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我一直陪在你身边 直觉像长镜头相机,捕捉到了她意识里的一切。尽管有点模糊。很多东西如贝 克一样被一浪一浪涌上来的岁月之潮席卷而去,只留下光光的沙滩;有些东西却还 是那么清晰,像永不沉没的岛屿,坚定在站在沧海深处。一切仿佛还在昨日,又分 明已经异常久远了。 这一次梅忆君的心情与上次截然不同。上次来京她穿得乱七八糟,这次精心装 扮。她觉得必须以最美丽的姿态见他。这是她对自己的要求。 梅忆君按照邮件上写的地址,轻车熟路来到那个地方。一点没错。正是她那个 夏季她曾经住过的地方。那所旧房子。孟飞当时说,那是朋友的空房子。现在,她 依然弄不明白那是什么人的房子,她并不想弄清这个问题。接待她的,是一个从没 有见过的女人。有着一双酷似孟飞的眼睛。这是孟飞美国回来的姐姐。她的脸上, 铺着霜一样的伤痛。她的伤痛,深深刺痛了梅忆君。梅忆君一只脚踏进房门的时候, 双腿就开始抽筋了。 在一个摆着两台电脑的房间里,梅忆君迎面看到从天花板垂直吊下来的拖地纱 布。白色的,似窗帘,非窗帘。帷幕一般。帷幕缓缓地被拉开。孟飞的姐姐隐身于 帷幕的一角,面色苍白,像一个女鬼。 很大的一捧鲜花撞入眼帘。紫蓝色的勿忘我。满目紫蓝色的小型花朵,让她想 起一片深黑色的指印。又一朵硕大的雪白莲花,静卧在紫蓝色的碎花中间。这些挂 着水珠的鲜艳花瓣,这种紫蓝和雪白的醒目组合,散发着震摄人心的力量,发射着 令人眩目、触目惊心的美。 梅忆君像钉子那样被钉在那里。良久,梅忆君呆呆地问,他呢? 孟飞的姐姐指了指鲜花。梅忆君往前一步,伸出一只手,去拨那捧花丛。花丛 后面,果然是孟飞。孟飞在一只黑边木质相框里,微笑着望她。目光纯净,笑容无 忧,和七年前第一次见到的他,一模一样。相框后面,不是别的,正是那扇从宴山 庭带回来的门。那是无比熟悉的,烧了灰也认识的东西。但此时此刻,它不再是一 扇完整的门。经过裁割与加工,它更像一件艺术品。它只剩下那么一小块,一片黑 色的指印,像一片黑色的海,而海面上,是一轮冉冉升起的太阳。那一枚用血液印 上的,红色的,独一无二的掌印。 “是你给我写的信吗?” “请原谅我的自私。我违背了誓言。我答应过小飞,永远不让你知道。但,我 发现自己无法做到。我认为你必须分担我们的痛苦。如果他不是这么急着回来,还 在美国的话,还可以维持至少三个月。”孟飞的姐姐泣不成声。抽泣淹没了她对另 一个女人的仇恨。 梅忆君看不清她的脸。梅忆君只觉得哗地一下,身体某个部位像开了闸门。再 也无法控制,泪水倾泄而下。这是积聚了整整一年零两个月的眼泪。她一直不想让 它们流下来。现在,她还是没有管得住它们。它们像发情的海,汹涌澎湃。 花丛里掉出一张卡片。她抚摸着那片指印,整个人被泪水浸透。 卡片上写着:微,我的妻,我从来没有离开过你,我知道你能够感觉得到。 没有落款。 这是她一生一世的恋爱。以前,没有过的。今后,也不会再有了。不会有谁能 够在心里盖住他了。他是举世无双的,对于她。梅忆君掏出小镜子,对着孟飞的照 片飞快地补妆。她自己奇怪的是,她没想象中那种欲绝的撕裂感与心碎感。真的, 眼泪流出之后,她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梅忆君从包里取出那张存单,悄悄地搁在花丛间。这是她还给孟飞的存单。后 来存单又从表妹的手里转了过来。梅忆君重新纠正了对表妹的认识。她一直以为, 这是一个守不住秘密的女孩。她问过她,为什么要为他做这些事。点点说,没有为 什么,我喜欢,我愿意。梅忆君问她,他有什么回报你吗?这一俗气的提问并没有 使点点受到伤害。点点坦然说,我不要回报。梅忆君又问,你那么喜欢他,他喜欢 你吗?点点说,这是他的事。 这也许是新新人类的另一种情感观。是她协助孟飞完成了一件大事。很简单的 生理行为,折射了一份真诚的情感。 