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与君共舞的日子里 孟飞的到来使她的生活发生了短暂的混乱。原有的秩序被打破了。原先的日子 被切断了。作为一个单身女人,排列在命运轨道里的相亲活动全部暂停。这个时候 的孟飞,尽管只有二十六岁,但已是一个成熟的男人。微笑,眼神,一举一动,都 具备了成熟男人的韵致。每做一件事,都有他独立的思想和自主的决定。他有权决 定他的生活。她必须得领这个情。这份情意太重了,重得她有点无法负担。她不能 不拿出时间和整个身心,拿出情感和整个生命,来领略这份情。这绝不是游戏。尽 管一开始就没有考虑未来。或者一开始就知道她和他没有未来。 孟飞的行为使孟家出现了八级地震。孟飞不顾劝阻,一意孤行,从北京流窜到 青岛。“流窜”,这是他母亲对儿子行为的描绘。孟飞的父亲关在家里捶胸跺足, 这个当了一辈子国企领导的男人,大概没有想到,平生最大的失败,竟是对儿子的 领导。孟飞的母亲则直接追到西客站,再追到青岛。梅忆君非常能够理解他们作为 父母的心情。他们希望儿子出国,继续深造,托福考试都过了。他们也希望儿子留 在亿万民众瞩目的京都,延续着他们的人生,在一个体面的单位,进行一份稳定的 事业,将档案培植进去,扎下根来,若干年后成长为枝茂叶繁的大树,盘根错节, 与首都织结起千丝万缕的联系。 事与愿违。他们给儿子设计的道路,都被儿子随随便便地撇开了。儿子“跟一 个女人跑了”。“流窜”到很远的、看不到发展和前途的地方。他们认为儿子不去 美国,不在北京,而跑到青岛,是堕落,是退步,至少是一种停滞。这样的事就像 初生婴儿身上长了颗恶性肿瘤那么可怕,那么令人惊慌。孟母风尘仆仆,面目焦灼, 出现在毫无防备的梅忆君面前。她应该是个知识女性,尽管梅忆君当时并不知道, 这个女人的大名,经常出现在厚度令人起敬的大型丛书的编委名单上。但这个时候, 这个女人失去了应有的风度和从容。她脸上的尘土和额边的风霜,刺激着梅忆君柔 软的神经。 梅忆君很想对她表示一些同情,遗憾这份感情始终没有机会表现出来。当一个 女人对一个女产生怨恨的时候,尤其当一个年长的女人对一个年轻的女人产生刻骨 怨恨的时候,那种目光是可怕的,十分可怕。孟母犀利的眼睛里丝毫不加掩饰的敌 意,让她清醒地看到,自己永远都在这个女人的对立面,她不会允许她走过去,不 会允许她与她并肩站在一排。她们是不可调和的,不可商量的。梅忆君不禁有些悲 哀,有那么一刻,她情愿将唾手可得的幸福拱手相让。她感到脊背一阵阵发凉,下 意识地后退两步。她不愿与一个女人争夺男人。更不忍与一个年长的女人争夺男人。 更何况这个男人是那女人生出来的,养出来的。 梅忆君看着这个从北京大宅院里走出来的女人,看着她保养得很好但依然显出 衰老的脸,看着这张脸上的轻蔑与嘲弄。她受不了这样一张脸,更受不了这张脸上 愚蠢的表情。没错,这个女人对梅忆君表示出来的轻视与指责,绝对是不聪明的, 是一种失策。梅忆君没有来得及表示友好,就已经被激怒了。 她以为她从国家权力中心走过来她就是权力中心吗?她以为她是天子脚下的臣 民,她就拥有了俯视别人的资格吗?她以为她生活在北京大院里,她就可以挥斥方 遒指点江山吗?真是可笑!梅忆君嘴角慢慢地出现了不易觉察的冷笑。像动物一样 不近人情不可理喻的冷笑。她用更为刺骨的俯视,去迎接向她讨债的女人。她就那 么站着,似笑非笑,脸上像套着面罩,面罩的质地便是女人的矜持和尊严。 她们分别从无言的对峙中,感受到了对方的力量。两个女人慢慢地收回了目光。 梅忆君带她到孟飞那里。一路上两人没有一句话。临下车,孟母突然道,你想过没 有,这样会毁了他的。