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啊,一星呢是昂宿,七星呢四周聚,美丽呢超群星,昂宿呢同升起。”( 藏族关于描述昂宿星组成和升起景象的卦辞诗歌,这是一个吉祥卦。) 与叔叔聪本罗布商量后,坚赞留了下来,而桑佩岭马帮按期启程出发,前往 藏区贸易重镇——达折多。 当东南方一颗耀眼的闪着金光的星星升起时,沐浴节开始了,这就是藏历七 月布隆德又一个让人轻松愉快的节日,时间是七天,就像耍坝子一样,人们又要 把帐篷搬到几十里外察菩绒谷温泉滩去住上一些日子,并把家里的被褥、裙袍什 么的都拿出来洗晒,这也是古老的传统习惯。 大约在11世纪,藏族开始使用星相学,根据日月星辰的运行规律来推算,金 星出现时就是初秋到了,藏历书上说高原夏末初秋,水有几大优点:清澈、轻软、 甘甜,这样的水喝了滋润咽喉又不伤腹胃,用这样的水沐浴是再好不过了。而且 这时的水是吸纳了金星的光辉,因为,金星是药神的化身,传说在远古时候,没 有医药,人们从不知疾病是什么,但是有一个面目很丑陋的流浪汉,走到哪儿, 人们都因为他的丑陋而不欢迎他,于是他发下了恶毒的誓言,他要让所有的人都 经受巨大的痛苦,他往掌管疫病的女神秋初金、查松玛、金尕玛住的金色湖、黑 色湖和白色湖里扔进了许多脏东西,污染了湖水,这下女神被得罪了,平静的湖 水喧嚣了,忿怒的女神从湖底腾出,打开了疫病口袋,挥舞起撒播疾病的绳索, 百年未遇的瘟疫和各种疾病灾害很快席卷了草原、山谷,到处尸横遍野,苦不堪 言,活着的人们向苍天哭号着祈求着,天神帝释天看到这凄惨的情景,就派了许 多医生下凡,规定他们在七天七夜之内就要治好满世界得病的人。人们看到几道 巨大的彩虹从天宇连接着草原,天神派的医者背着药袋踩着彩虹来到人间,天神 规定的时间快结束了,只有最后几个时辰了,但病痛的人们还有那么多,神的旨 意不能违背,但人间的病疫不能不治,其中一个叫“弥拉”的医生不惜牺牲自己 不能返回神界乐园的机会,在最后的时刻,化作了一颗星,就是金星,他把自己 的医术、药以及对病痛者的关爱之心,通过金星的光芒洒向河流山川,山上长出 了各种草药,所有的水流也变成了医治病痛的良药,人们纷纷脱掉衣袍,奔进河 水里,跳进山泉中、游在湖水里,浸泡、洗濯、沐浴,很快疾病消除了,瘟疫去 尽了,灾难随着七天的沐浴而消除,从此这颗金星每年藏历七月就会出现七天, 这时节沐浴的习惯就一代代,一世世流传下来,凡在此时节洗浴,就会消灾去邪, 健身强体。察菩绒谷的温泉还有一绝,那就是它的气息特别,那是因为在它们旁 边流经的河流中奇迹般生长着三棵古老而粗壮的檀香树,但是檀香树已经没有枝 干只有树桩和根隐没在水流里,在这片温泉滩,除了温泉特殊的气味,还有股浓 淡适宜的檀香气息缭绕渗透在这里,在这里沐浴除了去污健身,还能享受到意想 不到的熏香沐浴。