梅忆君对他姐姐说,一切都过去了,现在我并不痛苦。 这是她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真的,她没有感到痛苦。她不能骗她。 她没有在那里吃一顿晚饭。还在春天里。沙尘暴在北京的上空张牙舞爪。想找 一家面馆,想找一点家乡的感觉。却怎么也找不到了去那家面馆的路。也忘了那家 面馆的名字。记忆力下降是有原因的,那年孟从飞的车上跳下来,就变得很善于忘 记了。她原谅自己。那不是她的错。 爱情最喜欢闯祸,也最擅于制造意外。一段天外飞来的情缘,淹没在生活的潮 流里,淹没在茫茫人海中。淹没在漫天肆虐的沙尘暴中。“天空没有翅膀的痕迹, 可我已经飞过”。没错,她确实已经飞过。飞翔过。爱已成为往事,不知还会不会 有新的爱情在前方等着。 女人第一次恋爱闭着两只眼睛,第二次恋爱闭着一只眼睛。女人只有经历两次 燃烧,才会变得真正清醒。才会把两只眼睛真正地睁开。三十,是一个令女人疼痛 的数字,也是个危险的数字。记得有一天,她去看姨妈,在楼下碰上一群年轻的空 姐,她们站着高谈阔论,她们像一群天鹅。梅忆君突然明白,为什么许多男人眼里 还算漂亮的她,让那个陈机长说来就是“不算漂亮”。那是实话。对比太残酷了。 从那群天鹅旁边经过的时候,梅忆君找不到一点属于自己的光彩。她为自己的灰暗 难过。 一个三十岁的寂寞女人,对爱情还能不能有几分奢望?上帝给她的青春已经快 用完了。她不能不睁开双眼。列车铁青着脸将北京抛在身后。短期之内,她想自己 不会再到那个城市去了。那里的脚印太多,太乱。她在那里,永远找不到自己的脚 印。就这么悄悄来,悄悄去,不留下一丝痕迹。梅忆君在火车的小窗边,无限清醒 认识到,女人的第三次恋爱,一定是睁着两只眼睛去谈的。 爱的男人不在掌握之中,掌握中的男人总是爱不上,用两只眼睛去谈情说爱, 爱情的含金量还会有几成?有一次她忽然碰上一个老同学。在一个小茶馆里,老同 学问她,现在身边有几个男人?这是一种特殊的关心。梅忆君还是惊了一下。几个 男人?现在的女人,一定要几个男人侍候吗?这位同学正是那种“江山代有男人出, 各领风骚三两月”的女人,是那种与各种各样的男人体验过各种各样的爱情的女人。 梅忆君笑了笑顾左右而言他。与老同学多年未见,隔阂自不必说。如果她说,现在 身边没有一个男人,必然会失掉一份久违的信任,会有更深的隔阂。 经常在家里碰到鲁宴南,她觉得她该搬出去了。离了婚的人,经常见面是没有 什么好处的。老总调离以后,公司的财务状况每况愈下。不用说,公司许诺的房子 一时半会是不能落实了。她考虑是不是换一家公司。 让一切从三十开始吧。 她还要去寻找和等待。不能不去。寻找或等待一个男人。一个没有见过面的男 人。她在找他,等他,仿佛在等自己的希望、未来和命运。在生命最美丽的时候她 有过一个爱人,又有过一个爱人,当他们都云烟一般消散开去,又化作云一般的记 忆,生命本能对爱情的渴望依然没有扑灭。他可以不英俊,但一定不能没有男人味 ;他可以不才富五斗,但一定不能不懂得呵护女人;他可以没有光辉成就,但一定 不能在她的眼里有矮下去的时候。 她希望这样一个男人迎面走来,或者从天而降,能够让她心有灵犀,怦然心动。 能够一眼之间便会觉得与他有着前世未完今生再续的永不了结的情。她的春天还没 有完。她可以在风吹雨打之中失去生命,但不能在拥有生命的时候活得没有热情。 她不能死守着一堆破碎回忆,去消耗青春未几的生命。 她需要燃烧,需要燃烧之后的透彻而纯粹的宁静。她不是那种可以打一片天可 以撑一片天的女人,她天生就是需要与男人依偎而存活的女人。需要与男人的灵魂 和肉体彼此解读,然后达成生命共识的女人。 她记得那句话:没有被你照耀的男人,你的幸福何在,美丽又意义何在! 希望总是渺茫的。但她又不能退却。她必须睁亮两只眼睛,去寻找茫茫人海中 的那个男人。 只是一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