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赞词里有马赞、刀赞和剑赞,我知道还有五指的赞歌。五指中的大拇指, 洁白的象牙扳指戴上边,飞快的利箭射得远,有力的硬弓拉开弦;五指中的第二 指,穿针引线本领强,裁剪绸缎做衣裳;五指里的中指头,戴上金色黄指环,指 环嵌着绿光松耳石……” ——藏族民歌《五指赞》 每年的藏历正月,布隆德草原最大的郎泽寺都要举行隆重的传召大法会,也 叫大祈祷法会。传说在公元前511 年,释迦牟尼于藏历正月初一到十五的十五天 内,在印度甲布可等地曾当众施展各种神变,借助神灵施法术。公元1409年藏历 正月,喇嘛教黄教祖师宗喀巴为纪念释迦牟尼,在拉萨大昭寺举行了一次大祈祷 法会。后来也把这个月称为“神变月”,就是说在这个月内,无论你行善作恶都 会以一变为十万。郎泽寺的大祈祷法会到了土司翁扎·多吉旺登时已有三百七十 多年的历史,它是一次政教合一、宣传宗教思想为主的宗教盛会。 从藏历正月初八到十九,布隆德草原以及周边远近的男女老少、僧俗各界都 要赶来参加,或观摩,或朝拜、听经。 这年在布隆德草原还留守着一支商队,俗称“马帮”。这支商队有几百匹骡 马,商人和驮脚娃(赶马人)一百多人,他们是来自康藏南部的藏商。今年为了 朝拜大法会,他们中的一部分没有赶回家去过藏历年,而是留在布隆德做买卖, 收购些牛羊皮毛等,等到开春时就可以直接赶往川藏商贸重镇达折多(康定)去 换茶叶、布匹、绸缎和日用品之类的其他货物。大法会期间商队的货物脱手也快, 虽然郎泽寺有一支庞大的僧侣商队,但南部的这支商队从康藏南路等地带来的特 产还是挺畅销的。 藏历正月初八,郎泽寺大祈祷法会正式开始了。当曙色刚刚从东方升起,还 在朦胧中的布隆德草原响起了“喔喔”啼晓的鸡鸣声,叫得最欢的要数郎泽寺僧 特别豢养的几只大公鸡了。这时距翁扎土司官楼几里外、高高雄峙于西山坡的郎 泽寺顶响起了浑厚粗犷的莽号声和海螺声,一个洪亮而浑厚如钟鸣的声音在大殿 金顶上朗诵起“无缘大悲经”。 天一大亮,土司多吉旺登和随从、仆人以及家人一行声势赫赫地向郎泽寺走 去,一路上乐手吹着海螺和小铜号,几个提着香炉的侍者走在前,香烟袅袅地引 领着这支盛装的队伍,在郎泽寺右侧楼上有专供土司下榻休息的寝殿。当土司到 达时全寺僧人都已集中在大殿内由领经师带领念起了经,之后就是辩论经典,并 给这一年从西藏三大寺学经归来取得学位的人披上显示“格西”学位的黄色披风。 太阳升起时,阳光把依山腰而建的寺宇金顶和散布在坡下周围的整齐的僧舍 群楼点染得神秘而庄严。此时,大殿外已经挤满了僧俗众人,三个高大魁梧、夸 张地画着两撇翻卷胡须的铁棒喇嘛身着高翘垫肩,头戴黄色鸡冠帽,双手握在腰 间挎着的一把很长的藏刀上,一边威严地大吼着,一边威风凛凛地迈着大方步为 活佛开道。后面有为活佛举香炉、吹铜号、扛法垫、打黄伞、捧佛具的,共五十 多个僧人把活佛拥戴在中央,队伍两旁还有广通经义,按“道行”深浅,威望高 低依次排列着十几个喇嘛,他们缓缓地步入人群,走上了讲经台按序坐下。这时, 那些手提大铜茶壶的几个小扎巴一个接一个小跑着给就坐的活佛、喇嘛和贵族们 斟茶。 活佛讲完经给僧俗众人摸顶,之后三声海螺鸣起,活佛回寝休息去了,而寺 中各僧人仍进行着念经祈祷。 下午太阳西斜时,一声长长袅袅的海螺声一响,这天前来听经的所有僧俗男 女都随喇嘛、扎巴集中到跳神院大殿的院坝中。 土司的夫人、女儿、亲戚和贵族们就坐在大殿对面的二楼绛红色廊厅里。大 殿门前两侧亭台前的黄色丝缎华盖下,土司和活佛各坐一边。几年过去了,土司 的两个女儿已经出落得十分美丽,娉婷优雅。这时,坐在母亲身旁的萨都措把目 光停在了院坝里的人群中,她发现一帮外乡人中有个英俊的青年目光奇特地几次 向廊厅张望,一会儿又翘首老盯着土司就坐的地方。就在这会儿铁棒喇嘛手持一 根长铁棍,在院中空地走来走去,并向众人致着训词,叙述着大祈祷法会的由来, 颂扬着释迦牟尼和宗喀巴,也颂扬着翁扎土司家族如何为郎泽寺筹资出力,为百 姓消灾免难,为众生造福。 “嘟……”又是一阵螺声响起,忽然,许多年轻僧人开始吼着喊着向大殿冲 去,这时手握鞭子,脸用墨画得像凶神一样的铁棒喇嘛瞪着眼,阻拦着他们,对 那些冲得快的小扎巴娃还要抽上几鞭,这样冲上冲下地持续一会儿,当听到螺声 鸣三响,那些向大殿拥挤的僧人和扎巴娃们就雀跃欢跳着,轰轰轰地拥进大殿并 呼喊着: “神胜利了!……” 而那几个铁棒喇嘛佯装着败退而逃,观众也欢呼起来。 刚才那一幕原来是一种表示佛教战胜恶魔的表演,然后拥进大殿的僧人们就 开始念经了,众人便尽兴地慢慢四散而去,各回各的家去了。萨都措这时想起刚 才那个扫视他们的青年,她注意地在人群里寻找着,却早已不见那人的踪影,她 也不知自己为什么要留意那个陌生人。 正月十五的上午,念大经完毕后,郎泽寺就要举行专为逝去的历代翁扎土司 进行超度并发放布施的仪式。 仪式开始,寺里的相子,也就是大管家,身着华丽的官服,手捧着用哈达包 好的经书、佛像和历代土司及其亲属、头人的名单,恭恭敬敬地缓缓走近应邀参 加仪式的活佛、土司和大喇嘛面前,后面跟着的是贵族阶层送礼者、外地送礼宾 客,然后就是布隆德、曼图亚等几十个地区的富裕差民。身着节日盛装的献礼者 有的手捧光艳亮丽的豹皮、狐狸皮和水獭皮等各种皮毛,有的捧着毛呢氆氇、绸 缎、布匹以及当时十分金贵的汉地瓷碗,有的用精美的雕花托盘捧着上等的酥油、 奶酪等等,场面十分隆重而热烈。土司家人和随从们都坐在穿着华丽、珠饰讲究 的土司爷身后,萨都措这时又一次看到了那个目光奇特的外乡人,他离她们并不 远,她能清楚地看到他,他身材高大俊挺,相貌英俊,气宇轩昂超凡,但是,他 眉宇间却漾着忧郁,目光含满了阴冷,让人感到有股逼人的寒气。他身着高贵的 雪白獭皮镶边的盛装,正恭敬地微微低首捧着两条茶叶,步履稳健地走在献礼队 伍中,但是他好像很热似的,额头上渗出了汗珠。