这几棵古老的檀香树被人们称为神香树,据说它们是莲花生大 师点化了的,所以格外浓香,它们曾经是枝叶繁盛高耸入云,但是,有一年却被 一个贪心的牧主砍伐断,他想用这檀香木做出家里的床椅和几桌、橱柜,就在他 砍伐倒三棵大树的同时,上游的圣湖奇迹般涨起了大潮,海啸一浪高一浪持续了 一夜后洪水从决口的湖岸冲了下来,淹没了檀香树桩,冲走了倒下的树,从此, 这里就有了一条河流,檀香树树桩也只是镜中花了,有时也有人说能看见水底的 树桩,但潜水而下去探究时,却又找不到,水却是在每年沐浴节时,总是会飘起 淡淡的檀香味。 翁扎土司的队伍是十分庞大的,仅托运虎豹皮帐、其他官帐和享用物品的驮 牛、马就有近百头,侍卫、仆人和随从也是浩荡地开进了察菩绒谷。 布隆德草原得天独厚,在这片美丽的谷地,拥有几片独特的梯级温泉群。察 菩绒谷顶有几个连环的湖泊,雪山消融的积雪水,流进湖里,湖水又从几条水线 汇入若沃曲上游,其中有一条水流就要从温泉滩经过,水流边的沙地上有许多盘 羊的脚印,不远处一座不毛的岩石山上经常有盘羊下来喝水。察菩绒谷的右侧深 处是茂密的沙树林,靠近河沟边的草地上,有成片的黄灿灿的花丛和一些开着紫 色、红色花的灌木丛,人们的帐篷大多数都设在这里,土司爷的所有官帐又是围 绕着虎豹皮帐而搭设的,土司的安全系数无论在什么地方都是很高的。由上而下 的几道坡坎上散落的温泉群四周都是淡淡的赭红色的石头,有的大如房间,有的 高如一座小楼,高处的一些巨型的、形状又十分气势磅礴的青灰色石包上,是不 知什么年代就刻锉出的俯视着这里一切的巨大佛像,还有仿佛时刻在与天空对话 的真言咒语石刻。远处红石滩上零星地生长着稀疏的、低矮的灌木,有的温泉旁 又有一些不连贯的小草坪,土司浴后休息的另一座有八宝图案的白色官帐就搭在 最好的温泉群落中的草地里,其他一些零星的帐篷也设在浴场中,这片最好的沐 浴场所又是土司家专门享用的。 沐浴节开场仪式是在山顶湖泊流水与雪山上奔流下的水流汇合处的草地上进 行的。浴场边,石砌的大香炉里点燃煨桑的桑烟,土司的乐队吹响管号,就表示 土司开始沐浴了,大家也可以进行沐浴活动了。土司家的女人们和女佣的沐浴场 地就在土司浴场的右下方转角处的几块天然屏风似的巨石下;坚赞跟三四个头人 们在一起,他们离土司不太远。 桑烟、檀香气息和着温泉硝水的气味飘荡在空气中,金黄紫红小花朵的草地 上帐篷前更有多处桑烟在缭绕,因为这里草地中有蚊子,经过烟雾一熏,就会把 蚊子驱赶走,在土司回帐篷之前,下人也会精心地用檀香烟把蓬内熏一熏的。 年轻而忙碌的丹真管家第一天沐浴完后就回官邸办事去了,陪伴土司的是他 贴身的头人,第二天晚上让土司高兴的是天空飘起了雨丝,这种晚上下雨、白天 出太阳的天气,沐浴是十分惬意的,雨后清晨泡在雾气升腾的温泉里,那又是别 样的一番美妙滋味。早晨,已经只是零星雨点飘着,许多人还在睡梦里,土司就 早早起来了,他和侍卫的说话声还是惊醒了一些人,等他们一走,这些还不想早 起的人马上又睡着了,只有坚赞即刻跟着起来,悄悄向土司沐浴的温泉池方向小 心地走去。雨后的早晨,温泉蒸腾的雾气很大,一切都是朦朦胧胧的,高高伫立 的巨石上衣裙线条流畅的菩萨刻像就像在浓浓淡淡的仙雾里时隐时现,若有若无, 飘浮不定。坚赞机警地观察着四周,走走停停,这时他躲在一块石包后观察着, 远远看见裸着身子下了温泉的土司,听他愉快地大声叫嚷着,其他的三个侍从没 下水,立在池子不远处,跟土司说着话。