梅忆君说,这是您的偏见。孟母说,在这里,他不会有发展。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有点哽咽。原本干涩的眼睛潮湿起来。从出租车里钻出来时,梅 忆君无意看到孟母被泪珠濡湿的面颊。梅忆君恍惚了半天。眼泪让她感受了血缘的 力量。目睹了一个母亲对儿子痛苦的爱。这一瞬梅忆君的立场有些动摇。她对她说, 还是让我们尊重孟飞的选择吧,如果他愿意跟你回去,我绝对不会挽留。 对母亲的突然出现,孟飞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仿佛他早已料到迟早会有这么 一出。孟飞用他的目光安抚母亲。母亲的痛苦没有被儿子的微笑瓦解。母亲守在儿 子身边,无穷无尽的眼泪、诉说和唠叨,没有使儿子回心转意,反而磨掉了儿子最 后的耐心。孟飞把亲妈扔在他的房子里,关了手机,从公司请了假,留下一个比母 亲更为固执的背影。不知去向。 梅忆君无法相信一个儿子可以这样对待自己的母亲。她自以为是地认为这是她 给予他拒绝母亲的力量,她为此曾沾沾自喜,得意忘形。那时她没想到,一个可以 如此狠心对待母亲的男人,对没有血缘关系的女人还有什么事干不出来?母亲的忍 耐到了极限。临走时,火山爆发般,冲着梅忆君发泄一通。她的语调里带着浓重的 北京地方口音,一直不喜欢北京儿化音的梅忆君,从这个时候开始,对北京口语有 了更加深刻的心理障碍。 “你比他大!只有你这样的女人才能哄住他!” 我从来没有哄过您的儿子,您以为您的儿子随便就能被女人哄住吗?您连自己 的儿子都不了解,我真替您可怜!梅忆君想反唇相讥,但她忍住了,没有把想说的 话说出口。 “你以为他爱你吗?他绝不会娶一个不同家庭背景不同思想层次的女人!他在 跟你玩儿!曲终人散,你早晚要尝到失去他的滋味儿!” 您错了!夫人!真正跟他不同思想层次的是您!我愿意他跟我玩!我喜欢跟他 玩!感谢您生了您的儿子!上帝把他送给了我,这是我平生所遇到的最好的活人玩 具!梅忆君脑中冒着乱七八糟的气话,但还是没有说出口。 “他在骗你!你不知道吧?我肯定比你了解我的儿子!他从小就会说假话,甜 言蜜语,别以为他是真的,你不要太自做多情了!” 我愿意被他骗,我喜欢被他骗,被他骗是我的幸福,遗憾的是,您的儿子从来 没有对我说过甜言蜜语。梅忆君心里这般想着,嘴上没有说出来。 “你这个女人可真不知羞耻。” 儿子喜欢不知羞耻的女人,这是母亲的荣幸还是悲哀?梅忆君的表情开始麻木。 这是她有生第一次跟北京女人正面交锋。这让她对北京中年知识女人的另一面,有 了一次身临其境的了解。也让她清楚地看到了,这女人的儿子,身上有一种撕裂人 心的摧毁力和反叛精神。梅忆君始终保持沉默,她什么都没说。没说。没说。她只 当对方是一个更年期患者,任凭对方疯狂发泄。她觉得她欠了对方。这是一笔无法 偿还的心债。她掏钱给对方买来回北京的机票,将对方送到机场,又抢着掏钱替对 方买好机场建设费,小跑着帮对方换登机牌。尽管只有一个小时的路程,她还是硬 着头皮找熟人给换了一个舒适舱位。 临分手,梅忆君犹豫再三,终于将喉头滚动了半天的话吐了出来。“您放心吧, 您的儿子,他早晚会回到你身边。”这是梅忆君沉默许久之后,送给孟飞母亲的一 句话。孟母并不领情。她说,我知道,我儿子早晚会回北京的。孟母又说,当他回 去的时候,他的时间已被耽误了。孟母声音沉痛。梅忆君怔了一下,说,在北京发 展的人,不一定个个都是人才,北京也有很多人渣。在青岛工作的人,也未必个个 都是庸才,青岛也有不少精英。不过我还是会劝他,让他尽早回去。 