭馆濡染着迷醉的灯光,使人对真正的食 物提不起兴趣。她递给他一个眼色,两人便从灯调优雅的饭馆里脱颖而出。他们的 身体有着那样深刻地默契。堕落地默契。那种默契令人兴奋,也令人痛苦。他们手 绞着手在夜晚的灯光下游荡了很久。后来的很多时间里,她和他经常如此那般漫步 在夜晚北京的街头巷尾。温情的夜风从肩头流过来流过去,流在所有关于那场爱情 的记忆中。从那个时候起,梅忆君爱上了黄昏的马路。爱上了在黄昏的路边走路, 爱上了在街灯与人影交织的地方走路。他们的爱情太朴素了。他们始终在行走。从 南走到北,从西走到东,走过一天又一天,一遍又一遍。没有目的,没有理由,北 京大得令人痛心,令人开心,令人无所顾忌。他们兴致盎然,精力无穷。 她发现走路是那么愉快,那么有益于身心健康。走路令他们疲劳,令他们在共 同的疲劳中相互体恤,彼此关怀,相依相偎,心心相印。梅忆君到北京的第一晚, 他们走得实在太累,于是不约而同选择黄包车。黄包车让他们共同沐浴了夜风和灰 尘。让他们共同体验了一段陈旧得发黄的时光。 孟飞坐在窗前的小圆桌边,看着她从洗手间里走出来。他们都有令对方迷醉的 脸,有可以穿透对方内心的眼睛。梅忆君开始服药。他询问的眼睛瞬间击碎了她心 中的坚冰。又像一把钥匙,哗啦一下打开了一把无形的锁。她突然无法自控。此时 她又突然明白,这个带锁的箱子根本就是多此一举。她把藏在箱子里药一古脑掏了 出来,她把憋在心里的东西毫无保留地掏了出来。然后她问他,怕不怕?她想,如 果他胆怯的话,她决不挽留他。只要他流露一点退缩的意思,她决不挽救与他的关 系。 孟飞向她走过来。他的胸膛宽阔挺拔,气息青春纯净。这个感觉,跟初识鲁宴 南时毫无二致,又截然不同。他完全覆盖了鲁宴南。这一场爱情覆盖了那一场爱情。 爱的感觉如此奇妙,叫人摸不透想不明,躲不开又剥不离。她端着水杯的手有点摇 晃。他把水杯拿开了。 梅忆君很久没有流过泪了。眼泪有些贱骨头,很容易就溅落出来。眼泪也可以 燃烧的。咝咝地散发苦涩辛辣的焦灼味。这种感觉是痛快的,一泄千里的痛快;让 人坦然,就像赤裸着铺开身体;也让人轻松的,卸掉千斤重担般轻松。 一场亲吻化成了一场温柔热烈的大雪,纷飞扬扬,漫无天际。 又似一场细雨,翩翩落地,润物无声。 他们并肩躺在窄窄的床上。无声地。在雪白的床单上,像两颗行星,运行在梅 忆君第二场爱情的轨道上。他们的舌尖是咸涩的。他们呼吸和心跳都是咸味的。他 们彼此感受身体上拔节的东西,飘香的东西。雪白的床单铺在通往天堂的路上。他 们什么都有,唯独没有性。这一次的障碍是性病。她想起了对自己的承诺,不喝酒, 那是十分可笑的。有种东西是不需要酒精就可以起燃的,就令人迷醉,令人发昏。 就是那种骨子里的东西。灵魂深处的东西。即便没有性,也可以风光旖旎地燃烧, 燃透整个生命。 翌日清晨,梅忆君做了一个梦。梦见无边无际的树林里,一个男人牵着她的手, 走向一栋白色的楼房,走近了,房子又变成了车的形状,车顶上涂着古代图腾似的 龙形物,车身则刷得五彩斑斓。男人牵着她走进车门,就像走进一座移动着的漂亮 坟墓。他坐下来,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她慢慢地伸出手,去抚摸他的脸和身体,就 像抚着一座光滑的山。然后她张开双臂,舒展着四肢把自己贴上去。周身的骨头啪 啪地裂缝。她感到需要包容一种东西,需要被充满,或者被冲击。很焦急,在模模 糊糊的意识中,整个人变成了一团云彩,晃悠悠地在山顶飘浮…… 梅忆君像一个半吊子的流浪艺人,游走了几家比较著名的音像出版部门。到现 在她还是没有明白那次进京的真实目的。“目的”,这是她在北京某个圈子内听到 过的最频繁的一个词。有一天她被一个站得笔直的门卫拦住在门口。那里镶着以 “中央”打前锋的单位牌子。梅忆君打完一通电话,告诉门卫,她要找的人正在开 会。门卫说,等人家开完会再出来接你,怎么说这也是部级单位,怎能说进就进! 你说你这么急着进去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见到音像制作中心一个小头目,比她想象中要年轻得多的,但有一双不年轻的 沉默的眼睛。对方又翻阅了一下稿件,盯了她一眼,第一句话就是:“你的目的是 什么?”他妈的,废话!把原创歌曲稿件拿到这个鬼地方来,还能有什么目的?