当太阳也从山顶升起,阳光穿透水雾, 照在温泉池里,这时守护土司的其中一个人高兴地叫道: “快看,彩虹出来啦。” “是啊,今早上可真够滋味的了,神仙也不过如此吧! ”土司把头枕在池边 的一个圆石上,仰在水里得意地说,“我洗饿了,马上去打壶茶端来,再拿些其 他吃的来。” “呀,我马上就……”起立的侍从话还没说完,就见两个仆人端着吃的走来 了,大头人多马日克也来了,他身后还有一个仆人扛着一个供土司就坐用餐的藏 毯,看来是无法靠近土司的浴场。坚赞只好失望地悄悄离去,他没有从来时的路 回去,而是绕过一个山梁,向一片长满荆棘和灌木的山坡上走去。 当坚赞回到帐篷喝完茶,就听见沃措玛在喊他,她要让他看看她的小鹿已经 完全健康了: “快看啊,坚赞,小鹿还跟我逗着玩呢。” 小鹿正用头抵着沃措玛的脚,一边又用爪子蹭几下她的淡蓝色的裙裾。 “坚赞,你的头发湿了,你已经洗过澡了吗? ”萨都措走了过来看着坚赞被 雨淋湿的头发问道,“衣服也有些湿了,你上哪儿去了? 我和母亲请你过去喝茶, 你一早就出去了,告诉我,你到什么地方去了? ” “我喜欢雨天洗澡,所以趁雨还未停,就出去了。” “父亲也是,他还没回来呢,等会儿我们也要去,你看,我们的头发都没辫。” 萨都措一边优雅地抬手轻轻理了下已经拆散小辫的卷曲蓬松如云的发丝,一边说 着。 这时,一样是披散着如云似瀑长发的沃措玛快乐地唱起歌来,小鹿对她的亲 昵和依恋使她快乐无比,她双手高举起小鹿踏着舞步唱着: 在那金色的山上 有个像仙鹿一样的朋友 我若能同它一起吃草 头上的鹿角掉了也心甘 团团簇簇开满金黄、紫白小花朵的青草地在雨后更加娇艳翠绿,阳光下起舞 的沃措玛清纯雅致娇美如待放的莲花,天空湛蓝,她穿着的质地优良的裙袍也是 宝石蓝,衬衣是雪白的绸料,衣领和袖口规则漂亮地翻卷出白绸衣领和袖口,她 的姣美和优雅,在蓝天白云和花草地的映衬下,更加动人娇媚,她忽上忽下地托 举着梅花斑点的小红鹿灿烂地笑着唱着。 他和萨都措被沃措玛的喜悦感染了,也随声唱了起来: 在那翠绿的湖岸边 有个像仙鹤一般的朋友 我若能同它一起游水 就是陷入泥潭也心甘 在那美丽的地方 有个像花蕊一般的朋友 我若能同他在一起 就是倾家荡产也心甘…… 唱着唱着坚赞心里涌起一阵的感动,对沃措玛产生了一丝他自己也说不清的 温情。女佣把两姐妹请去沐浴时,坚赞看着她们跟土司夫人和下人向她们的浴场 方向走去时的背影,把眉头又紧锁住了,他告诫自己他只有仇恨,其他的都不是 他想要的。 萨都措和母亲、妹妹在温泉边脱去了裙袍下了水,今天她们不只是进行泉水 沐浴,还要做花香泥浴。这里的女人们都很相信,离这里不远的一个滴水岩下有 一种奇特的泥土,取来与杜噶草的紫色花朵加檀香水调和,敷在身上会使你肌肤 更加细腻白嫩,让你感到非常的清爽舒适,又去污垢,去风湿,健康美白肌肤。 是的,这泥里确实含有对人体有益的矿物质。大自然给予人类的有时有灾有难, 但给人类带来的馈赠还是很丰富的,赐给人类无尽的财富,这里的藏人就是取用 这种有去污性的泥来除去肌肤上的污垢,还把这滴水岩供为神灵所赐,岩上许多 光亮无水的地方都贴挂着许许多多信徒们供的红丝线吉祥结、首饰等,旁边还有 一个石垒的嘛呢堆,因为是沐浴节,这里的经幡都换上了鲜艳、崭新的颜色。 