这支以寺里大管家为首的献礼 队伍在活佛和土司面前一一排列好,坐台的大喇嘛在大殿正中面向活佛和土司致 献礼词,请求活佛为首的全寺喇嘛、扎巴为历代翁扎土司家的亡魂超度,然后寺 相子(寺里的管家)领头向活佛献上经书、佛像,还有被超度者的名单等等。活 佛接过礼品和名单,并一一在自己头上顶礼致意后,把超度者的名单留下,其余 的礼品退给相子,又亲手拿起一条上等哈达和红绸金刚结赠送给相子管家。其他 献礼的人这才一一从活佛、土司面前走过,请他们过目,活佛也向其他献礼者赠 送吉祥结,土司倨傲地颔首微笑,每经过一个,他都要用手轻轻摸一摸礼物,表 示接受了,大管家泽仁昌珠一一点接。献礼完毕,活佛开始念超度者名单,并率 领众僧为死者念起超度经来…… 晚上将正式为元宵供举行开光仪式,翁扎土司一家和一些有地位、有身份的 僧俗人士按职务、资历和地位高低顺序就坐于讲经院门厅的台阶两边铺设好的藏 毯和卡垫上。大院正中的红墙上已摆放安置好几个巨大的木架,上面摆放的就是 元宵供品——酥油花,这些工艺精妙、色泽鲜艳夺目的酥油花供对面,就是一排 排的供灯台,台上千万只酥油灯盏燃放着橘红的光芒,夜幕降临,万千氤氲朦胧 的灯光映着寺院,映着艳丽绽放的酥油花和人们虔诚的面孔,让人感到元宵夜充 满了神性,似乎离神界只有一步之遥。身着高翘垫肩锦缎上衣,披着厚重披风的 几个领经师盛装慢步入场就坐了,领经师们拿起已放置在面前的用黄缎包裹着的 佛具——钹,这时,海螺、莽筒、短号一个接一个吹响了,铜锣“咚咚”地由慢 而紧响起来,左边立搁在木架上的巨型大鼓也敲响,七八个手鼓也响起来了。一 个僧人恭敬地走到土司面前,把铜铃交给他,请他敲响,土司站起身,持重地敲 响了铜铃,于是大院两侧的香炉同时开始点香熏烟,领经师一边拍钹,一边开始 念经,中间就坐的全体扎巴、喇嘛随声附和,于是僧俗男女都同时跪拜、磕头于 元宵供前,祈求吉祥,这时,鼓乐声再次齐鸣。这些酥油花供品只陈列这一晚, 第二天凌晨太阳出来以前就必须撤走。 萨都措不知自己为什么总要想起那个用奇特眼光打量他们的外乡青年,她对 他感到很好奇,并留心起那些客商来。听人说,今年法会的长明灯供资金有一半 是桑佩岭客商献的银子,每盏长明灯资金是两锭银子,每灯约需用酥油三十斤左 右。按规矩寺法会管理会在每盏长明灯上用木牌写上给长明灯捐助资金的施主姓 名,萨都措已知那个青年是从桑佩岭来的,至于他叫什么,是个什么样的人,萨 都措想知道的话并不难,只要她告诉父亲一声,甲波王一吩咐下去,马上就会知 道得一清二楚。土司家的大小姐当然也有权想知道什么就知道什么,但这次她犹 豫了,她不想任何人知道她突然对一个陌生男人感兴趣。不管出于什么好奇心, 她决定自己去打听一下。 正月十八日上午,天空晴好无比,下午却布满了阴沉的云雾,寒冷的风呼呼 地刮起来,在这样的天气里,又是下午,到寺里膜拜的人一定没几个,萨都措穿 了件橘红高级缎面、镶皮毛边袍裙,戴上狐皮帽,骑着她的马向郎泽寺走去。 把马拴在寺院外,煞有介事地转着大院门里的经筒,向大殿走去。殿内堂皇 肃穆,四周供台上一盏盏、一排排盈盈一握的酥油灯盏和巨大的光焰明灿的长明 灯把殿堂照耀得亮皇灿灿,几条从顶楼垂挂而下的五色锦缎幡也染上了一层光晕, 殿内静静的,僧人们都去忙着明天“护法神降神”会的活动准备,只有一个年轻 的扎巴正拿着一块很大的黄色布帕认真地埋头擦拭着灯台、佛具,处处都是一尘 不染。萨都措在佛像前磕过头,年轻的扎巴说: “你是萨都措姑娘吧?” 萨都措点点头,指着一盏长明灯装作随便问问的样子道:“听说今年这些长 明灯费用多是外乡人捐赠的吧?” “是呀,那些桑佩岭马帮捐的最多。” 萨都措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说:“怪不得长明灯上的施主名字我都陌生。” 她顿了会儿又道:“那些商人你认识吗?” “知道几个,谈不上熟悉。我只对聪本熟悉些。” “就是桑佩岭马帮的聪本吗?”这人说的“聪本”就是大商队的总领、商官 之意。 “对,他叫桑佩罗布,他的侄子和儿子跟他在一起,他豪爽、义气又讲信誉, 是个很不错的人。” “聪本的名字在那盏灯上,”萨都措抬头指着一盏长明灯上的名牌,“那么 他们桑佩岭马帮娃的名字都要写在长明灯上吗?” “不,主要是聪本和他儿子、侄子的名字,其他还有几个。聪本要求一定把 他侄子的名字写在那边五世活佛灵塔殿内的长明灯上。” “哦,是这样,他们真慷慨。你忙吧,我去其他殿朝拜去了!”说完快步地 向大门走去,当她双脚迈出门槛时,她又高兴地转头对僧人说了句:“谢谢你!” “谢谢?……”僧人重复了一声,看着她的背影,不知她为什么要这样高兴 地谢谢他。 清朝初年,翁扎土司家族曾经产生过一个活佛,活佛圆寂后,其家族给寺庙 捐赠了大量黄金,建起了这代活佛的真身镀金灵塔,这个灵塔就在大殿右侧。 萨都措到了右边二楼的灵塔殿,站在金银珠宝装饰的先祖灵塔前,磕头跪拜 了过后,就注意地看起几盏长明灯上的名字,有一盏上是父亲土司的,另一盏的 木牌上写着“桑佩坚赞”。她猜想那个气宇不凡的青年很可能就是聪本的儿子或 侄子,他会不会就是“桑佩坚赞”?这样想着脸却红起来,她从未对任何一个男 人的名字如此感兴趣过,她这是怎么啦?怎么会对一个陌生的男子关注起来?让 人知道了,那才难堪呢。萨都措怀着欣喜又自责的心情离开了郎泽寺。 正月十九日清晨,阴沉的天空开始飘起雪花,这样的冷天,并没有影响大法 会迎神会仪式,也没有影响人们纷纷前来朝拜强巴佛(弥勒佛)。举办迎神仪式, 主要是祝愿强巴佛为众生化度的时刻能够到来。这个活动可以说是大法会期间参 加人数最多的活动,每家每户除留一户人看门外,全家老小都要身着节日盛装去 参加。 在鼓号声声中,袅袅桑烟于雪花中升腾起来,诵经声也响起。三百多名仪仗 队中有打着黄缎华盖的,有举嘛呢旌幡和各色三角彩旗的,有乐队,队伍最前面 是由八个身材高大的青壮年喇嘛抬着的强巴佛像开道,这尊生黄铜铸成的佛像是 元朝时八思巴赠送给十四代土司翁扎嘉措的,当时翁扎嘉措既是土司又是郎泽寺 的法司,寺里把这佛像视为珍宝,历代土司也都很喜爱,还专修了一间精致的佛 堂供奉起来,佛堂内墙壁上还大幅地绘有八思巴赠送此像的场面壁画。