这句话一经说出,仿佛从心头割去一块肉,疼痛不已。她没觉察到,在飞机起 飞时,巨大的轰鸣声中,她的泪水滚滚而出。 孟飞到底是个孝子。在母亲回北京没多久,他就主动跟家里进行了数次沟通。 血缘是人间最有效的裂痕弥补液。孟飞很快就赢得了父母的理解和原谅。但他们不 会轻易原谅梅忆君。他们坚定不移地认为,是梅忆君勾引了他们的儿子,使他迷失 了方向。他们还坚定不移的认为,如果儿子执迷不悟地走下去,大好前程必然要被 断送。他们更加坚定不移地认为,孟飞早晚要离开这个女人。 梅忆君没有兑现自己的承诺。她没有劝孟飞尽快离开自己,回到他母亲身边。 但孟母的出现,极大程度地影响了梅忆君。孟飞说,搬我那儿吧,每天早上我给你 做早餐。梅忆君笑了笑。她不敢去想他的早餐能够做几天。男人,男人!这时候她 的心境与先前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弯。她陪孟飞选择了床罩,选购了必要的日常用 品,她把她的琴搬了过去,没过几天,又搬走了。孟飞问:“怎么了?” “我讨厌同居!”梅忆君说。 “你还有别的打算?” “你愿意在青岛呆一辈子吗?” “你干嘛要在青岛呆一辈子呢,条件允许的话,我们可以一起回北京啊。” 梅忆君的眼睛重新黯淡下来。孟飞母亲羞辱她的话重新锤子一样敲砸她的心。 对她来说,问题并不在于青岛或者北京。她并非缺乏到北京拓展人生的信心,她对 自己的生存本领一向持肯定态度。问题就在于这个男人本身。他并不在她的掌握之 中。梅忆君对这份感情的未来缺乏信心,无法确定她和他的最终结局。 当她关闭了情感的眼睛,睁开了理智的眼睛,就能看到,她和他是两个可以相 爱的人,但未必合适在一起过这辈子的日子。还可以看到,现在他如何来到她身边, 有一天便会如何从身边走掉。反过来,从她自身的角度讲,这个年轻男人并不合适 做她的丈夫。她的性格注定了她需要的丈夫不是他这样的男人,她根本无法想象未 来的婚姻生活里,丈夫是一个弟弟般的人。她不知道是不是会有那么一天,即使他 不离开她,她也会离开他。 还是让一切顺其自然。现在的她,需要的不是烈火一样去焚烧生命,而是涓流 一样缓缓地分解激情。所以她拒绝跟他同居。尽管她渴望跟他朝夕相守,但还是更 需要彼此保留一点私人空间。她和他不一定每天都要见面,但她珍惜与他在一起的 每一天,每一分钟。她从来不把爱字挂在嘴边。她从心里面去爱他,用眼神,用行 动,用真情实意,去表达她的爱。不管肉体在不在一起,她的心跳,她的灵魂,都 时时刻刻跟他在一起。她将生活做了新的调整,建立了新的秩序。 有时候下午下班后,孟飞被公司的班车放在一个十字路口,从那里花七块钱打 车费,到达梅忆君公司门口。两个人一起等待晃晃悠悠的双层巴士。不管下面有没 有空位,他们都要爬到巴士上层,坐在上层的第一排,视野开阔,重复在通往宴山 庭那条路线上。他们在路边的小饭馆进行晚餐,也会将菜食买回家里。孟飞在厨房 里是个很笨的家伙,如果没有一脚踩进盆里,就会转身撞翻了锅,但他总是不愿放 弃扮演一个小工角色,协助她共同将一顿饭做熟。饭后两人用剪子石头布或扑克牌 的方式决定谁来洗碗。这也是他们最开心时候。晚上九点左右,孟飞送梅忆君回家。 很近,只有三站地。然后他搭乘这个城市的最后一趟公交车,返回。 他们只要在一起,都会情不自禁地做爱。迎着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做,披着黄昏 的最后的霞光做,他们会在工作的中途给对方发来EMAIL ,倾吐一段渴念。也会心 血来潮,趁午休的两个小时,分别从单位出发,回到住处满足一番。