然 后她见了一位音乐编辑,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梅忆君在空荡荡的编辑室呆坐了一 会,对方浏览完稿件,盯了她一眼,第一句话与小头目如出一辙:“你的目的是什 么?”梅忆君回敬对方一眼,想质问她是干什么吃的!她没说话。 那女人指着词曲作者的名字问,这是你吗,你唱吗?那是梅忆君给自己起的笔 名,但她说,这不是我,我也不唱。对方便轻车熟路指给她一条路子:让作者联系 歌手,找录音棚,灌好之后如果效果不错再考虑出版。并且毫不隐讳告诉她,他们 不可能直接做,没钱,风险太大,除非你自己联系投资。梅忆君谢过之后告退了。 投资、歌手、录音棚他妈的一应俱全,谁还来看他们这张鬼脸?梅忆君带着她的 “目的”漫无目的地走了另外一个地方,碰上了不下十个关于“目的”询问,如果 没有目的,她的所有行为都会受到置疑。于是她干脆告诉对方:“作者的目的,往 大里说是出名,往小里说是挣钱。”几乎所有的人都将她当成徘徊在首都艺术殿堂 大门之外渴望一举成名的十几万艺人之一了。原打算再去拜访几个地方,那天独自 坐在街边吃了一盒冰淇淋后,突然之间就没了心情。觉得很无聊。当然什么“目的” 也没达到。回青岛时,箱底依然沉睡着十几页歌曲原稿,但她已经学会了使用“目 的”这个词。这个词实在不错,坦白自然,毫不做作。逛在商场里,她不太清楚需 要购买什么。大多时候没有目的,只是闲逛,有些什么意外的东西跳入眼帘,也便 有了意外的支出。 逛商场让她感到痛快,让她收获疲劳,让她觉得时间没有虚度。事实上任何一 个商场,都无法让她持续停留六十分钟以上,商场里缺乏氧分的污浊空气,是令人 头痛的社会固疾。在北京呆了一个来月,除了一条牛仔裤,箱包里并没有多几件什 么。她没有像过去那样拎回一堆买起来欢天喜地、用起来三天新鲜的物件。她不想 加重手里的行李,行程需要轻松一点。她已经做出了某种决定。尽管她并没有为这 种决定预备后路。她确定她已经不再留恋鲁宴南了。是的,最后那一点点爱,被性 病磨尽。在此之前她没有明白这个问题,现在她明白了。因为不在他身边,她一点 都不想他。出来很多天了,偶尔想一下,也是极其漠然的。关于谁在他身边,或者 他在谁身边,都与她无关了。她相信他也没有想她。以前他想她的时候她的眼皮总 是会跳。现在,她的眼皮再也没有跳动过了。他和她之间的一种东西,已经彻底失 去了。 梅忆君搬来搬去换住处。有个酒店收费与设施条件脱轨,午餐太离谱,有个酒 店窗户靠着大马路,固定死了,没法打开置换空气,反正这家搬那家,那家搬这家, 直到第二个星期才固定下来。每天早上服务员来打扫卫生的时候,她就坐在窗边的 沙发上回味往事。孟飞通常在下班后过找她吃晚饭。他们的晚饭很简单。流落于附 近形形色色的小饭馆。并且经常汉堡加署条在出租车的后座上进行。有一次吃东西 的时候他突然问她,为什么没穿那件桔黄色,那个颜色让你看起来像金子,一块闪 闪发光的金子。 她换上那件让她像金子一样闪光的短袖体恤去看电影。买票的时候他又回过头 来对她说,这种颜色使你看上去更像一只蜜桔。她在他手心里掐了一把,算是回答。 不记得荧幕上的故事情节。大嘴美人朱利娅罗伯茨的新片,影院上座率低得使气温 下降,空空荡荡,又像一盘残棋,零星地散布着十几个黑乎乎的棋子,不过都是一 对一对,那种感觉应该不错。不谈恋爱的人一般不来这里看电影。他出去了一下, 回来时手里多了一排酸奶。从此她养成了这种坐在幽幽暗暗的影院里吸吮酸奶的恶 习。吸完了一只,将空盒送到他手上,仿佛那只手是一只理所当然的垃圾站。他很 入神地看罗伯茨,她侧过头去看他的脸。看到一个侧面。他的面部轮廓在朦胧灯光 之中,似安静的剪影,她盯着它看了很久,她在心里问了至少十遍“他是谁”。 手机忽然响了起来。他的。他看了看她,她正在看他,他将来电按死,并关掉 手机。她猜到了电话找他的是什么人。要不他不会这么处理。她在黑暗里能感觉到 他的复杂心境。是的,他没有在她的身边接听另一个女人的电话。她又从黑暗里看 到他表情上滑过一抹说不清的色彩。那种东西告诉她,又是这么一个男人,如果不 让她上天堂,就会叫她下地狱。 一丝痛楚从心底里穿过。她问他,你女朋友吗?他无声地点了点头。她又问, 你爱她吗?他说,她有她的可爱之处。她再问,你打算跟她结婚吗?他没有回答, 他向她低下了他的头,她感到一种摄人心魂的东西,正从他逼近的嘴唇向外扩散, 向她形成一个巨大磁场。她还想再问点什么,却没有张口。他的气息瞬间围困了她, 并压迫着她。他的目光有一种透穿肺腑的力量,炙烤着她的身体。