取回几铜盆泥,两口袋紫色花,放在萨都措她们沐浴的温泉边一口架在三石 火塘上的大锅旁,泥土还要进行加工,热气腾腾的锅里正蒸着已经劈成小块的檀 香木,把蒸出的檀香水蒸气调和进泥里,然后加进适量的蜂蜜、牛奶,再把紫花 捣碎和进去,美肤的香泥就做出来了,土司夫人的女佣翁姆就很擅长做这种美肤 泥膏,每年都是她亲自为夫人和小姐做。 “翁姆,别把花用完了,等会儿我要用! ”浸泡在水里的萨都措对忙着和香 泥的翁姆说。 沃措玛也争着说:“我也要,给我多留些。” 翁姆笑了,四十来岁的她每当一笑,眼角的皱纹总是会细细密密地展开,她 说:“已经不多了,那我马上再去采一些。”说着她就把和好的香泥膏端到等会 儿夫人和小姐她们上岸休息的一块大石旁的粉红地毯边,然后洗了手拿上口袋就 快步走了。雍珍、志玛和另一个年轻女佣也下水给夫人小姐搓背洗澡。 当翁姆一回来,姐妹俩就兴奋地争着起来敷香泥。太阳已经升起很高,温泉 浴场蒸腾的雾气渐渐小了,从水里起身,面若桃花的两姐妹站到温泉池岸旁那几 块红色的大石边,湿淋淋乌黑的长发如瀑如绫,披散在后,柔滑细嫩如玉的肌肤, 匀称柔美、挺拔的轮廓,曲线丰润细致,阳光下生命的胴体竞如此神圣,如此动 人,几个女佣惊羡地看着亭亭玉立的两姐妹,雍珍说: “真是漂亮啊,大小姐和二小姐。” 翁姆“啧啧”感慨着,“两位小姐已经长成如此美丽动人的女人了,恐怕只 有最高贵、最英俊的男人才能娶上……” 沃措玛别了她一眼说:“可别乱说,我还没长大,这是姐姐的事。” “你怎么没长大? 你看看你自己的身体吧。漂亮的宝瓶已经隆起,还说小! ” 萨都措指着妹妹的胸部说。 “阿妈,你看阿姐说得多难听呀! ”沃措玛脸更红了,不好意思地嗔怪着。 “萨措没说错呀,沃玛,你不再是小女孩了! ”水里的母亲怜爱地看着她的 两个美丽娉婷的女儿笑了。 “我就是不想长大。” “这可不是你能决定的。”翁姆说着,抓起香泥正准备给大小姐敷,沃措玛 争着说: “我先来。” 萨都措笑着妹妹说:“那好,就你先敷吧,我自己动手,你看你害羞得脸都 红透了。” 沃措玛申辩道:“是水温的原因,你们不都一样吗? ” 她的话把大家都逗乐了。翁姆先把她的头发梳成独辫再盘在头上。沃措玛这 才双手撑在红石上,开始让翁姆用泥把她的全身轻柔地擦拭一遍,然后敷上香泥。 “大小姐,我来给你敷,可以吗? ”另一个年轻的女佣起身上来说。 “你行吗? 好吧,学着翁姆做吧,来,先把我的头发盘起来。” 大约是一顿茶的工夫,姐妹俩都敷完了。她俩一边说笑一边就开始抓起紫色 花朵一把一把地往自己身上贴敷起来,不多会儿这两尊泥塑的活美人又变成了全 身开满花朵的紫色花女。 这时如果站在高处放眼向下方看去,可见这片谷地许多石包上陆陆续续晾晒 开了红红绿绿的衣袍、被褥等,这片天赐的淡赭红色石滩随处可见人们惬意地浸 泡在蓝幽幽的、热气升腾的水里,或坐在池边石块上搓洗着,一派天堂乐园的景 象。在温泉最下方,还有个天赐的好景,叫洗马泉,许多的马匹也经受着沐浴节 温泉的洗礼,近两丈高的一股牛头般大的温泉喷水柱年年喷涌着,正好可以给马 匹沐浴,所以人们就叫它“达楚察曲”,就是“洗马泉”的意思。 