之后是一 人双手捧着用托盘装着的翁扎嘉措的披风,后面又是一人托着据说有光明佛留在 哈达上的脚印,再后面就是领经师、护法神的降神人、格西喇嘛等。年轻的扎巴 们举香炉、鸣锣击鼓地尾随其后,各种身份的人们紧随着僧众浩浩荡荡,将围着 郎泽寺院外高墙边绕行一周,又将绕土司楼院外和布隆德中心草坝转一圈。 绕行的队伍每到寺庙一方都要停留片刻,这时就准允人们向佛像顶礼膜拜。 萨都措和妹妹沃措玛虔诚而欣悦地随着人群往前走着,零星的雪花飘飘洒洒,散 落在人们的头上、肩上,人群中土司的两个女儿是最引人注目的,不只是她们穿 戴华贵,还因为她们卓然的姣美,今天姐妹俩戴着同样的红色缎面羔羊皮帽,华 贵而庄重,美丽而典雅的服装恰到好处地配饰着不多但艳丽昂贵的珠宝,身姿婀 娜,面容俏美。在她们高贵的气质中,姐姐在柔媚中流露出狂放傲气,妹妹则温 婉含蓄而矜持。 队伍绕行完毕就回到跳神院,佛像已放置在早已准备好的高脚木架上,让僧 俗男女从佛像下穿过,进行朝拜,四位敬神水的僧人手拎净水壶站在木架出口处 两边。虔诚的人们揭帽纷纷从佛像下恭谨地弯腰低头走过,敬神水的喇嘛给每一 个从佛像下穿过的人手心里倒一点圣水,萨都措和沃措玛跟其他人一样也虔诚地 轻轻啜了一口手心里的净水,又把余下的水抹在额头上,当萨都措抬起头来时, 她吃惊地呆愣住了,那个她很想了解、很想看清的青年就在她面前,他的额头上 还挂着水珠,他正准备戴上狐皮帽。这时,他也注意到土司的两个女儿站在身旁, 他迅速地打量了下早有所闻的萨都措和沃措玛,戴上帽转过身去。萨都措觉得自 己心跳加速,双颊也绯红燥热起来。眼前这个外乡人竟如此俊挺,冷峻中蕴涵着 刚毅,英气逼人如冰冷的山岩,如寒光闪射的雪峰,在他慑人的魅力里,还包含 着一股难以言传的气概,目光锐利却拒人千里之外,萨都措觉得自己从未见过如 此独特、帅气的男人,他对她就像一个谜,她更加想了解他了。于是趁他还没走 远,她牵住妹妹的手紧走几步赶上他,然后毫无顾忌地以她惯有的口吻,居高临 下地轻声喊了句: “桑佩坚赞。” 虽然声音不大却让沃措玛大吃一惊,那个青年也惊讶地停住了脚步,转身疑 惑地看着她们。 沃措玛悄悄地拉了下姐姐的衣袖,压低声音说:“阿姐,你看人家不认识你, 你怎么这样喊陌生男人的名字?你怎么知……” 这时那人却说话了:“是喊我吗?” 他这一问,萨都措轻松地笑了,她说:“你就叫桑佩坚赞?” “是的,你不是在喊吗?找我有事?”他不解地用一种复杂的表情问。 萨都措迟疑了下说:“没……没事,只是想认识一下,我不知道你就是桑佩 坚赞。”她大着胆说完,脸却又红了。 “哦……”他点点头就转过身准备离去。 萨都措忙说:“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知道你的名字?” “这很容易,因为你是甲波王的女儿!”他微微弯了下腰,故意表示礼貌地 说。 萨都措笑了笑说:“跟你开开玩笑罢了,我想问你们那儿还有漂亮的锦缎吗?” “大概还有一些。” “明天我要来买。” “谢谢,一定恭候!”年轻人说完转身就走了。 妹妹这时才惊讶地问:“你是怎么知道他的名字的?” “不告诉你。” “我就要知道,告诉我。” “那人不是说了吗,因为我是土司的女儿!”她高兴地逗着妹妹说。 “我可不那么认为,专门去打听的吧?不害臊!”沃措玛笑着指着姐姐的鼻 子狡黠地说。 “别乱说,”她看了看旁边过往的人们,笑着小声说,“我是乱喊的,我猜 他叫桑佩坚赞,一喊果然是他。” “果然是他!”沃措玛重复了一遍,逗着姐姐说,“这话让我感觉有点怪, 意思好像是你对他感兴趣,对吧?” “别瞎说,我根本就不认识他,怎么会对他感兴趣?再乱说,姐姐就不理你 了!”为了掩饰自己的不自然,她取下帽子抖了抖上面的雪花。 “好吧好吧,不说了,那么明天你真的要自己去买锦缎?阿妈不是已经买好 了吗?我猜呀是想去……” “你看看,又开始乱说了,你现在怎么变得这样讨厌了?” “是呀,我变讨厌了,阿姐你变得奇怪了,我要告诉阿妈去!”沃措玛笑着 跑了,急得萨都措在后面紧追着说: “你敢!看我怎么收拾你!”姐妹俩一前一后地穿过人群在雪花中跑远了。 午后,雪越下越大,大地铺上了银装。 郎泽寺的大祈祷法会结束仪式开始了,这也是一次盛大而隆重的集会,又称 为“驱魔”盛会,为举行这个盛会,寺里在正月十二日就开始做准备了。 “呜,呜,呜……” 大殿楼顶吹响了第一声莽筒,参加仪仗队的人们,无论僧俗,都按照规定的 服装样式穿戴整齐,在大殿集中。俗方仪仗队中的两名领队者和举着黑旗的黑旗 官们、军旗手、礼炮手、明火枪手都是特意在草原所有的人户中精选的,他们的 祖先必须是给翁扎土司谋过职位的。领队者的装束有别于其他人,他们头戴长辫 假发,发上佩着金银镶嵌的珠宝头饰,辫梢用哈达缠于腰间;再戴上饰有珊瑚镶 金、插有长长羽毛的水獭皮大盘帽,右耳戴着长形金耳坠,身穿红色缎面皮袍, 腰佩长刀,脚蹬金丝绒蒙古靴。黑旗官们则是头戴假发和黑丝筒形帽,身着镶有 水獭皮边的红色毛呢皮袍,腰上佩的,脚上蹬的都和领队者相似,他们手持镶铜 花纹的特制皮鞭。军旗手头缠火狐皮,着红色绸衣,黄色毛呢镶金边坎肩,氆氇 长袍垂一只袖于身后,下着白色藏绸(茧绸)裤,氆氇藏靴,手举镶彩色绸边、 飘垂着几根飘带的红缎军旗。 礼炮手头缠红色丝绸大头巾,穿红色藏绸衫,白绸裤,普通藏靴和镶豹皮边 紫红氆氇皮袍,双袖系腰,手持柏树木棍。明火枪手的头领头戴饰有珠宝的假发 套,左耳坠一颗大骨珠,水獭皮镶边皮袍,镶豹皮边的鹿皮坎肩,下边是红白相 间的藏绸灯笼裤,足蹬高筒蒙古骑士靴,腰间别一把嵌有大大的三颗珊瑚珠的银 鞘长刀,右佩长剑,左佩弓,上穿红藏绸大袖衫,外套缎面金边坎肩,胸挂嵌有 珊瑚、松耳石金银质噶呜(佛盒,护身符),盒带上系着彩绫,明火枪和火药袋 由身后的随从负责背着。其余上百人的明火枪手是从差民中支应马差的人家选出 来的,牛差或其他差役的人户也要抽出一部分为法会充当牵马、喂马等杂役。