正是这样一双激 越缠绵的眼睛,在黑暗里不容分说地将她的问题,连同她,辗碎了。 她不再说话。她需要调整自己。重新组合。她在心里说,我爱你。她说了至少 十遍。没有出声,她想他应该听得见。这三个字从这个天开始,就种植在心里。在 以后的日子里,它们生根发芽,开花结果,枝繁叶茂,纵横交错。但是她始终没有 让它们从嘴上冒出来。但她知道,他不仅听到了,并且看到了。 他的手指触到她的唇。她的嘴唇像柳丝一般,温柔如水。 影片只看了二分之一。 很不错的片子,他们看不下去了。 北京的人多得令人痛苦。如果不老老实实呆在房间,就不得不把自己推向车流 人声。梅忆君热爱清静,但并不拒绝喧闹。她经常坐在商场门前的石阶上浏览时尚 杂志,浏览来来往往的鞋子。鞋子是一种人生。一种人生态度。但不论套在高贵还 是低贱的脚上,它都是一种命运,被踩在最下面,与肮脏的地面亲密磨擦。都有可 能接触到痰和脏物。 梅忆君在酒店大厅的环形楼梯上立了一会儿。这里有一片虚假的超脱。瀑布, 碧绿的植物,清澈见底的水里卧着白色与青色的鹅卵石,山,甚至还有一点迷朦的 云雾。她倾听了一下楼梯旁边的水声,这份宁静令人赏心悦目。从这个角度望下去, 坐在咖啡厅里的人影就像一块一块的卵石,五颜六色。她去那里喝完一杯咖啡,然 后从旁边的侧门走出酒店。 梅忆君顺便见了一位网友。是的,顺便。如果不是百无聊赖,如果不是时间和 地点都那么合适,如果还有别的哪怕一丁点的障碍,见面都不能成行。网友当然是 位男士,在虚拟世界里给她留下过非同一般的印象。她的邮箱里曾经一度被这位网 友的信件塞满。除了发表他对社会形势的诸多感慨,真知灼见,还有形形色色的他 认为有趣味的游戏软件,他认为有意义的文章书摘。于是她记住了他,并将他的电 话抄了下来。刚才在咖啡厅她信手去翻通讯录,如果通讯录遗忘在楼上房间,她是 不会上去取的。可是没有,一打开手包就看到了通讯录。是的,一切都是那么合适。 她漫不经心地走了出去。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都可以寻梦的城市,不管是亿万富翁还是收破烂的,不管 是博士后还是小学文化程度的流浪歌手。当然这个城市膨胀着太多实现了的理想, 也陈设着太多破碎了的梦幻,所以这是一个欢笑的世界,同时也是一个眼泪的汪洋。 梅忆君混迹于人影之中,左顾右盼,目光被一个怪异的酒吧名字所吸引,于是她通 知网友,临时改变了的见面地点。 印象中,网友是一位广见博闻、潇洒倜傥、有着深厚的文化底蕴与成熟的思想、 并具备绅士风度的先生。然而当见到对方,她着手的第一件事就是深刻反省自己, 并为自己的鲁莽行为而刻骨地后悔。她想那应该是一个极致,一种颠峰,一个记录。 在以前无论是工作需要,还是朋友会晤的异性朋友,以及在后来她单身的岁月里, 在别人安排下的相亲活动中,不幸接触过的某些比较差劲的男性,比较起来,哪一 位先生的劣,都没能打破这位北京网友在她记忆里创下的记录。他妈的,确是很惊 人的记录,至少对她来说。 只需一眼,她就明白了,网友到三十四岁仍然孑然一身的原因。那人穿着一双 扭形的凉鞋,穿着看不清是白色还是灰色的肥大的及膝短裤,尖嘴猴腮,一双眼睛 咕噜咕噜转个不停。梅忆君本不喜欢以衣貌取人,但那人实在没有别的引人之处, 不能够不让她以衣貌取人。已经暴露了自己的梅忆君没办法退出来,便只好硬着头 皮坐着,硬着头皮打招呼。她所做的一切,从现在开始,全部出于礼也止于礼。她 存着侥幸心态,希望他的嘴里能吐出一些与印象里吻合的东西,从而纠正她的不良 感觉。然而他又让她失望了。他不停地找机会用放光的眼睛盯着她的脸瞅,这让她 感到自己的脸一次一次被苍蝇爬过。他慷慨地请她喝酒,被梅忆君拒绝。于是他一 杯接一杯地要果汁,不同颜色,不同浓度的现榨果汁。梅忆君无法阻挡,很不好意 思,提醒他别太浪费。网友说这没关系,他高兴,跟这么一个漂亮女人坐在酒吧里, 对他来说简直像做梦。他太高兴了,比见到好莱坞明星还高兴。 网友嘴巴像抹了油。国际新闻,时事政治,股事球坛,侃侃而谈,唾沫四溅, 比本地出租车司机还高出一筹。并不是吃饭时间,网友却热情好客,豪爽慷慨,非 要在这个兼供炒菜的酒吧里请她吃顿“便饭”,梅忆君未及阻拦,网友已点好了鱼、 蛇、炖乌鸡以及甲鱼汤。盛情难却。梅忆君胃中并不需要,所以很少动筷。网友则 仿佛刚从荒漠走出,饥渴交集,肚量惊人。尽管唾沫横飞,但并不妨碍享受美食, 嘴巴利用率可以说是百分之二百。不到一个小时,盘子及五只果汁杯子全部底朝天 了。