沐浴的日子已经过了三天了,坚赞开始感到越来越焦虑,萨都措发现了他的 不安,还以为是他想回马帮了,他自己也是这么说的。这天土司沐浴后披散着头 发,什么珠宝饰物都没戴,他穿着白绸衣白绸大裤就躺在一块铺有地毯的大石上 晒太阳,当他感到太阳的光芒开始像细细的芒刺扎着皮肤的时候,他就吩咐下人 把豪华的伞幢撑起来,并在他旁边的地上铺好了几个厚厚的卡垫,等会儿他要在 这里开涅巴会议。昨天,丹真管家有事来到,这时他正和几个头人先后向土司的 虎皮帐篷走去。刚到账蓬外,侍从告诉他们土司说会议不在这里开啦,改在温泉 旁开,让他们都到那边去,他在那里等着。这是赛马会、绒格玛会议后所开的第 一次涅巴会议,头人、管家手里拿着条形的文案,绸布包着的账本,他们要就今 年的赛马会、绒格玛会议期间支付和收受外乡土司、头人、商人的礼品,对各大 小头人的贡赋、差民们支应差役的情况进行清盘和总结,并对出现的两起偷盗事 情进行处理。 在温泉边大家就座后,管家一一报算着今年的支付、收入,土司对今年的支 出和收入都很满意,对偷盗事情的处理他就不感兴趣了,会议还没完,他就疲乏 地打起哈欠来,头人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还在商议处罚方案,土司就靠在石上的镶 花锦缎长枕上睡着了,鼾声均匀地响起来,这才使管家和头人们闭上了嘴,书记 员也停住了手中的竹笔。 大头人低声说:“昨晚甲波爷跟那个桑佩马帮娃下密茫棋,很晚才睡的。” “这样吧,我们到那边树下继续开会,把两起事议妥后再报于土司定夺? ” 管家说。 头人们都同意,轻手轻脚地起身向坡下一丛小灌木走去。只留下刚才那几个 侍卫和仆人。 伞杆插在石缝里的伞幢绸缎荷叶幔边在和煦的微风中轻轻飘动,这里除了静 谧就是土司的鼾声,偶或传来远处一阵缥缈的小孩的欢叫声,阳光把人们晒得软 软绵绵的,那几个侍从也靠着石块睡着了。 土司酣然地翻了个身,微微张着嘴,仰躺着,突然,土司觉得有人蒙住了他 的嘴,就在这一瞬间,左胸肋上一阵刺痛,惊恐的他睁眼看见一个满脸仇恨的年 轻人就在他身边,他想挣扎起来,但年轻人把他狠狠摁着,他只挣脱开了捂着他 嘴的那只手,他大叫起来:“刺客! 来人啊……” 这一喊,旁边的两个侍从都惊醒了并蹦了起来,刺杀土司的人迅速地又在土 司的身上刺了几刀,他还不甘心地又向土司胸口刺去,但冲上来的几个侍从抓住 了他,孤注一掷的年轻人用力挣脱他们,看来不刺死土司他是不罢休的,再一次 扑向已经挣扎着吃力地爬滚在地上并大喊大叫着的土司,但是他已经没有机会了。 “甲波爷被刺了,快来人……” “杀人啦,快来……” 开会的头人、管家和远近听见呼救的人们都纷纷赶来,经过一番搏斗,刺客 手里的藏刀被抢了去,他自己也多处受了伤,现在更是插翅难逃了。 没有伤着致命处的土司被人扶着,他气急败坏地大叫着:“活捉他,活捉这 个畜生,我要亲自杀了他! ” 萨都措和沃措玛看见被牛毛绳五花大绑着的满身是血迹的凶手时,姐妹俩都 惊吓得说不出话来! 菩萨啊,怎么是他? 