这 些明火枪手要装扮成远古藏族枪手形象,着镶水獭皮边紫红色氆氇皮袍,红白相 间藏绸大裤,红氆氇古装藏靴,肩上扛着的长叉子明火枪用白铜装饰着,枪柄上 挂着用红、黑色牛皮制成的引火线包,上面还有绿色和红色毛呢装饰的花纹,在 他们腰上还佩有白铜装饰的兽角火药筒。 又一阵莽筒声响起时,十二名黑旗官一声令下,黑旗队先行开路,随后就是 僧众仪仗队,僧人仪仗队也是全套盛装,穿金丝缎高垫肩喇嘛坎肩,全套喇嘛衣 裙、披黄缎法衣的或红氆氇披风、头戴鸡冠形黄帽、腰系净水瓶套的三名领经师 和七名助手在仪仗队右侧边走边舞,与此同时,鼓声乐声喧响起来,沉沉的莽筒 声一阵一阵地应和着,寺庙管家手提袅袅燃放着香木的金香炉为大喇嘛引路开道, 负责主持“驱魔”仪式的大喇嘛身着全套活佛装束,披上等黄缎披风,红金丝缎 滚黑獭皮细边的领条,戴着与黄色鸡冠形帽相似的堪布帽,他边走边挥动着系有 黑绫的金刚杵,一手摇着铃,仪仗队伍的后面就是这次驱魔仪式所驱之魔的化身, 称为“垛玛”,它是用糌粑捏塑的一具一人多高的死人骷髅头骨,头骨空眼洞里 还装上了一对眼睛一样的能够转动的珠子,骷髅头顶还撑着一把毛呢布制黑伞。 第三次莽筒声吹响了,盛装的两名铁棒喇嘛和仪仗队领队者分两路带领明火 枪手们在黑旗队伍后排好队,念经师边念经边舞蹈,黑旗领头官从跳神院出发了, 走出寺庙大门时,明火枪手一边舞蹈,一边点燃导火线,“轰”的一声巨响,第 一声礼炮响起,把“垛玛”抬出大门时又放了第二声礼炮,护法神的降神人和随 从、乐队彩旗队、香炉手等到了大门口,第三声礼炮又响起。这支浩浩荡荡的驱 魔队伍走到事先设置好的“靶场”进行各种形势的仪式,仪仗队继续前进,而明 火枪手留在此进行射击表演,僧俗人众都来围观,打靶表演开始了,枪手头领耀 武扬威地首先站出来,他的随从马上躬身将枪双手举过头顶交给头领,然后又递 上已经点燃的导火线,头领接过轻轻抖动了三下,将导火线夹在枪栓中间,瞄准 靶放响了第一枪,观众一阵喝彩,人们对这第一声枪响十分关注,据说这第一声 枪响如何,象征这年布隆德众生的祸福,现在从人们的喝彩声中可以看出,这声 枪响还令人满意。待枪手们轮流射击完毕,大家又追赶上驱魔仪仗队。 在寺庙以南三里处一个山坡上已搭好了“垛玛”棚,这就是驱魔地点。当浩 荡的驱魔队伍抵达,领经师的助手开始念经、舞蹈,举香炉的管家把大喇嘛引至 “垛玛”棚。将“垛玛”——魔鬼的化身——一掌推倒,又在柴火堆上抛出称为 “驱魔食子”的食物,这表示驱除邪魔,负责搭这草棚的差民迅速把棚上的积雪 掸去并点燃了柴火架,熊熊的火焰在雪花中燃烧,降神人开始进行降神活动,当 “垛玛”棚也燃起时,降神人在昏沉中神附其体,跑向“垛玛”,并举弓连射几 箭后便昏了过去,不一会儿,仿佛神离开了降神人之躯,他慢慢地苏醒过来,这 时鸣枪手头领大吼了一声:“呀!”便举剑冲向“垛玛”,挥刀砍了几下,枪手 们对准魔鬼化身“砰砰”地放开了枪,僧俗众人欢呼起来,这表明魔鬼已被驱除, 隆重而热闹的驱魔仪式也就到此结束。 胜利归来的浩荡队伍再次在寺院坝整顿排列,大殿楼上吹响了海螺,全体喇 嘛扎巴都回大殿内念开了“吉祥经”。黑旗官、军旗手、枪手和礼炮手等到跳神 院的大殿前列队,恭候土司从大殿楼上检阅他们。 雪还在下着,人、马都是盛装的仪仗队整整齐齐伫立在雪花中,这时,大殿 二楼上的花格窗推开了,全体仪仗队随着头领的一声命令恭恭敬敬地纷纷脱帽给 土司爷行鞠躬礼,正在这时,突然,仪仗队旁有人向楼上刚探出头的人射了一箭, 大吃一惊的人们都惊呆了,转头一看,奇人奇马就在眼前,一个红人红马!这红 人头戴红绸巾帽,身穿红色长披风,脸也是红的,只有帽顶和肩上积着白色的雪 花,呆愣的人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有的还以为这是今天他们驱魔没成功,反而 把魔鬼引来了,就在人们呆愣的那一瞬间,那个骑红马、着红色披风的红面人转 身策马迅疾冲出大院,消失在黄昏里的大门外。 呆傻的人们终于清楚地听到一声:“甲波爷被射死了!” 领队头领中一个高大强悍的中年男子首先大喊起来:“快,那是刺客,追上 他,快!” 他这一喊,仪仗队的旗手、枪手都清醒了,殿内的诵经声也停了,僧俗众人 激动不安,院中骚乱起来。 “有人用箭打死土司了,快去看看!” “是魔鬼干的!” “狗屎,什么魔鬼?是刺客!” “快,追上那红家伙!” “快快,追!” 人们困惑不解,是谁竟敢向至高无上的布隆德王射箭,是人还是魔鬼?为什 么要刺杀土司?为什么?驱魔仪式在纷飞的瑞雪中举行得如此顺利成功,今年应 是泰安祥和的一年,怎料却在大法会的尾声中出现了这样一出让人惊恐、让人惊 奇但又兴奋激动的事。 人们纷纷驱马追赶奇人奇马去了,空中的雪花并没有因为跳神院发生的惊人 事件而停住,依然飘落着,虽然此时还正值太阳落山的时辰,但因雪雾漫天,阴 云层层,放眼远望,远山和草滩深处却是迷蒙一片,那个向若沃曲河疾驰的红人 红马已变得越来越小,只见一个小红点已远远地融进茫茫白色世界中。 几个仪仗队头领带领骑手们紧追猛赶,虽然他们离要追的小红点还很远,但 让大家暗喜的是刺客正跑的方向就是大草原东边那条滔滔奔涌的若沃曲河,河水 将挡住他的去路。若沃曲河上惟一的一座伸臂廊桥却在下游,他是没有机会过的。 在这样飘雪的寒冷冬天涉河而过根本就是不可能的,难道他不知道吗?这样紧紧 追赶了近一个时辰,雪花中滔滔奔涌的河水就在眼前了,河两岸大大小小的石块 上,结满了冰凌,追赶的人们兴奋起来,红人红马将无路可逃了。 正当人们离他越来越近,奇迹却再一次发生在众人眼前,那奇人奇马到了河 边只回头看了一下,便毫不迟疑地驱马趟水过河了。虽然他选的这段河流不湍急, 但河水深,河面宽,对岸离草滩不远处就是披着银装的山峦,一片片茂密的森林 覆盖着,只要过了河,越过草滩,钻进森林,那就再也无法寻找了,看来这人是 把退路都选择好了。 雪花坠落在冰冷、幽暗、清凌凌的河面上,瞬间又化成了水,在雪花中,在 水中央,马高昂着头,水已淹上了红人的腰际,水浪把那人的帽和肩弄得湿淋淋 的。