吃炒蛇的时候他还要了杯红酒。这个时候,他的呼机响了,他要“找个清静地 儿回个电话”,离开了酒吧。 梅忆君在街上逛了一会,情绪沮丧至极。乌七八糟的车声和人声弄得她头昏脑 帐,筋疲力尽。外面的世界如此险恶,真是一个鱼龙混杂、居人叵测的社会。哪个 阶层的瘪三都可以在这里找到施展才能的舞台。后来孟飞说她有病,她丝毫不予反 对。三百多元本可以买一条“第五街”牛仔裤,她却刚刚用它买了一段空前绝后的 “经历”,观看瘪三吃饭的特殊经历。她很庆幸没有在她走出来的那家酒店,而是 选择在小酒吧见这个人,否则的话,他的消费档次一定要升级。她要埋的单大概要 超出一套华伦天奴裙装了。 如果黑发被霜尘腐蚀/ 如果红颜被岁月覆没/ 呵爱情/ 如果我为你失掉一切/ 你是否与青春一道弃我远去/ 如果在漫长爱之遂道葬身/ 你是否在心灵将我雕缕/ 爱情呵/ 我已苦闷太久/ 在你的苦海里/ 我也哭泣得太久/ 是因为幸福…… 这是一首歌。一首梅忆君写的词,配着被那个资深音乐编辑说成“不太成熟” 的曲。她愿意它停留在那青涩阶段,没有进一步改善而使它成熟。在一个很恶心的 歌厅包房,她认定这个房间从来没有晒过太阳,这里面一定发生过肮脏事情,所以 它会给人恶心之感。不过这不要紧,并不影响人们在这里一展歌喉。梅忆君不是第 一次唱自己的歌,但是第一次在别人面前唱自己的歌。 房间里只有两个人。没有配乐,只有她的清嗓,被真实的麦克风虚假地扩出来。 音响设备没有辜负消费者的钞票,它有效地美化并夸张了她的声音。房间里有了一 些情意绵绵的意思。她的嗓子很不好,有点哑,有点干涩,这首歌里有三个高音, 但她的声带里没有了高音,梅忆君沮丧地扔掉麦克风。这个冲突无法调和,她没法 展现歌曲的原貌。 孟飞的惊讶还是不加掩饰地刻划在脸上。小时候的理想,梅忆君说,你小时候 一定也有过理想,就像你现在依然有着理想一样。你想成为软件专家,病毒专家, 成为IT界的精英,这是你的理想,你愿意为此付出你的时间,你的热情。我年轻的 时候也是这样,有过一腔热血,知道吗? 孟飞笑起来。孟飞说,你觉得你现在很老?梅忆君道,我觉得我现在很老,很 老很老,像个老人。孟飞说,怎么会有这么年轻的老人?她平视他的眼睛,从他的 眼睛里她看到了自己。她相信孟飞也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他自己。孟飞没有说过他 爱她,但从这个时候开始,她已经感到他在爱她了。他握手的动作与他的甜蜜一吻, 它们无声地告诉她,他爱她。是的,他爱她。他瞒不了她。他也瞒不了他自己。她 并不期待什么,他是别的女人的男人,尽管法律还没有将他定给谁,但他的确是别 人的男人。这个问题里有很多想象。这也成了她目前最大的痛苦想象。 十岁时被学校文艺队挑去。她有过舞蹈演员的理想,跳芭蕾,在舞台上表演天 鹅之死,是她小时候未了的心愿。起早贪黑练腿,练脚指,练手指,练眼睛。遭遇 男同学们千方百计的攻击,甚至经常被堵到楼梯口,有人借着混乱捏她的胳膊,摸 她的头发,给她起千奇百怪的外号。后来她父亲找到学校去,搬出一套成长理论, 把她从文艺队弄了出来。舞蹈梦就此折断。这件事使她很受伤害。但她原谅了父亲。 她总是容易原谅别人。 上初中时她热爱唱歌,并暗自萌生了“歌唱家”理想。在一次歌咏比赛,她唱 《乡恋》,唱到一半突然哑了音,在全校师生面前出了丑,歌星梦在一场眼泪中夭 折掉。这时她发现,自己的理想总是太脆弱,受不了一点挫折。梦的破灭对她的成 长没有任何影响,她的理想千变万化,往往一个兴趣还没弄透彻,就被新的兴趣覆 盖。 上高中时特别崇拜香港某著名设计师,到处寻找偶像的文字资料。省吃俭用的 零用钱,全扔在各种时装杂志与图片上。这是她的保持热情最长的理想。为此她开 始热爱美术,热爱线条和色彩,热爱抽象的几何图案,经常在黑夜里睁着眼睛,构 画出一副又一副适合自己的美妙时装,经常闭上眼睛就可以看到许多精美绝伦的图 形,不停变换的款式,缤纷的色彩,她想象着那些东西被一群年轻女孩子演绎的效 果,想象着扮靓了无数丑小鸭时的情形,心里常常带着提前预支的成就感,无比兴 奋激动。 可惜的是,时装设计大师还未有一丝影子,她又把理想定位于作家平台。高二 的时候她迷上小说,有一次被老师在课堂上没收了课外书。老师当场念出那篇小说 的名字,《男性染色体与婚姻的关系》。哄堂大笑。那以后很长时间,她走到哪里 都感到同学嘲笑的目光,如锋芒刺背,令她每每羞愧难当。她记住了那个混帐的英 语教师。