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他从梦里走出来 十几岁的时候,梅忆君向一名称为半仙的老头求过一签。签中说,她半生不不 幸,二十七岁将有一大劫,三十岁之前命运多舛。二十七岁,当时奶奶和母亲推测, 这一劫定是生孩子难产。后来母亲突然病故,临死叮咛,宁可不要孩子,也不能在 二十七岁生。再后来奶奶走时也这般叮咛。这一签给梅忆君的印象极深。几年以后 梅忆君成长为一名绝对的唯物主义者,但还是无意谈笑时,将这一卦当笑话说给鲁 宴南。鲁宴南说,宁信其有不信其无,我们不把孩子生这一年不就行了? 同学朋友们一个接一个当了母亲。她不得不一次一次买来衣服,玩具,送给别 人的小孩子,但没有一次送给自己。两年多的婚姻里,她遭遇过无数次这样的询问 :什么时候要孩子?为什么不要孩子?她可以肯定这些询问至少是没有恶意的。但 回答这样的问题实在太累。也很无聊。后来便索性三个字:不会生。她也可以肯定, 不生孩子与若干年前的占卜毫无关系。没有经历生育的女人,一定不是完整的女人。 所以直到离婚,她依然不是一个完整的女人。她再一次回味起多年前的神异一卦。 如果非要把性病与失败的婚姻当成一劫的话,她已经平安渡过了。 女人到了这个年纪,等于青春走进尾声。她从镜子里看自己,脸上曾经可以与 花瓣媲美的颜色,早已被海滨的风吹落。曾经火一样燃烧的眼睛,曾经水一样清亮 的眼睛,都成了从前,成了老朋友们口中的回味和传说。她从自己眼睛里看到的, 是暴风雨过后的宁静,是长途跋涉之后的疲惫。从心理角度讲,女人到了这个年龄, 也才算逐渐走向成熟,所以才有了那种不以物喜悲的心灵宁静。这个时候的女人应 该明白什么东西可以要,什么不可以要,什么东西属于自己,什么东西不属于自己, 所以少了许多横冲直撞,也少了许多弯路。所以这双眼睛,即使可以再度燃烧,却 也无法像第一次那样,毫无保留,大火过后将自己化为灰烬。 这双眼睛就这样一只留在情感里,一只放在理智中。一半是糊涂,一半是清醒。 梅忆君用这样一双眼睛,迎接了孟飞的到来,接纳了她的第二次爱情。 尽管她保留了一半清醒,但那一天,当孟飞突然出现在视线里,她还是觉得, 这个男人像是从梦里走出来。 在办离婚的一段时间,她与孟飞几乎断了联系。她不找他,他也不找她。她想 可能两个人的火烧完了,也可能孟飞又进入了一场新恋情。她相信只要是她喜欢的 男人,少不了是被女人追逐簇拥的,身边是不缺女人的。她无法控制局势。她无法 把一切掌握在手中。因为她知道,一千多公里的地理距离,绝不是一份激情就能够 支撑起来。 这个时候她是清醒的。他不找她,她也便不找他。这里面没有矜持。这是一种 说不清的情感。首先她清楚,她的离婚与旅途艳遇没有任何关系。即使没有孟飞, 她的婚也一定要离的。其次,她对旅途艳遇压根不寄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尽管这 次艳遇来自于更真实的内心情感。她从来没有认为过,她与孟飞会有什么好的前景, 好的结局。如果有的话,最好的结局仍是分离,这样才能保存一份永恒的爱,让美 好感觉终生驻留彼此心中。这种想法是真实的,纯粹的,不管她内心多么渴望与相 爱的人终生厮守。 一个人坐着的时候,想起这个男人的无限温存,忍不住拿起话筒,想拨拨那一 组可以倒拨如流的阿拉伯数字。只要拨出就可以听到他的声音。她是那么强烈渴望 他的声音,强烈渴望倾吐,渴望她与他的声音在黑夜里交融。然而,那组数码,越 来越像一座山。翻越它实在艰难。终于没有拨出。临到最后,将电话听筒轻轻扣下, 话筒下落时那小小的“喀嗒”声,就像一声叹息,无奈、黯然、失意。这时她可以 听得到心中某种撕裂的声音,惆怅万千,疼痛不已。无眠深夜里,只任丝丝缕缕的 伤感,浸透生活和生命。这样的日子过了差不多有三个月。直到有一天,在她毫无 防备的时候,孟飞又闯了进来。 一个周末的清晨,又是春天。阳光很暖。外面越是风和日丽,她的落漠感就会 越重。她百无聊赖坐在卫生间翻一本杂志,突然听到手机叽叽尖叫了两声。短信息 讯号。梅忆君下意识地丢开杂志,冲掉了马桶。 从这一天起,梅忆君的生活又掀开了新的篇章。她不对旅途艳遇寄存幻想,但 当它一定要来到身边,她不是逃避,而是敞开胸怀。她不愿错过幸福的感觉。属于 她的幸福感觉。哪怕要为这种感觉必须做出一点牺牲。孟飞的短信息是这样的:非 常非常想念!你好吗? 一句话掀起了梅忆君心中的温柔波澜。当天晚上,她给他回了短信息:我很好, 离婚了。她没有多说什么。