这个勇者在寒冷刺骨的河水里竟然如此沉稳,没有一点惊慌和闪失,那匹马 也是那样地出色,顺利地到了对岸,当人们赶到河边,惊诧地望着对岸时,又一 个奇迹出现在眼前—— 阿啦啦,交松切! 菩萨啦,今天看到了什么?这家伙到底是人还是鬼,是鬼还是神啊! 眼前的情景真的是惊心动魄而奇妙无比,人们无一不在心中惊呼感叹!那个 渡水上岸的人马已不再是着红披风的红人,那匹马也不再是红马,而是白衣人骑 着白色马,上了岸的他没有回头看一眼,仿佛身后并没有追兵,湿淋淋地踏着草 滩的积雪,在雪花中向对面的山林奔去,当惊呆的人们想起该射箭、该打枪时, 他早已在射程以外,只好眼睁睁地看着那白马白衣人消失在远处的森林中…… 究竟是谁想射杀土司?他究竟是人还是魔鬼?这些谜团悬在布隆德人们的心 里。 当时,寺院里一阵恐慌骚乱后,人们终于弄清了中箭倒下的不是土司而是大 管家泽仁昌珠!管家的穿着打扮跟土司有些相似,梳得贼亮的头发中分,脑后束 一根辫有红丝穗的短发辫,左耳垂着金质镶珠宝的大耳环,淡黄色缎面镶金丝边 立领皮袍,再套一件黑底金黄万寿符图案的镶麂子皮坎肩,唇须两撇,加上他俩 的脸型很相似,恍惚看去还真像土司,难怪在光线幽暗的雪花中有人会看错。 土司怎么也想不出谁会射杀他,让他庆幸的是幸好侍者没给他戴稳帽子,如 果不是在铜镜前多试试貂皮高筒帽,首先站在窗户前接受臣民顶礼,然后倒在地 上的就是他了, 为此他破天荒没有责备侍者和那些误把管家看成他的仪仗队头领。 管家在无望中闭上了眼,那支准确扎在他额头上的箭真让土司后怕,凶手的 箭法竟如此高,就在那一瞬间,在阴霾的雪天,他神不知鬼不觉地就找准了射杀 的最佳位置和距离,只一箭就结束了管家的命,这完全是精心预谋好的行动,难 道管家有仇人吗?不,不可能,这绝对是冲他土司来的,那么是谁干的?他为什 么要行刺?总不会像老百姓说的是魔、是鬼吧? 管家的死对土司是个损失,对布隆德来说是惊天动地的新鲜事,各种猜测和 议论悄悄流传在民间,有人说布隆德草原可能要遭难了,那个一会儿是红人一会 儿是白人的人就是金刚护法神的化身,杀了管家,是警告土司要仁慈待民;有的 说一定是土司的仇人来报仇了,杀管家只不过是提醒土司爷复仇的人回来了。还 有更奇怪的说法,说是那个奇人就是吐蕃时期刺杀灭佛的藏王达玛王的侠僧拉隆 贝吉多杰还魂再现,专来惩治恶业造得太多的人来了…… 这些说法和议论,土司的人都先后听到并一一汇报给了主子。凶手没抓住, 这就让他气恼不堪了,这之类的传言,更使土司爷坐立不安,他马上决定不应该 让传言再散布下去了,口舌间流出的话语不是小事,是要招至麻烦的。他一定要 追查下去,抓不住真凶,也要抓个替罪羊,堵住人们的嘴巴。 他当即在土司官邸里紧急召开了五个头人组成的“涅巴会议”,土司的意旨 马上行成文告公布出去。 三天以后,土司为管家举行了最隆重的葬礼。 又过了两天,终于有一个疑点引起了暗查者的注意。支马差和枪差的中等差 户昂旺巴登的儿子扎西于正月十九日那一天没人见着他,因为他家去支枪差的应 该是他,而他那一天称病未去,从他的体魄和身高看确实像那个红衣人,他的枪 法和箭法也不错,去年在赛马会射击比赛中还得了第一名,难道真是他?那这人 完全是吃了狮子胆,虎狼心,胆敢射杀自己的王!经过寺院喇嘛、管家、秘书和 涅巴会议的几个主要头人一分析,答案出来了——这是一起仇杀案,昂旺巴登是 世袭小头人,此人精明勤劳,很会管理牲畜,他家的牛羊发展得很快,多年前草 原畜群发生口蹄疫病灾,许多人家的牲畜一下子死了很多,包括土司家的。但昂 旺巴登家的两百多头牛羊却只有十来只死于此病,那年人们埋在地下的死牛羊上 百上千,昂旺巴登家确实引人注意了,他家的日子开始越过越红火了,虽然给土 司支应的差役等级上升了,上缴的贡赋增加了,节余的酥油、牛羊肉等等还是很 丰足,可以说昂旺巴登家的家境比一部分大头人还富足了,这下可召来了诸多的 麻烦,只因昂旺巴登性情刚烈,不愿去讨好贿赂土司头人,为人很正直,在群众 中有较高的声誉,土司多吉旺登早已对他心存不满,但就是没找到合适的岔。一 些头人更是心怀妒忌,早就想挑他的过错了。 土司时代的草场虽然说的是公有,但每年在分配草场时土司往往把最好的草 场留给自己,留给寺庙,再依次以亲疏关系分配。这些年来,土司开始有意地制 约昂旺巴登,把最低劣的草场分配给他家,这一来,畜群吃不饱,很快就掉膘, 那年吃不饱的几头牛在主人放牧时一疏忽,就越界到寺庙草场去吃草,寺里发现 后告到土司那儿裁断,土司和涅巴会议的一些头人正中下怀,裁断的结果是:没 收昂旺巴登家一半的牛羊归寺庙,罚酥油十包(一包相当于三十斤)等物给土司。 这一来,昂旺巴登家开始走下坡路,从世袭小头人降为中等差户。有一次,昂旺 巴登在与人闲聊时说了些“当今土司不如已经过世多年的前土司”之类的话,不 久这些话就传到了土司耳朵里。 土司对管家泽仁昌珠说:“留着那个倔脾气的昂旺巴登不会有好事,你安排 人去办吧,最好让他秘密消失。” “从布隆德吗?”管家没把握地问。 土司点点头道:“就让他到最好的地方去吧。” “升天?” “就这样,你去办吧!”土司不耐烦地挥挥手,掏出鼻烟盒,悠闲地自顾自 吸起来,又舒舒服服地打了几个喷嚏,从衣襟里取出一张白色绸巾捂在鼻子上狠 狠地擤了一下,就把绸巾扔出窗外。 就在那天深夜,与昂旺巴登家相邻的房顶上有两个人越墙爬了过来,他们一 家睡得正熟时,从二楼天井窗户射进明火枪铅弹,正射中睡在床上的昂旺巴登, 长子扎西被枪声惊醒,从另一房间冲出,两个凶手已从原路逃走了,父亲的腿上 血流如注,天刚亮一会儿,父亲就因流血过多而停止了呼吸。 父亲已去世一年多,一天,扎西和几个贵族子弟在一起喝酒时从一个喝醉了 的大头人儿子口中得知,父亲的死是管家派人干的,那两个凶手已离开布隆德, 好像是到达折多去做买卖了,一直未回。愤怒的扎西当时就说了句,这仇不报, 誓不罢休! 据了解,扎西在今年法会期间一直未出面,他母亲讲,他病了,在床上睡了 几天,还从寺里的喇嘛医生那儿取了些草药粉,是他母亲替他取的,医生并没看 到他,这也可以断定他是假病,更证明了他是有预谋的。 “要想杀我,没那么容易!哼,我要杀他,就像拔一根草!”土司狠狠地对 随从说了句决定了扎西生死的话。 大雪后的一个早晨,天刚蒙蒙亮,扎西一家就被一阵砸门声惊起,门被砸开, 扎西被几个人五花大绑地抓走了。已被抽打得伤痕累累的扎西怎么也不承认是他 杀了管家,最后,土司下令说: “他不承认也没关系,活剥他的皮,做两个人皮鼓还不错。” 在刑房里,施刑人用一把小巧锋利的小刀,准备剥扎西的皮,这种称为“水 刀”的小刀轻轻一触皮肤就会划开一条口,只要用刑一开始,他们就会熟练如雕 刻匠一样轻巧、专注地用小刀在捆绑好的扎西身上施展起来。握刀的人在扎西眼 前晃了晃刀问: “这是最后的机会了,你说,大相子是不是你杀的?” 扎西惨烈地大笑了几声说:“如果真是我杀了那家伙,那才好呢!可惜不是, 要是我,我就会把土司也杀了。只可惜我没机会了,身先死而仇未报——这是我 最后的遗憾了!不过,我相信还会有人来杀他,我肯定!我……” “啪!”一记耳光打在扎西的嘴上,施刑人说:“你都死到临头了,还不说 好听的话,你要……” 扎西打断道:“要听好听的话吗?对,还真有几句,那就请你告诉甲波爷吧。” 他说到这儿停了下,看看其他人又对拿刀的人神秘地轻声说:“我只跟你说。” 他示意那人靠近些。那人似信非信地靠近他,并侧头凑近扎西,扎西装着说悄悄 话的样子把嘴凑到那人的耳朵边:“你告诉他……”正说着,突然他猛地咬住施 刑人的耳朵,再用力一咬,痛得他“哇哇咝咝”地叫起来,当他挣脱开时,耳朵 的一小块儿却已含在扎西的嘴里,扎西用力一口吐在地上,施刑人捂着受伤的血 淋淋的左耳气急败坏地叫着: “我会让你不得好死,你……你等着,开始,剥他的皮!”他一示意,助手 们就一齐上来,开始了残忍的活剥人皮术。 扎西临死之前留下这样一句话:“告诉土司,我会变成厉鬼,来跟土司算账 的,我血淋淋的皮放过的草地上,长出的草将是血红的,那就是说我已变成了冤 魂!” 土司听了这话,自然是一笑了之,谁信这死鬼的一派胡言!笑话! 扎西的皮被搁在厚厚积雪的草坝上以示众,那天天空奇晴,阳光照在大地上 显得格外刺眼,血把那片雪地染得惨烈而可怕,红红的一大片,在洁白的雪地里, 在阳光里,更强烈撼动、刺激着人们的眼目和灵魂,仿佛空气里都浸透了血的色 彩和血腥味儿。 到了草长莺飞时节,那片被扎西的血深深浸染过的草地奇迹般地长出了红绿 相间的草,于是老百姓中又悄悄传开了关于红草、关于冤魂的种种说法。 土司听到传言后,命人把那片草皮挖掉并倒进河里,等到人们挖草皮时才发 现草皮下很深的泥土也是黑红色的,真让人发怵啊…… 萨都措没有按约去找那些商队,发生了这样重大、令人烦闷不悦的事,谁还 会有兴致去买那些花花绿绿的绸料。在沉闷和惊恐中度过了许多天以后,萨都措 想起了那个外乡人,她踏着积雪融化后润润的枯草地来到外乡客商搭帐的地方, 只见几处烧茶的锅庄石块儿、冷冰冰的灰烬和一堆堆冻得硬硬的骡马粪蛋儿,一 切都寂寂寥寥,早已没有那段日子里的热闹和繁忙。萨都措踯躅在这片草地上想 着,那个叫桑佩坚赞的人也许真的等她去买缎料,也许,他根本就没把她放在眼 里……在这片空地上,她什么答案也没找到,心里也空空荡荡的。这些走四方的 马帮们,这一去,就不知什么时候才到布隆德来了,也许明年,也许…… 自从儿子被剥皮惨死,扎西的母亲也因此一病不起,不久就吐血而死,只剩 下七岁的小儿子曲登。这段时间,翁扎土司最宠爱的那只雪狮狗不知得了什么病 突然死了,他伤心了几天,并请了几位喇嘛念了三天超度经,举行了全套丧葬仪 式,土司心里隐隐地认为雪狮狗是被扎西的阴魂勾走的,心里一直不能释然,有 人很快给他送了只额头中央有一颗茶色斑点、尾巴纯白色的金黄色袖狗,这是一 只非常漂亮的袖珍狗,康区的一些贵族出门时常把这种乖巧的微型狗装在袖筒里, 很是一副养尊处优的样子。土司的这只袖狗是精品中的上品,据说拥有这种有金 子的颜色、茶的颜色、盐的白色的精狗就会招来财宝,但土司对他的雪狮狗太钟 爱了,这只精美的狗仍然不能代替雪狮狗。就在这阵子,当他得知曲登的事后, 便决定收留这个孤儿。 当佣人把曲登带到土司面前时,土司第一眼就对这个模样俊俏、聪明机灵的 孩子感兴趣了。更让他高兴的是小曲登会下“密芒”——多眼棋,即藏围棋。这 种“多眼”棋兴盛于象雄文化时期,苯波教崇尚围棋,佛教传入后,藏围棋又有 了改进并融进了佛教的一些内涵,吐蕃王国兴盛时期从上层流传到民间。17—18 世纪,这种带有军事游戏色彩的围棋在僧侣中、在中上等阶层和牧区广为流传, 明朝末年郎泽寺僧众酷爱围棋,在僧侣中产生过许多高手,藏语叫“密芒强穆” 或“密芒杰布”,即“围棋高手、棋王”之意,后来围棋还可用作打卦占卜、念 咒和赌博,它成了布隆德草原许多人生活中不可缺少的娱乐东西,这样就出现了 有些僧侣不思学业、成天沉溺于此中的现象,当时的土司和寺院便参照西藏噶厦 政府曾对这种现象所下的禁令开始了禁棋,这一禁就是很多年,到了土司多吉旺 登时就只有少部分贵族阶层的人会下了。曲登的哥哥和贵族子弟在一起常下这种 棋,曲登是个相当聪明的孩子,常看哥哥下棋,在家里又和哥哥对垒,虽然年纪 小,可棋下得不错。土司觉得小曲登终于弥补了他失去雪狮狗的遗憾,并给小曲 登改名为“卡娃森格齐”,即“雪狮狗”之意,从此曲登代替了雪狮狗,就连他 睡的地方也是雪狮狗睡过的地方,就是土司卧室的床榻下。 对于土司的仁慈和残暴,布隆德的人们说法不一,特别是曲登家的事更是说 法不同。人们能看到在土司外出时,土司总是把曲登带在身边,特别是到头人家 去打麻将或下“多眼”棋时,曲登总是被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背上有时还背着一 个金黄色镶花纹的缎子背囊,背囊里装的就是土司爷的珍贵象牙麻将和黑白石精 打细磨而制成的“多眼”棋。土司是好赌之人,下棋、打麻将他都很爱。 这天早上吃过早茶后,仆人给袖狗喂完牛奶,并洗了澡,土司吩咐曲登把湿 润的金色小狗抱到东面三楼天井晒太阳,在那儿,仆人已铺好了藏毯、茶几等, 茶几上还放着一只精巧的铜铃,是用于召唤下人来服务伺候的。