并且,她混帐地放弃了自己的英语课程。 很多年后一次搬家,偶然翻阅到当年一本纸张发黄的小说手稿,看了几句便捧 腹大笑。她的小说中出现有这样的句子,“伊人轻移莲步,取出去岁那裙,上了身, 感觉不如旧时好”,当年受港台剧影响,还写有这样的对白:“快别化妆了,宝贝! 你已经够漂亮了,上街被人抢了去!” 孟飞将她抱起来,双手托着在房间里一口气旋了十几个圆圈。她觉得自己飞了 起来。已经记不得这是第几次,他给了她飞的感觉,没有性的飞翔感觉。 高考填报志愿,父亲出于就业考虑,坚定不移给她填了财会专业,并刻意描绘 灿烂前景,孜孜不倦地培养了她“会计师”的志向。她对“会计师”压根提不起兴 趣,但还是遵从了父亲意愿,也就此填上她的命运。如果报别的专业,那么未来一 定会是另一种命运。大一时她交了几个历史系的朋友,突然喜欢上中国历史。天天 跑图书馆,抱着厚厚的明史、唐史废寝忘食,并写出三万多字的《悲情李自成》与 二万多字的《反贵妃败唐论》,这些东西虽然最终都成了一堆废纸,一堆垃圾,但 那时候,她确确实实产生了当一名学者的理想。 上到大三,二十岁的她认识了鲁宴南,他在政府部门任职,引人注目的外貌, 翩翩的风度,他们在偶然的聚会里一见钟情,那时他二十五岁,年轻得意,踌躇志 满。她像一个呆子,跟他念她写给他的诗句。他说如果谱了曲子唱出来就更好。很 随意的一句话,她便热血冲动起来。成了一个傻子。她先后从书店抱回了八套不同 版本的乐理丛书,夜以继日的啃,又从一学期的伙食费里克扣出一千多元,买来卡 西欧电子琴,她把所有的业余时间都泡在琴键和五线谱上,一口为十几首词句写了 曲。 我不是浮云掠过你生命/ 你黑土地般沉默的心境/ 折弯了我高挺的头颈/ 也不 是星亮月明/ 匆忙地装饰你寂寞夜空/ 我的帆是那崖缝的劲草/ 每一刻宣读你四季 航向/ 我的心是最忠实的柳笛/ 万籁俱静/ 绿色音符与你一起跳动 这是她傻子时代的第一篇音乐作品。现在她无法想象这首歌出自她的手,无法 想象当时竟会为鲁宴南写出这样的句子。她把它唱了一遍。嘶哑的嗓子里居然还保 留着多年前的深情。第二首歌还是写给鲁宴南。 我愿悄悄地融化了/ 像阳光下的雪粒/ 永不苏醒地沉浸在你的土地/ 我愿紧紧 地追随你/ 像海鸥不知疲倦/ 将浪的世界永久注视/ 甚至愿死去/ 用血脉里奔腾的 流体/ 灌溉你的生命之树 当她可以用歌声表现的心中的诗句时,鲁宴南对这些已经失去了兴趣。直到仕 途得志,青云直上,直到两个人的关系根深蒂固,他终于忍不住对她说,我早就想 对你的琴声说“不”了,太像噪音。 琴键开始蒙尘,她发现自己再也不愿去抚摸它们。她丢开了五线谱,丢开了音 乐的梦。后来有一天,她突然发现,自己不会唱歌了。再后来,她的嗓子被婚姻里 的细菌和灰尘吃掉了。丢了五线谱之后,她越长越大了,越大,越没有理想了。回 过头去,曾经有过的理想,差不多都与文艺有关,而成年以后从事的工作,却永远 固定在与文艺相距十万八千里的地方,在她所有的理想中,从来没有出现过“会计 师”这三个字,而她还是义无反顾地走进一场场考试,最终捧回一本资格证书。生 活的戏剧化大概就体现在这里。身为会计师的她心如止水,她知道这不是理想。她 已经没有了理想。这是生存,是生活。证书只是存在的一种形式,是生活的一种姿 态。 你现在真的没有理想了?孟飞问她。 梅忆君想了一下道,若有的话,那也跟小时候的理想有了质的不同。现在的理 想很庸俗。孟飞问,什么样的庸俗理想?梅忆君不假思索说,现在只要我不工作, 我的全部心思都在男人身上,我渴望一个真正属于我的男人,彼此感觉不错,相互 吸引,我要跟他好好地谈一场恋爱,然后好好地过日子。 这就是她现在的理想。 屏幕上飞出《迟来的爱》。一首老歌舒缓流畅。屏幕上一对朦胧表情的痴男怨 女,沉浸在淡淡的伤感里。 不久以后,一场不愉快终于发生。常在一起的关系总是要有磨擦和冲突的。谁 都避免不了。那是梅忆君和孟飞的第一次争吵,第一次别扭,第一次莫明其妙地彼 此伤害。也许是从那天开始,两个颗心才真正靠拢起来。因为从那天开始,梅忆君 的血管内,被输入了孟飞的血液。 一大早就阴沉的天气似乎成了某种预兆。梅忆君从床上爬起来,像往常那样冲 澡,然后穿好衬衫与长裤。当她拉开厚重的曳地窗布时,发现窗外没有太阳,很意 外。这是个周期天,说好去骑马。理应是阳光灿烂的活动,死气沉沉的天空让人产 生心理障碍。梅忆君在房间里走了一会,加厚的印花地毯,软绵绵的,像就踩在积 雪上,总是给她以陷落的感觉。