不知道为什么,她有点怕听到他的声音。她不知道他会 有什么态度。 有一次一个老朋友来看她,先是唏嘘一番,接下来一堆又一堆安慰的话。说她 还这么年轻,还这么漂亮,一定能再找个更好的,等等。老朋友安慰完她,走后再 也没有跟她联系过。后来碰到熟人,几乎所有人对她的离婚都寄于同情,对她的态 度都是安慰的,说起话来小心翼翼,生怕碰触到什么。这令她非常难受。这些人的 态度与口气,不留余地地将她推入一个弱者的境地,一个受害者的境地。仿佛离一 场婚就是经历了一场灾祸,而她作为当事人,则像被这场灾祸吃掉一条腿,或弄去 了半条命,最终成了残疾人。这太没劲了,他妈的,比离婚本身还叫人反感。但又 无可奈何。她无法左右别人的态度,尽管她知道自己根本就不需要这些废话,这些 毫无价值的同情与安慰。不过她体谅这些人,她相信没有人是恶意的。 孟飞什么态度?孟飞向她证明了,他就是那千分之一,万分之一。他与所有的 人都不同。他在当天深夜,给她发了回话。他的回话方式,更证明了她与他之间的 默契,心有灵犀不点通。她怕听到他的声音,他就不让她听到他的声音。他给她发 来了电邮。梅忆君第二天上网浏览,看到孟飞发自凌晨一时的邮件。内容简短。他 说:太好了!梅,我一直在等着这句话。哪里也别去,在青岛等着我。 梅忆君痛哭一场,感慨万千。这就是孟飞的态度。一目了然,明确得不能再明 确。时间和距离没有切断那一种深入骨髓的情愫。她没有再回话。她静等他的到来。 他和她的约定坚若磐石,不为风雨摧毁,不为时空阻隔。即使等上一百年,她知道 他也一定会来。只是她没料到,他会来得那样快,那样突然。那天到了下班时间, 她和往常一样,与同事们一块下楼。走出电梯,抬起头,猛然间觉得眼睛花了一下。 她又揉了揉眼睛。她想她一定没有看错,那一定是个孟飞的克隆品。那个人在大厅 门口站着,看着她,明净的微笑在那张依然年轻的脸上,一圈一圈荡漾开来。她还 是不能相信那就是孟飞。 但那种深渊一样的微笑,还是吸着梅忆君一步一步,走了过去。朝着那个深渊 走过去。神不由己,情难自禁,公司大厦不远处便是青岛著名的栈桥。湛蓝的海面 在黄昏里掀起白色的海浪。由远而近,礁石及岸上的松,还有修剪整齐的绿草,还 有碧绿草地上乳白色的艺术城碉。还有许许多多无言的形象表示着与国际接轨的理 想。这是海岸风景线的某个片断。这样的片断加强了城市的信心和骄傲。一切仿佛 还在昨天。和经典影片里的经典镜头一样,永不褪色地定格在当事者记忆之中。 落日的余晖给风光旖旎的栈桥更添了迷彩。就像第一次见到他一样,他的吸引 散发着不可抗拒的力量。女人所有的矜持和自尊都在一刹那被击得粉碎。那天梅忆 君没有饮酒,从头到脚都有一种多饮的感觉。还没有走近他,脚底下已开始发飘, 大脑已开始发昏。 那天梅忆君真是有些发疯。那只理智的眼睛闭上了,只剩下一只情感的眼睛。 她觉得孟飞像是从天外飞来,心脏突突突地狂跳。她飞快地走向他。没有任何犹豫, 也没有任何羞怯,她在公司大厦的门口,有些发疯地将焦渴的身体投向他。 在孟飞的拥抱里,在人来人往的栈桥风景中,梅忆君再一次体验了忘记世界的 亲吻。周围的世界仿佛消失,对方就是世界,世界就是对方。就像一棵突然复活的 树,在那个奇妙的黄昏,奇迹般地重现生机,蓬蓬勃勃、疯疯颠颠地抽出叶子,翠 绿的,并争先恐后地将敏锐的触角伸向没有边际的天空,伸向看不到尽头的梦境。 沙滩上印出一大一小两双相依偎的脚印。分别许久的炙热的吻,固执地留在了 海岸边。 “你刚到?”梅忆君问。 “早上到的。” 梅忆君一惊。“为什么到现在?” “我去了一趟城阳,去面试。” 在此之前,孟飞已将个人资料寄给那家独资企业。以电邮方式与对方进行了初 步洽谈。梅忆君问:“怎么样?” “他们当然欢迎我。” “你那边的公司呢?” “交了六千元违约金。” 长长的沉默。梅忆君感到脸有些凉,摸了摸,整个脸颊被泪水吃透。孟飞打开 青岛地图给她指了一个地方:“我在宴山庭租了住处,窗子里有海。明天星期六, 我们一块上街,你帮我选个床罩。” “要什么样的?” “你喜欢什么样的?”孟飞捏了捏她的指尖。 指尖突然被烫了一下。梅忆君低下头,烟蒂已燃到尽头。手指再一次滑过身上 的睡袍,肉体感受到的不再是发烫的手指传播而来触电之感,而是光滑的感觉里饱 含的丝丝凉意,沿着手指漫过全身,浸透心脾。冰凉使她有点身子发僵。冬天越来 越深了。梅忆君关了空调,蹲下身子,拍了拍帆船,然后上床将自己装进被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