他们在白天的 任何一个时间段里都做过,在夜里的任何时间段里也都做过。他们用的是积聚了多 年的力量和热情,忘乎所以,实践了至少六十四种性爱方式。那个房子里任何一个 角落,任何可以让身体停留的地方,都印下了无穷的回味和绝妙的双影。那是梅忆 君有生最难忘的性爱时光。也许在这一年里,她与他把半辈子的热情都掏空耗尽。 这一年里,梅忆君息交绝游,所有的空余时间都给了孟飞,都用在与恋人的厮 守相处中。他们是这个城市真正的平民,他们坐在街边吃饭,在广场喇叭里的通俗 歌曲中消夏,在地摊上选购袜子、餐布和光碟,坐着小公共到镇上去吃刀削面,赶 集会,看露天电影,乘着长途汽车到外市的宠物市场,企图淘出一条血统纯正的世 界名犬。他们的恋爱简约、朴素又不乏浪漫,单纯、快乐又情真意切,同时前途未 卜,像一棵迟早夭折的小树,在风雨之中飘摇。 孟飞回了一趟北京。回来后给她讲述了在街头偶遇昔日女同学的事。那不是一 件真正意义上的艳遇,因为他申明与女同学没有那类行为。类似的事件在先前的电 话中发生过一次。他对梅忆君总是如此坦白,坦白得令她忍不住心碎。但这一次梅 忆君没有像上一次那样情绪发作。她相信他。她想她这是感情成熟的标志,而与任 何考验无关。孟飞出了一趟差。公司把他派到外地分公司进行为期十四天的技术交 流。在此之前他拒绝了数次出差。他拒绝出差的理由他没有说出,但梅忆君完全能 够心领神会。她对他的感情还有一份感激的情愫。他们都像要抓住什么似地,认真 对待在一起的点点滴滴的时间。那十四天,是几年来最漫长的十四天。那些时间都 像发了霉,缓慢得无处打发。 后来她去流亭机场接机。那趟班机临到降落,突然出了故障。说不清什么原因, 机轮缩在机肚子里伸不出来,飞机抽筋似地在空中打转。航空公司方面挖空心思的 安抚,没有起到任何作用,接机的人乱作一片。诅咒,祈祷,哭泣声中,梅忆君的 心吊在嗓子眼。这个时候她心里想的是,只要飞机不坠毁,不爆炸,只要能够平安 降落,只要能够让孟飞完好地出现在她面前,将来的日子里让她怎么过都行。让她 与孟飞怎么样都行,哪怕孟飞卧床不起,让她侍候他一辈子,哪怕是分开,哪怕是 孟飞移情别恋,另觅新欢。怎么都行,只要他平安。她和那次航班的所有接机人一 样,在心里默默诅咒航空公司方面的疏忽,诅咒落不下来的飞机轮,发誓今生再也 不买该公司的机票,发誓孟飞今后任何一次外出,她都要力劝他放弃飞机而选择火 车。飞机在空中盘旋了三十分钟。这是无限折磨的三十分钟。接机的人与乘机的人, 共同体验了一次死神的恐吓。当终于看到孟飞从人流里向她走来,梅忆君禁不住喜 极而泣,整个神经系统都快崩溃了。 他们的爱情早已超越了激情,进入亲情的阶段。彼此成了对方身体的一部分, 戚休相关,疼痒相牵。从梅忆君的体验来讲,亲情绝不是爱情的退化,而是爱情的 更深层次,更高境界。他们没有因为亲情的沉积而减消对对方的热情与兴趣,相反, 他们更需要对方的爱,更实在地去爱着对方。这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感情,与血液融 为一体。他们也会经常为一些说不清原因的事情吵架。有一次吵完了,孟飞说要回 北京。但他出门不到十分钟,就接到了她的电话。她说一只苍蝇飞进屋里,她对苍 蝇毫无办法。接完电话孟飞余怒全消,毫不犹豫请出租车调了头。又有一次孟飞又 赌气要出走。这一次梅忆君没有挽留。走就让他走吧,她对“出走”这种伎俩就像 对苍蝇一样,难受得要命,又无能为力。孟飞买了火车票,拎着简单的衣服,让火 车将他带到了济南。以前他送她回青的时候,就在这里下过车,也是半夜。深夜十 二点半,他在那个灯火冷清的小站独自呆了半个小时,像上次一样,在窗口买了返 程车票,只不过上次回北京,这次回青岛。