且容易让人有气无力。昨晚孟飞走得很早,吃完晚 饭坐了一会就走了。他说要去借车,还要去借马术俱乐部的会员卡。他的背影在视 野里刚刚消失,她就开始想他,想到很晚。早晨又醒得很早,睁开眼睛满脑子又都 是他的影子。她坐到布沙发上抽完一支烟,大脑一热就出去了。这一天的不愉快, 也就从她这一心血来潮的行为里开始了。 半个小时后,她按照地址来到一个花园小区,小区的绿化令人心情愉快。这是 她第一次走近孟家,虽然并没有走进那个家里。她在楼下打电话。孟飞就在四楼。 她觉得离他很近,听到他的声音时,她感觉快贴着他的呼吸了,她相信他拉开窗子 就能够看得见她,她认定他会开窗,用目光从四楼的高度抚摸她。然而,实际情况 与她想象的却是天壤之别。 他一听到她就在楼下,声音立即消沉下去。“你来这里干什么?”这是她听到 的声音,仿佛换了一个人。他的语调里着重了“这里”两个字。她感觉得到他忽然 低落的情绪。这让她不解,措手不及,也让她情绪一落千丈。她没有从窗口看到他 的影子。她在月季正艳的花圃前走来走去,不停地看表,看着时间一秒一秒跟她对 抗。如果她刚才没有答应“在楼下等他”,她想她会转身走掉,她感觉莫明其妙的 受伤害。等他的十七分钟里,她的懊恼就没有停止过。她不停地质问自己:你个蠢 货,你来这里干什么!你有病! 孟飞从楼洞里钻出来。一个多小时前,她走出酒店时想象的那种见面的喜悦, 没有在他的脸上出现。他向她打了个手势,没说一句话。她就无声地跟在他的屁股 后头,来到地下停车场。他在她惊讶的目光里,摇控打开一辆黑色凌志轿车的门, 自己钻了进去。他没有在外面帮她拉开车门,也没有从里面替她将车门打开。 他像木偶似地坐在方向盘前,眼睛盯着前方,或者什么都没盯。仿佛没有她的 存在。梅忆君站在车旁,感到自讨没趣。大脑里有个声音告诉她不要上车,可是, 她发现自己不听那声音的指挥,根本就没有掉头离开的力量。她很没趣地伸手拉开 车门,很没趣地坐了进去。她不明白他为什么一夜之间一百八十度变化,这让她入 坠云雾,百思不解。 沉闷的气氛就这样持续着。阴霾的天色里,汽车像脱僵的马,在几条路上乱转 了一圈,然后飞快地奔出市区。梅忆君打破了沉默。她忍受不了莫明其妙的窒息感 觉。也许说句玩笑话可以改换局面。但她找不到一丝开玩笑的心情。她本来想问问 他为什么不高兴,碰上什么麻烦了,话到嘴边口气就变了,变得生硬。她问,为什 么不说话?孟飞的态度也十分生硬,他反问她,你为什么跑到我家里去? 天空突然下了雨,哗啦啦地一泄千里,雨点比碗口还大。孟飞立马启动雨刷, 并将刷速调至最大。梅忆君的忍耐降到了最低限度。其实这是一件小事,如果换了 别人,坐在驾驶坐上的不是孟飞的任何一个人,她的脸皮都会厚一些,都不会把他 的质问当回事。她可以问明原因,会为自己的不妥道歉,她可以去逗他发笑,可以 找出种种借口为自己开脱,至少她不会有这么生硬的态度。她弄不明白为什么,此 时此刻,她对孟飞没有一丁点的忍耐。她无法容忍他的态度,无法容忍他一丁点的 怠慢,她开始后悔自己上了这辆汽车。她想从车上跳下来,但车速极快,车外瓢泼 大雨。她像无赖似地质问他:谁到你家里去了?那个小区里就住了你们一家吗?孟 飞立即挡了回来:“你为什么不在住处等我?” 梅忆君当时就火了。她没有告诉他,她擅自跑去找他,是因为太想念他所致。 这个时候她没有与他勾通情感的欲望,也突然失去了与他吵架的兴趣。她的视线通 过反光镜投在他的脸上,他的脸像一块雕塑,没有一丝表情。她点了一根烟,压着 心头不快,默不作声抽起来。仅仅是因为她去找他?他怕她到他家里去?他怕什么? 他又没有老婆。他家里有什么不敢示她的地方?她换了语气,强迫自己做出心平气 和的样子问他,你是不是后悔把你的家庭地址告诉我?孟飞冷冷地说,有点。 车已驶入了机场路,雨势越来越猛。孟飞打开夜行灯,降了车速。他说,现在 我想告诉你,我最讨厌你抽烟!梅忆君再次从反光镜中看他,没吱声。孟飞说,我 们现在到哪儿去?梅忆君还是沉默,心里却道,我怎么知道上哪儿去!骑马是你的 主意,隔了一夜,你就不知道上哪儿去了,看在大雨的份下,我不跟你计较!你他 妈的还明知故问什么。孟飞仿佛被她的沉默激怒,他提高了声音道,别抽烟了听到 没有!我最讨厌你抽烟!我现在很烦!非常非常烦!孟飞的声音里搅着不加掩饰的 焦躁。 她不明白他为什么焦躁。她更不知道他不让她到他家里去,并且不让她随便往 他家里打电话,这一举措已经把一个巨大的谎言埋伏在她与他的感情世界里了。当 时她不知道,一点都不知道。