土司很惬意地坐 在阳光下美丽的地毯上说: “卡娃森格齐,去把密芒棋拿来,今天我要好好地跟你下一盘,快去,把狗 放在这里。” 曲登把袖狗放在土司身旁,连走带跑去取围棋,不一会儿就拿来了一个茶褐 色雕有八宝图案的檀香木小方盒,不用吩咐就跪在茶几旁土司的对面摆开了,铺 上一张画有纵横十七道棕色线的柔软牛皮图,又取出白子和黑子,把白子放在土 司爷面前,这是惯例,土司总是要白子,因为藏民崇尚白色,在藏围棋中白色代 表吉祥,白色先行,而黑色代表的是一种丑恶的力量。 “老爷,摆好了。”曲登扑愣着明亮的大眼,看着土司说。 土司满意地看着小曲登的举动,把袖狗放在地毯上搓搓手说:“好,只有跟 你这个小东西下棋我才不赌,今天我会赢你的。” “肯定跟昨天一样,还是我赢!”曲登童稚的脸上绽开了欢欣的笑容。 “不会,你等着看吧,你输定了。” 曲登双手捂着嘴嘻嘻地笑着说:“老爷不赌就没劲,你又要耍赖了。” “不许乱说,再乱说就要打嘴巴了。好,开始!”说着就开始举子儿下起来。 阳光开始变得火辣辣的了,下人很快把绸缎伞幢撑了起来,随着土司的一阵 铃声,斟茶的仆人马上就把清茶送来了。 “老爷,我说我要赢的吧,你看,你又输了,该你学狗叫啦!”曲登高兴地 嚷了起来。这是他俩的一贯玩法,谁输了谁就爬着学几声狗叫。土司像个孩童似 的开始耍赖,每当这时,小曲登才完全敢显露他的所有天真与烂漫,除此之外的 任何时间里,曲登的孩童天性都被土司的威严和失去亲人后他心灵深处的阴影压 抑着。刚进土司官邸时,就是在和土司下棋的时候,他都要哭,他说他想爸爸、 妈妈和哥哥,最后是土司的鞭子使他不敢再在土司面前哭了,而且土司命令他从 此不许再提他的家人,他变得木然起来,仿佛他已经忘了他是谁,从什么地方来 的,他也再没有挨过打。 这时的曲登还在高兴地嚷着,土司就赖着说:“好吧,那我就学雪狮狗的叫 声,但是你先爬着走一圈,我就叫。” 曲登不情愿地说:“是你输,怎么我也受罚?” “不行,这是命令!”土司装腔作势地说。 “那……好吧,爬就爬吧!”他嘟着嘴说着就开始在地毯上爬了一圈。 这时土司才学着狗叫了几声,但是曲登却脱口说了句:“好像老狗在叫,一 点也不像小狗的……”曲登话还没说完,土司爷脸色一下就变了,他扬手就给曲 登脸上一巴掌并骂道: “没规矩的小奴才,你再这样说,我不抽死你才怪呢!” 小曲登手扶着疼痛的脸,呆呆地看着土司,眼里溢出了大颗大颗的泪滴,但 他忍着没有哭出一声。 这时,管家来了,他告诉土司安波阿米头人邀请他去喝酒,问他去不去,土 司这才怒气未消地说: “去,当然去了,跟这只小狗真是玩腻了,备马吧!”他扬扬手,又对曲登 说,“你脸上不许有泪痕,擦干净,去把麻将背上,让志玛给你把衣服换了。” 曲登用衣袖拭着泪赶忙起身向门廊跑去。 土司带着涅巴会议的几个头人、仆人和曲登骑马到了头人家,安波阿米用丰 盛的午餐宴请了土司一行人,贵族们吃喝唱闹了一阵就开始打麻将。土司有个嗜 好,就是无论在家里家外打麻将都得用自己的象牙麻将,所以“收养”的曲登就 成了他最好的麻将“秘书”。这天他们打到深夜,土司最终输了不少,他不肯罢 休,又打到了下半夜,头人们最后都装着输给了他,等他觉得挽回了一些损失, 他才让大家回家休息。回去的路上,心里不太愉快的土司认为今天挺晦气的,可 能就是因为曲登那句难听的话带来了霉运,手气这么不好。他忽然觉得曲登留在 身边不好,等他真的成了一只不中用的“老狗”,这个极其聪明的孩子就是他哥 哥一样强壮的人了,他不会不报仇吧?与其让他成人,不如……除非他永远长不 大,土司明白,他无法明目张胆地杀掉曲登,因为夫人和女儿都很喜欢这孩子了。 土司想到这些,借着身旁的火把光亮,转头看了看和侍从同骑一马已经昏昏欲睡 的曲登,想着想着就到了官邸大门前。 这时正是最好睡的时候,他们回来时,来开门的守门老头稍微怠慢了一下, 这下把土司爷心里窝着的火点燃了,他大声斥责着,又命人拿来虎皮鞭,点燃院 里的火把柱,他要开始发泄了,楼上值班头人和女佣男仆们也赶忙下了楼。守门 老头当然是首当其冲挨几拳,暴怒的土司对他抽了一阵,又挨门挨户用脚踹开那 些家奴的低矮房门,冲进去见人就抽,无论是起来了的,还是躺着的,其他的家 奴都被管家和仆人赶起来,集中在院里,土司举着鞭子抽打着,下人们被他打得 满院乱跑,东躲西藏的,土司的这种举动已经很久没有发生过了,大家都知道今 天全都要挨揍了,这种时候就是夫人丝琅也劝不住他,只能任其发泄。獒犬粗闷 的狂叫声,人的哭叫声、吵闹声把所有的人都惊起来了,只有夫人和两个女儿没 有下楼。挥鞭觉得还不过瘾的土司又操起一根木柴就向守门老头抡了几下,在地 上呻吟的老头先是惨叫了几声后来就没有声音了。就在这时,土司看见早已睡熟 在马背上的小曲登被人抱下后就依着门角睡得好香,麻将包还背在身上,已经快 筋疲力尽的土司上前几步,举起木棒就向曲登的小腿劈了下去,还在睡梦中的孩 子被这狠狠的一击惊醒过来并凄厉地尖叫了一声,就昏死过去。 天快放亮了,打人打累了的土司终于消了气,他疲乏地被佣人搀扶着上楼休 息去了。 等众人惊魂稍定,才发现守门老头已经断了气,而小曲登的右小腿被打折了。 守门老人死了,土司吩咐下人把老头弄去天葬了事。后来,前去办理的下人才悄 悄告诉别人,老人的几根肋骨被打断,而且还扎进了肺腑中。 萨都措和沃措玛不知昨晚闹闹嚷嚷地发生了什么事,早上起来后才略知一些, 当她们得知曲登的腿被父亲打断了,她俩都哭了,并吵醒父亲,让他请最好的僧 医来给小曲登医治伤腿。近百日以后曲登的腿虽然康复了,但走起路来却有些瘸 了。 土司看着走路一瘸一拐的曲登,心里就不舒坦,他对他的兴趣越来越小了, 曲登不能再给他带来任何乐趣,成了多余的玩物,常常孤零零地靠在墙角想着自 己的心事。 这天,天气暖和,阳光亮爽爽的。土司忽发奇想,要在房顶晒太阳时做件从 没有做过的事情。原来他昨天夜里梦见他给曲登喝了很多的牛奶,曲登的肚子像 小鼓一样鼓起来,他轻轻地把曲登提起来,从山上把他扔了下去,着地的曲登口 喷牛奶,就像泉水涌出一样的好看,在梦里的他看得可开心啦…… 土司现在就想尝试这样的乐趣,但他不可能马上就在曲登身上尝试。