打开房门,看到梅忆君坐在屋里,满地 的烟头和满眼的血丝。一夜间仿佛衰老了十岁。 她问他,你干嘛在济南下车?孟飞说,本来没打算在那里下车,买的是北京的 车票,可到了那里,脑袋管不住两条腿,我自己也生气呢,浪费了一半车票。梅忆 君问,那为什么不直接坐到北京,正好周末跟父母呆一天。孟飞说,原是这么打算 的,可又一想,我跟父母呆在一起,你怎么办?两人不再说话,搂到一起开始了周 末的亲密接触。从那以后孟飞再也没有闹过出走。再有不愉快的时候,梅忆君二话 不说,从房子里出来,将狂怒中的孟飞或生气中的孟飞抛在那间屋子里。她出去逛 街,采购食品,一两个小时以后再打去电话,保准听到孟飞请求原谅的声音。不管 因为什么不愉快,孟飞都会自己的失控向她道歉。当然她也有无理和失控的时候, 于是她常常言传身教,让孟飞看到她是一个很善于反省和自我批评的女人。 梅忆君生了一场病。在盛夏的夜里咳嗽之止。吃了十几种西药,验了血,拍了 片,做了胸部CT,还是没有查到病因。打吊瓶的时候,一个小护士连扎三针不见回 血,手指颤抖不已。孟飞顿时火冒三丈,这不是让我们受罪嘛!怎么能拿我们当试 验品!孟飞失去了风度。他不顾护士哭丧着声调的道歉,不顾护士长与梅忆君的劝 告,坚决招来出租车,又换了一家医院。他说,他对这家医院失去了信任,整个医 院的医疗质量都令人产生了怀疑,这样的医院极有可能弄出不负责任的人命。新的 医院很远,但号称是本市医术最高的医院。那场病反复纠缠了一个月之久,最终被 奥妙的中医驱逐。那段时间,孟飞又学会了煎熬中药的技能。 孟飞还是个不折不扣的工作狂,精力充沛,不到凌晨一点,他不会轻易上床睡 觉。这是一个把计算机当作第二生命的男人,没有电脑就没法生活,若哪一天不敲 键盘,这一天一定会手指发痒,浑身不自在,像丢了魂儿。他在房子里装了三台电 脑,联成小小的局域网,没日没夜用来他的网络探索。在孟飞到青岛的第九个月的 时候,他突然挣到了一笔钱。三万块钱。这是按照协议酬金给公司开发工作软件的 全部收入。这笔钱令人兴奋,也使梅忆君更真切地看到了这个男人对自己的感情。 他把钱变成一张定活两便的存单,交到梅忆君手里。存单户头,赫然打印着梅忆君 的大名。 那样做的时候,孟飞和梅忆君并不知道,正是这张存单,支撑了不久以后梅忆 君寻找孟飞的全部信念,这也是她拼死也要将他找到的最根本原因。那次晚饭后, 孟飞兴奋地说,你喜欢买什么就买,随你怎么花都行。梅忆君说,我喜欢买什么还 是用我自己的钱,你的钱我替你保存着,等积累到一定数目,你就可以开一间软件 工作室,到时候你就给自己上班,有多大能力创多大的业,为创业而工作,想怎么 干就怎么干。 梅忆君是这么说的,事实上她也是这么做的。她是一个不存钱的女人,但这三 万块钱成了她手里从不流动的帐。后来她弟弟交学费,继母住医院,她偷偷跟画眉 借过钱,给姨妈借过钱,但她没有从孟飞的存单上取过一分钱。即便她和孟飞像亲 人那样血肉相融,无话不谈。但无论如何,她还是保持了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自尊。 有了这笔钱后不久,孟飞提出了结婚的事。重组家庭对梅忆君来说,是形势所 迫,是情感渴望,她感激他对她提出了这两个字,尽管最终没有实现,但感激并不 能成为婚姻的因素。他这份感情她将铭记终生。梅忆君的心情是复杂的。她请他好 好考虑考虑,不能太草率了。她在巨大的喜悦之后,意识到了自己对婚姻本身存在 着难以名状的逆反心理和恐惧感。孟飞说,还考虑什么?他已经考虑得很清楚了, 他已经这么决定了。 “你不会反悔吧?” “我也是个成年人,你以为我会把我的婚姻当儿戏?” 两个人分别从公司开回了介绍信。去保健医院作体检。两个人的体检单都没有 问题。两个人商定好了星期天去拍照,拍完照办结婚证。拍照的定金交了。然而当 星期天到来的时候,问题也出其不意地来了。那天早晨,梅忆君收拾停当,心情不 错地待着出发时,孟飞却心事重重钻在电脑里不肯出来。问他,他迟迟疑疑,吞吞 吐吐。 “这照到底还拍不拍了?”梅忆君质问。 “是不是有点匆忙了?”孟飞头也不抬,回避她的眼睛。 “……”梅忆君半天没有反应。呆了良久,问,“这么快就后悔了?” “我的意思是,我们现在还没有房子,婚后生活在你那儿,不方便,租的房子 又不好布置家具,我的意思是,等我们的钱够了,买了自己的房子,再结婚也不迟 ……” “好啦!没关系!”梅忆君摆摆手,制止了他,眼泪夺眶而出。孟飞一直不敢 抬头。她一句话都不愿再说,掉头夺门而去。她关了手机,在街上乱逛了一阵,黄 昏时分回到自己家里,在楼下看到孟飞站在暮色里,远远看去像一尊单薄的雕塑。 她心里发酸,如果他走过来,她一定邀他一起上楼。可是他站着不动。梅忆君心里 难受着,自己上了楼,将自己蒙在被子里。她以为孟飞会在外面敲门,但一夜过去。 敲门声并没有响起。连续上了五天班,这五天里他们谁也没有找谁。这是他们相处 以来,生气赌气时间最长的一次。这是令人心碎的一周。令人的生活失去重心的一 周。梅忆君告诉自己别太在意,但还是有点找不到方向。周五下班,从公司出来, 猛一抬头,看到了那张刻骨的脸。她以为还在想象。那几天里,她每天都少不了这 样的想象。她怔着,孟飞已大踏步走了过来,将她拉进怀里。 她想跟他透彻地谈谈。阻力来自于家里?还是什么突发事件,她并不是非得结 这个婚,她本来就没去想结婚这件事。这个提议是他的,这么快就反悔,变卦的也 是他。她等着他主动来进行这场谈话。可是他始终没有这个意思。她也便压住了心 想的种种。她并不想在主动找他谈的时候,他始终坚持没有房子的理由。这时她更 清醒地意识到,她和他是不会有结果了。不管将来有没有房子,她都不会跟他结婚 了。这并不是在赌气。因为她越来越认定,他的性格有太多的东西与她无法相融。 他们只适合恋爱,不适合婚姻。 但她没有主动逃离这一切,她没有这个勇气。她就像一头待杀的猪,或者一个 死囚似的,等待着大限一到,枪声一响,人头落地。梅忆君心疼许久。感情不是受 理智的制约,两个人还是无法逃避地重修旧好。只是谁也不再提及结婚的事。不久 以后,孟飞到梅忆君这里来,从手提袋里掏出一只幼狗。这只狗有天生的贵族气质, 梅忆君欣喜不已,爱不释手。孟飞说,这种狗很娇气,比较难养,但我知道你一定 会喜欢它。梅忆君道,还是你了解我,如果是谁都能养的那种狗,我就不愿养了。 小狗帆船的到来,给两人平添了许多乐趣。使两个人的生活更加生动,更具生 机。帆船二字寄托了茫茫大海里的一份希望。狗的寿命一般在十年左右,她必须做 好这样的心理准备,当七八年之后,它老了,变丑了,不再活泼可爱了,并且不爱 理人了,每天除了睡懒觉就是吃饭,那个时候,她不能把它抛弃了,她必须继续养 着它,到老,给它送终。想到这里梅忆君不觉感到心酸。她无意中给小狗起了帆船 这个名字,她不知道这个名字在冥冥之中是不是隐含着某种暗示。她抱着帆船,问 孟飞,你能陪我多久? “你希望多久?” “十年。” “十年以后你怎么办?” 十年,这个看似遥远的概念像马蜂一样狠狠蜇了她一下,心里袭来又红又肿的 疼痛和恐慌。十年以后,她不敢往下想。那是不堪设想的。从爱情的角度讲,女人 的好时光就那么短。十年以后,除了皱纹、脂肪和渐渐长出的蝴蝶斑,还能拥有什 么?