她心里非常难受。他烦,他可以关上门随便烦去!他 没有道理冲她发泄!她在北京待不了几天,他这是哪门子待客之道?梅忆君逼退眼 睛里不争气的泪,掐灭了烟,半截烟屁股已经被她咬湿,她狠狠将它塞进烟缸。她 叫道,停车!停车!我要下车!说这话时她没有再去看他。孟飞说,为什么在这里 下车!梅忆君说,这车太豪华了!我消受不起!停车!孟飞说,这里不允许停车! 他不仅没停,反而换了档,提高了车速。梅忆君喊道,你停不停?孟飞说,这里不 能停!梅忆君说,我再说一遍,你停不停?不停我就跳!孟飞冷冷道,我再告诉你, 我最讨厌的就是别人威胁我! 大雨哗啦啦地狂浇在地,天空被切割得支离破碎,迷离朦胧。机场路上逶迤着 一排减了速的车辆。他们的车速是当天最缺乏理智的,仪表显示每公里一百二十公 里。孟飞压根没有丝毫的思想准备,梅忆君也没有丝毫思想准备。几乎一瞬间,她 按在车门上的手指猛然一扣,整个人从急驶的车里飞了出去。 这是她平生最激越的一次飞翔。超过了任何以往。 然后她什么都不知道了。 然后孟飞像白痴那样,在带着怪叫的急刹车中,瞪大了双眼,心脏也飞了出去。 梅忆君的脑门上方被剃掉了一撮头发,缝了七针,在医院病房呆了十四天。后 来她知道了,从那天开始,她的血管里融入了六百毫升别人的血液。别人不是别人, 是孟飞。天赐血缘,孟飞是O 型血。孟飞保存了那天他穿的体恤,那成了一件经典 物品,很有纪念意义。那件体恤的前襟与两只短袖被梅忆君的血液染透,那些血他 一直保留到她出院。洗它们的时候,血已经干了。泡进温水,她闻得到血的腥味。 在洗它们的时候,她想象着孟飞如何用两只胳膊抱着失去知觉的她,想象着孟飞惊 慌失措提心吊胆的表情。 住院的经历让他和她成了亲人,疼痛相牵,心有灵犀。他请了假,守着她住了 两周院。从医院出来后,两个人像经历了一场洗动,均已囊空如洗。后来她住在孟 飞借来的一套很旧的房子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每天等着孟飞来给她换药。旧房 子里设施简单,不乏温馨。孟飞越来越像一个护士。他不仅学会了包扎伤口,还学 会了肌肉注射。又像一个小生意人,一分一毛地计算着收入和支出。这只是一个开 端,也许类似的开端早已存在。在后来的生活中,这样的事情太多了。她和孟飞一 次一次挥金似土,眼睛不眨一下地将手里有限的金钱和宝贵的时间花得净光,交换 回无休止的肉体疲倦,与缺乏中心思想没有清晰条理的回忆。北京缺少新鲜空气的 环境开始令人厌倦。她该回家了,事实上她早就开始想家了。她想的家与鲁宴南已 经没有任何关系了。她想单独地呆在属于自己的天地里,自己的房间里。那里面有 自己的气息,那里不一定一尘不染,一丝不苟,但它让人踏实,放心,尽可以将所 有的物品包括心情扔进去,勿须挂上“请勿打扰”的牌子。 走之前梅忆君重新逛了一遍商场。唯一的收获是一条金利来腰带。她这是第一 次将腰带当礼物送给男人。孟飞当场就将腰上的旧腰带换掉。腰带的意义远远超出 它的本身的作用和价值。梅忆君说,不要随随便便让女人的手解开它。孟飞说,我 记着了,永远。“永远”两个字令梅忆君心头感动。机场候机室里,梅忆君与孟飞 像两条影子,时时叠在一起。这时候的时间最为宝贵,千金难买一分钟。孟飞去买 了两瓶水,递给她一瓶。他帮她换了登机牌。临过安检,他对她说,上次有个问题 我没回答你,现在我给你一个交待。梅忆君愣了一下,想不起来什么事儿。孟飞说, 我没有跟她结婚的打算,我打算尽快跟她分手。梅忆君有点脑筋转不过弯来。从车 上摔了以后她就这样了,关键问题上总要发呆。记忆力下降。愣怔之中,孟飞与她 一道过了安检,并与她一起进了登机通道,上了飞机。直到飞机起飞,小姐提醒系 好安全带时,她才恍然意识到,孟飞还在送她。 恢复思维后梅忆君便清楚地认识到,孟飞和她一样,是一个标准的“冲动消费 症”。他的机票一定是在买水的时候从补票窗口补的。这样的男人对她来说,也许 这世上找不到第二个了。不会有第二个男人心甘情愿将存折上所有的钞票用在她的 衣食住行上,并且将口袋里最后一分钱也搜罗出来,一直将她送到家门口。这时候 她脑中飞过李白的诗句。桃花潭水深千迟,不及某某送我情。 为什么?她问他。 我不想耽误她。因为我忽然发现,我并不爱她,我不能欺骗自己,更不能欺骗 她。 这……梅忆君握住了他膝盖上的手,这件事,跟我有关系吗? 没!这是我和她的事,跟你没关系。 