坚赞! …… 怎么能让人相信这是真的,坚赞,她们信赖的朋友,萨都措心中的恋人,突 然变成了刺杀父亲的凶手! 为什么? “为什么”这个问题才是土司最关心的,所有曾经与他结过怨仇的人都在他 脑海里闪过,根本就没有这样一个家伙。他对这个马帮娃充满了兴趣,他要等伤 好后慢慢地把这迷团打开。 有人在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对甲波王行刺,真的是不要命了! 甲波爷受伤的消息像长了翅膀的鸟儿,迅速飞遍了翁扎土司统辖的地方,布 隆德草原的人们都想一睹这位不要命的行刺者长得什么模样,这让人想起几年前 那个射杀了管家的神奇的黑面人,该不会又是那个黑人吧? 但当人们看到行刺者 却是身上流着血、被紧紧捆绑的那个神箭射手、马帮娃时,大家都惊讶地伸出了 舌头,摇头叹道,这男娃真的是不要命了! 东方的金星还没有消失,这突发的事件就结束了今年的沐浴节,回到家里, 萨都措、沃措玛和母亲天天都担忧地陪伴在父亲身边,土司受伤多处,虽然不会 危及生命,但要恢复,也不是十天半月就能做到的。家庙里请来的几十个喇嘛天 天念经不断,这幢宏大的土司宅楼里回响萦绕着僧人们念咏的消灾经,平安经, 偶或还伴着鼓钹声,清脆的铃声。家里常常出入的人中,除了来探望的头人和一 些贵族,就是僧人医生,虽然家里供养着僧医,但布隆德几个大寺庙里医术高的 僧医也都来了。出事的那天,沃措玛都忘了给小鹿喂东西,要不是小鹿缠着沃措 玛“莞莞”不断叫着,不停地用头蹭她,她才想起它是在要吃的了。 连日来,萨都措一直沉浸在痛苦和无限的矛盾、自责中,她无法想象自己那 么倾心的人会杀父亲,她无法理解,像父亲那样至尊至善、位高一切的人,怎么 会有人仇恨甚至想杀害他,如果有,那该是一个多么狰狞的恶棍歹徒,她应该是 多么地仇恨他,就是千刀砍万鞭抽,就是剥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让他死千回 她也不解恨! 可是……坚赞在她心目中就像神灵,那么英俊威仪如神子,她是那 样痴迷地敬慕爱恋着他,如今她该怎样来面对这样残酷的事实,怎样来解脱这情 与仇? 萨都措被痛苦困扰折磨得无以复加。尽管父亲的伤势在僧医和家人、仆人 的精心照料下,会渐渐好起来的,但萨都措始终无法解脱出来,她深感对不起父 亲,有那么多的千不该万不该,可是一切不该的都发生了,全是由于她,这不就 是人们说的引狼入室吗? 如今她不能痛痛快快地去爱,也不能痛痛快快地去恨, 她只有哭,菩萨啦,可怜的萨都措该怎么办? 虽然父亲受了这样大的伤害,父母 却没有责备她一句,他们心照不宣地知道他们的女儿已经十分的内疚自责了,萨 都措也不愿打听坚赞和父亲之间究竟有什么仇,看得出父亲也不知道,不然他会 告诉她们的。 那几个在浴场守护土司的侍从因为睡着失职也被狠狠地鞭打了一顿。 坚赞被关押在官楼大院左侧底层的地牢里,地牢和其他已经关押着一些犯人 的牢房都与牲畜圈棚在一个方向,地牢有两间,一般是死囚才会住进这里,里面 没有通风口,没有光线,低矮、潮湿、肮脏、恶臭不堪,各种难嗅的气味混杂在 一起,刚进里边时会让人受不了,戴着铁脚镣的坚赞不知自己在这黑暗、低矮得 只能躬着身的地牢里呆了多少天,他只被放出去过两次,看守押着去厕所倒几天 的排泄物。