于是他 吩咐下人们逮几只羊羔到顶楼,他要让人给它们喂足够的牛奶,至于他要做什么, 谁也不知,只按吩咐做就是了。可当大家看见土司高兴地把吃得饱胀过余的小羊 羔举起来,然后扔出去,从高高的楼顶摔下楼,看着小羊羔嘴里喷出的白花花的 牛奶像泉水,土司愉快地大笑着,开怀地欣赏着小羊羔在喷出牛奶后挣扎几下就 死去的景象,人们明白了,土司这是在找乐,这样的乐子让人心惊,但没有谁敢 说不是。今天他就摔死了五只羊羔,明天后天,以后,他还这样做吗? 但是到了第二天、第三天以后,人们的心情放松了,土司好像忘记了这样的 寻乐法,没有再提起这事。 入冬以来已经下了几场雪,土司每次都要带小曲登和两个女儿到雪花飞扬的 世界里去开怀玩上一阵,在雪的天地间追逐、打雪仗。昨晚又下了一场大雪,山 峦、草地、房舍上都积起了厚厚的雪,天空还在淡淡地飘着雪花。两个女儿还没 起床,土司领着曲登一大早就到后院去玩雪仗。自从腿折以后,小小年纪的曲登 变得麻木老成,更加寡言少语,即使在和土司下棋、打雪仗时,过去那种童稚的 欢笑也没有了,土司说他现在像个小老头,越来越没趣了。 微颠着瘸腿的曲登机械地扔着雪块,没有萨都措和沃措玛,他真的连笑声都 没有了,好像这只是为了完成任务而已,老爷打中他,他也不叫,当他打中土司 时,也没有过去那种冲锋呐喊的欢叫和喜笑了。在没有曲登以前,土司总是和两 个女儿或随从玩,有了曲登,打雪仗就充满了乐趣,他不像随从们那样左顾右盼, 老怕打着他,更不会像两个女儿玩一会儿就没兴趣了,曲登无所顾忌,以男孩童 的纯真、调皮,让他轻松,让他愉快,而现在他这样无声无息的行为却让土司厌 恶反感透了,惟有土司问他时他才勉强应答两三句。土司今天才明明白白感到, 眼前这个取代他的雪狮狗的曲登不再是过去的曲登了。这时土司又有了奇想,他 扔下手里的雪团,不高兴地说: “曲登,你为什么不叫、不说、不笑了呢?是故意的?”土司嘴里不断哈出 的白色气息在粘着雪花的唇上结出了一层水珠,他取出黄色丝绸帕抹了下,又揩 揩手,走到手里还握着雪团、木然看着他的曲登面前。 “那好吧,”他取下曲登头上的皮帽扔在雪地上,“我们今天就换个玩儿法, 你知道我想怎么玩吗?” 曲登摇摇头,低头把目光落在冻得红红的小手上,没吭声。 “你的名字叫什么?”土司问。 曲登看了会儿土司,才说:“曲登。” “对呀,是什么意思呢?”土司煞有介事地说。 “是……曲登嘎布。”孩子终于眨了眨眼回答道,这意思就是“白塔”之意。 “这就对了,正是你的名字。今天你就来做一次白塔,好吗?” “我能做白塔?” “当然能!”土司拉过孩子,“你就站在这里,来,我把你的腰带解下来, 你这样站好!”土司解下曲登的藏袍绸带,把他从胸口到腰以下连手臂一起缠了 起来,“这样就好做了,现在我就亲手来堆雪,一会儿你就是白塔了!”说着, 土司就开始在曲登身边堆起雪来。 当雪已堆到曲登的胸口时,孩子突然问道:“老爷,我做了白塔,菩萨就会 和我在一起吗?” “当然,在白塔里,你还可以跟天上的神说话呢!”土司一本正经地对曲登 说,一面揭下貂皮帽扔在雪地上,他的额头上已有了汗珠。土司这样费力地亲自 劳神,完全是少有的事,今天心血来潮,突发奇想,他为自己的创举而兴奋不止, 雪在他手里一层一层地堆起来,雪堆至肩上,曲登又问了句: “在白塔里我还可以看见我的哥哥和爸爸妈妈吗?” 土司愣了下,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看了看曲登:“我想能看见的。” “他们是从天上来看我吗?”他这一问,把土司问住了,他可不想说被他弄 死的人已经上了天堂,他继续把雪往曲登脖子、头上搁,然后说: “你就等着吧,会来的。” 曲登眼里闪出希望和兴奋的光,不再说话了。当曲登全身都埋在雪堆里时, 土司在雪塔顶上留了个小洞,土司说: “曲登,你已经变成小白塔了,这里的洞是留给你看天上的。好了,我回去 喝茶了,等我喝完茶就亲自来接你!”说完他把僵冷的手装进袖筒里,退着走了 几步,欣赏着他的杰作,微笑着满意地走了。 不知老爷走了多久,天上的雪花似乎下大了,许多雪花从头顶上碗口大的洞 口飘落在曲登头上,曲登没有喊叫,也没有动弹,他像住在雪屋里,站在窗口, 一直专心在仰头看着碗口大的天空飘下的雪花,等待着阿爸、阿妈,等待着哥哥 的到来,他期望着他们也能带着他飞到天上,永远离开这里,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恍惚感觉到了他的亲人们正在向他靠近,啊,他的心鲜活 了起来,他看到了阿妈,看到了哥哥和阿爸,他们都亲切地向他微笑着,向他招 着手,他终于笑了,他急切地想大声喊他们,他多想告诉他们自从他们走了后, 他好孤独,多想他们啊,他没有一天不想他们!“阿妈,阿爸,阿哥,你们终于 来接曲登了,真高兴呀!抱住我,我都快冷死了,快抱我……” 小曲登想开口说话,却怎么也张不开口,他感到全身都成了冰封的雪塔,只 有殷切的心儿在飞升,他闭上眼,他感到爸爸妈妈抱着他,哥哥握着他的手,他 们一起飞升起来,飞得好高好高…… 土司回去喝茶时,两个头人来报,他们抓住一个到神山偷砍树木的差巴,请 土司下令发落。土司愤然地要亲自去审处,谁都知道,神山的东西怎么能轻易去 动?更何况是砍树,肯定要重罚的。他这一去,就是一天,等回家时他才想起曲 登,忙吩咐仆人去弄他回来,萨都措、沃措玛和母亲都大吃一惊,他们谁都不知 道小曲登在后院的雪天里呆了整整一天,当大家跑到雪地里、劈开还完好的雪塔 时,仰着头的曲登早已站立在雪堆里冻死了。 土司沉默了好一会儿,便让下人用小孩的最高葬礼,把曲登抬到很远的高山 森林树葬了。 这件事让夫人和两个女儿对他责备了好久,直到他对她们发了一顿火,禁止 她们再提起,此事才平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