飞机在青岛机场落地,梅忆君在出站口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那个人走上来, 用暧昧的眼光看了一眼她身边的孟飞,那人对她说,鲁局长在开会,他让我接您。 头上戴着帽子的梅忆君不易觉察地笑了一下。那个男人总是“在开会”,他的 会比联合国主席都多。如果哪天他不开会,那天的太阳一定是黑的。幸好他没来, 正好让他避免了一场尴尬。梅忆君对前来接她的人说,你先回去吧,我们还有事。 那人的尊敬和殷勤只是让她感到,有鲁宴南这个丈夫,能够让她享受一些实际好处, 满足某些可悲的虚荣。 梅忆君拉着孟飞在那个人发呆的眼睛中,上了停在候机楼门口的民航班车。飞 机在下午五点四十落地,民航班车到达火车站时六点半,孟飞乘坐当晚八点十分的 火车返回北京。他必须回去,第二天就是星期一。一个无可辩驳的疲劳的星期一。 如果知道他要送她到青岛,她该订星期六的机票,这样他在青岛就可以待上一 天多的时间,而不是一个小时零四十分了。一百分钟,刻骨铭心,回味无穷。她和 他在麦当劳里吃了几块鸡翅,喝了杯冷饮,十分钟后他们从吵吵闹闹的声音里走了 出去。剩下的九十分钟,全部逗留在青岛的街头。他们听不到街头的吵闹,听不到 别人的声音。他们在华灯初上的街边拥抱。用只有属于自己的方式,只有自己和对 方才懂得的方式亲吻对方。无声地,没有太多的话。他们的亲吻和拥抱是不分时间 和地点的,只要愿意,他们随时随地亲近对方,亲吻对方,随时随地向对方表示爱 抚。九十分钟一眨眼就没了。她和他在站台上吻别。 启动的火车把她的心给撕裂了,带走了。她空落落地走出火车站,残留在胸腔 里的微弱的、痛苦的心跳,又一次被火车轰轰隆隆的响声辗得粉碎。这种碎裂令人 死去活来,无处可逃。这种碎裂的疼痛渗透在以后的日子里,无以弥补。 她在对他的关系上,没有抱任何不切实际的想法。她很清醒地认为,此事就到 此为止了。两颗星分别回到自己的轨道,沿着属于自己的轨迹,遥远地运行在无际 星空。 然而突然有一夜,突然而来的长途电话将压抑而成的平静搅破了。从这天开始, 一对男女把好端端的日子过在长途电话里。一次一次地等待,一次一次地追踪,从 有节制地,到不分白天黑夜。两个小时像两分钟那么快,手机常常被耗尽电量,也 常常在通话的时候手机的尾巴上接着充电器。走火入魔,彼此都弄不明白怎么会有 那么多的话。 梅忆君拭净了琴键上的灰尘,擦得很仔细。她把电话听筒放在琴盘上,发现自 己的手指还是灵活的,还是有生机的。《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月亮代表我的心 》,有一阵她练得最多的就是这类曲子。这些曲子从琴键上飞出来,通过听筒飞到 北京,飞进孟飞的感官里。她确信他能够看到她。看得到她的心情。 有一次孟飞特意打电话来问她,你喜欢我什么。梅忆君想了一下,道,如果用 财务报表来描述,你就属于最最令老板开心、股民高兴的那一种:固定资产额醒目、 流动资产额可观、无形资产与递延资产光辉闪闪不可价量、主营业务和经营利润稳 定增长、经营成本和管理费用持续下降、资产负债率与年度亏损均为零。孟飞沉默 了一会。梅忆君将同样的问题抛给他。孟飞大约早有底稿,不假思索道,把你比喻 作一台电脑,你不是最尖端的,但怎么说也算上品里的中等,首先漂亮的外观,一 眼就可以吸引电脑爱好者的视线; 其次,内部配置相当不错,CPU 品质优良,接收和处理数据速度很快,硬盘空 间宽敞,可以贮存很多东西,内存速度和性能皆优,对起话来不费口舌,另外图形 加速卡也很棒。这就行了,拥有这样一台电脑,作为一个电脑迷,也就心满意足了。 梅忆君说,我是个电脑盲,图形加速卡我不太懂。孟飞笑了说,没有图形加速卡, 计算机照样工作,可以适用于一般电脑工作者,但对于特殊电脑爱好者,那就显得 不太完善。它的主要作用于高级作图与游戏,有了它,高难度的美工设计与大型战 略游戏,操作起来效果特棒……梅忆君还是有点不开心。她问他,电脑是最容易过 时的东西……孟飞又沉默了一下。狡辩说,过时的东西未必不是好东西,比如文物。 梅忆君没有跟他争辩。 梅忆君记得有一次两人吵架。在电话里。说着说着就吵了起来。吵架的原因是 孟飞跟她坦白了一件事。还没说完就开始吵。孟飞说,你要相信我,你要相信我。 梅忆君开始莫明其妙地哭泣。孟飞焦躁起来。他说,我为什么要对你说实话?我愚 蠢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