每天狱差送两次水和吃的东西,都是从矮小的木板门小窗洞递送,在 黑暗里,他已经感觉不到时间的存在,时间仿佛对他也没有任何意义,死是无疑 的了,惟一让他失望、让他不甘心的就是他想杀的人并没有死在他的刀下,几十 年来埋藏在心里的复仇的夙愿就这样断结了,这是他惟一深深憾恨的! 坚赞肩上和腿上的伤开始感染化脓,伤口的疼痛变得像火燎一般,越来越剧 烈了,他终于倒下了,这天,不知自己是昏过去了还是昏睡着了,在他似醒非醒 中,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披着头发、着一身白绸衣裤的人捂着血淋淋的胸口,和 蔼地看着他,嘴翕动着不知在说什么,坚赞挣扎着想起身拉住他,那人却把他推 开了,无论怎样挣扎他始终够不着那人,当他再一次要抓住他的手时,那人却转 身要走,坚赞想喊他等等,却怎么也喊不出,他挣扎着站了起来,扑向那人,在 梦里他几乎是拼将一身的力终于哭喊出了: “阿爸,等等我! ” 但是那人却猛转过身把他推倒了,他的身体被狠狠地撞在一堵坚硬的墙上, 肩和腿疼得直钻心里,他终于被痛醒,嘴里还喃喃地念叨着: “等等,阿爸,阿……爸……” 醒来的他发现自己一身滚烫,眼含着泪,他深信那个已经在他梦里出现过多 次的男人就是他的父亲,他一定是来保佑他看护他,不让他死去,是的,他绝不 能自己倒下,只要有一线的希望,他必须活着,可是,他现在该怎么办呢? 坚赞默默地向菩萨祈祷起来,向父母的在天之灵祈祷起来…… 随着土司伤势的好转,大宅里人们的心境也逐渐好起来,忙乱惶恐的宅楼里 终于又回复了以往的宁静有序。沃措玛已有许多天没去看过她的马了,今天,当 太阳刚升起,她就骑马出去转了转,回来时,不见马夫来牵马,喊了几声也没人 应,沃措玛这才自己牵着“嘎达麦波”向马厩的方向走去,当她走近马厩,突然, 她停住脚步,她看见畜圈旁地牢的石梯口走出来一个头发蓬乱、肮脏不堪、手提 着一个陶罐的囚犯,一步一步缓缓走到通道口阳光洒落处,久居黑暗的犯人闭上 眼转过头想避开刺眼的光,过了会儿他才眯着双眼模糊的看到周围的东西,深深 地吸了口新鲜的空气,他贪婪地嗅着太阳的气息、新鲜的空气、草料的芬芳,当 他把目光投到接近马棚的空旷青石板院落边时,他也吃惊地定神而视,院旁灿烂 的阳光里一个穿着蓝色裙袍、披着满身光晕的娉婷女孩牵着马静静地站在那里看 着他,她除了梳着细密小辫的头顶戴着一副绿松石发压外,一身素洁如仙子,他 们就这样相互吃惊地无言地注视着,这时,狱差猛地推了下坚赞,骂道: “看什么看? 你这种人还配看小姐吗? 快滚去倒掉你手里的脏东西吧! ” 坚赞这才吃力地迈着戴有铁镣的受伤的腿脚趔趄着向甬道的尽头拐角处走去, 当他走回来时,沃措玛还站在那里,这时碰巧管家丹真来安排几个下人到马棚外 的木料堆扛木头,他正好看见坚赞一瘸一拐地走来,于是,他迎过来,一面把袈 裟理了下,一面在通道口等着坚赞走近: “你不是那个傲慢的马帮娃坚赞吗? 