爱情差不多成了奢侈品。中年女人的丈夫们,对妻子的印象差不多只剩下一句 台词:我知道你对我好,可我对你就是没那种感觉。感觉感觉感觉!到那时候,风 华正茂的孟飞还会有感觉吗?那种感觉!望着孟飞前途似锦的年轻的脸,梅忆君感 到莫名地难过,莫名其妙的心慌意乱。 “十年以后,我老了,不再漂亮了,到时候你还会喜欢我吗?” “别胡说八道,人都会老的,到时候,我也老了。”孟飞没有正面回答。他若 有所思,捏了捏她的手指。他的另一只手从她的头发上滑过。这个温柔的动作,是 给予她突然而来的悲凉心情的抚慰吗?孟飞从来没有将“爱”字说出过口。他最为 动情的表白也就是“喜欢”,或者“非常非常想”,如此而已。但她能够感觉他的 爱恋。这是真真切切的感觉,没有一点虚幻。 梅忆君觉得自己已经理解了孟飞。理解了他就像理解了自己。理解了孟飞对自 己的感情就像理解了自己对孟飞的感情。她也从没对他说过那个字。他们看得太多 了,周围的生活里“爱”差不多成了工具,为满足各种各样的欲望和需要做出铺垫 和桥梁。梅忆君与孟飞从骨子里都不是这样的人。也许果真与别人的故事没有什么 不同,彼此从一开始就意识到两人的关系,从相处的第一天,就望穿了这种关系的 前景。也许果真是一份没有纸和文字的协议,从认识的一开始,彼此在心里签了章。 但他们又清楚,真的不是游戏。不是。尽管他们都是遵守规则的人,但他们都知道 自己无法承受游戏失败后的打击和游戏结束后的空虚。 他说的是实话。尽管他回避了些什么。难道能让他说“你老了,我喜欢你的白 发、驼背、脸上灰暗的沟壑和混浊的眼睛?”这话听着能舒服吗?反胃。所以,她 理解他不能正面回答她关于四十岁的话题。本身那就是不该问的,是禁区,是只可 意会不可言传、心照不宣的。没有任何复加条件的两个人在一起,要的就是一份快 乐。任何引发不愉快的东西,都别随便去碰。人生这么短,干嘛非得找着和自己过 不去。“你老了,我也老了”,这是大实话,废话,难道我老了你还能返老还童? 梅忆君郑重地告诉他,到时候就是他求她,她也不会跟他在一起了。当她美丽 不再,即便他不因美丽才爱她,她也不会以衰老难看的面目去面对他。到时候如果 他还没有离开她的话,她一定会离开他。 梅忆君对帆船婴儿般的照料和呵护,使帆船将她当成了妈妈,将她当成了头犬, 同时也将她当成了它的领地。看到孟飞对女主人有什么亲密动作或“不敬”举动, 帆船必然要妒火中烧,又跳又叫,百般抗议。于是被梅忆君称之为“二头犬”的孟 飞,经常与帆船有一些小小斗争。一次嬉闹中,孟飞被帆船的爪子划破了胳膊,渗 出了血印。梅忆君拉孟飞去打疫苗,孟飞说,不去,太麻烦了! “狂犬病是没治的,一旦发作人就死了!” “死就死吧,死有什么了不起。” “我怕死!” “狗咬的又不是你。” “你死了我也活不成了!” 孟飞愣了一下。他抓住梅忆君的手问:“你说什么?我死了,你为什么活不成 了?” 哗地一下,梅忆君泪如泉涌。“如果这世界上没有了你,我活着,就失去了一 切意义。如果你死了,我也不会苟活多久了,我一定会跟你而去。” “不许胡说!” “这是真的!” “那,如果我离开你了,不跟你生活在一起,你怎么办?” “那没什么。离开跟死是两回事。如果你真的跟别人生活在一起了,我绝不会 因此而伤心,我就又获得一次恋爱的机会,我再谈一场恋爱,让自己活得更好。” 她不记得那晚孟飞的表情,但记得他幽幽地叹了一口气,目光黯然。渐渐地, 她隐隐发现孟飞的情结开始低落。问他哪里不舒服,他说没有,哪里都很舒服。问 他究竟怎么回事?问急了他就说累的,电脑综合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