我还以为你垮不掉呢,怎么现在变成这 副熊样了? ” 他说着又用手指拉了下坚赞肩部的伤口处因血水而粘住的衣肩,坚赞疼得倒 吸了口气,退了一步,避开了丹真碰触他伤口的手,丹真冷笑着说: “轻轻碰了下你就受不了,是汉子就别怕,你就再经受我一拳吧! ”他话音 刚落就挥拳打过去,坚赞倒在了地上,他又上前一步抬脚就向坚赞腿部受伤的地 方猛踢了几脚,坚赞忍不住大叫了几声,狱差见管家这样狠,也不忍心看,就把 头转向别处,又听见坚赞叫了一声就没有声响了,他忙走到坚赞身边吃惊地说: “管家,他昏过去了,你看,他的伤化脓水了,流出来这么多,真吓人。” 管家捂着鼻低头看了看坚赞的伤,退后几步才说:“这伤就够他受的了,自 作自受,活该! 看看,我这几脚还帮他把伤口的脏物撵出来了,如果他没死在地 牢里,那还得感谢我呢,好啦,把他拖下去吧。”丹真说完转身就走,当他走到 呆呆地、一动不动看着他们的沃措玛身旁时,他微笑着道: “二小姐,这种地方你不应该来,快回去吧。” 呆立着的沃措玛这才清醒过来,她发现刚才她牵着的马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 回来的马夫牵进了马棚,她冷冷地看了丹真一眼,没说什么就转身走开了,丹真 看着沃措玛的背影,不解地摇摇头苦笑了下,就去干自己的事去了。 丹真进寺庙以前可以说是跟土司家的两个女儿一起长大的,自从那年他帮萨 都措打沃措玛的马,她心里就一直不喜欢他,他从寺庙回来后,他们三人都长大 了,丹真变得有些温文尔雅和稳重了,沃措玛也不再那么讨厌他,可刚才他的凶 狠样跟他穿着的僧衣一点不般配,沃措玛就越发反感他了。看到管家那么狠劲地 踢打杀父的凶手,按道理她应该高兴,但不知为什么她却反感他的举动。 回到楼上沃措玛心里一直很郁闷,坚赞本来是她们那么尊重的朋友,现在却 成了她们的仇人,萨都措心里的痛苦是很深的,她自己也是很矛盾、很难过的, 坚赞应该是善良的,他对小鹿都那么好,为什么对土司父亲却这么狠,想把父亲 置于死地,从未见过土司父亲怠慢、伤害过他,还把他当成了贵客,他真的是该 死呢。 沃措玛把小鹿抱在怀里,回到自己的房间,蹲在地毯上叹口气,对小鹿说: “什么都没发生就好了,小鹿,他为什么要这样? ” 这时姐姐的房门打开了,她和妹妹住的是套间,她走进妹妹的房间,说: “你一个人叽叽地在说什么? 。” “我问小鹿,他为什么要这样伤害父亲? ” “当初要不是这个小东西,他就没有理由走进这楼了,我不喜欢它。” “怎么能怪它? 没有它,你一样地会把他带入我们的家,我知道,你很喜欢 他。” “你不也喜欢吗? ” “不一样,阿姐,我早就看出你恋爱了! ”沃措玛终于笑了笑,她温和地对 姐姐说,经历了这件事沃措玛好像成熟了许多,她理解地看着姐姐说,“阿姐, 你心里一定难过极了。” 萨都措眼里涌出泪,伤感地说了句:“沃措玛,只有你知道姐心里有多难受, 我怎么就爱上了一个杀父亲的凶手呢? ”说着泪水扑簌簌地掉下来。 “你还爱他吗? ” 萨都措坐在妹妹的床边,低下头拭着泪说:“我怎么能再爱他? 他现在是我 们的仇人了,我恨他都来不及。”她停了会儿,下决心似的又道:“我恨他,恨 他! ” 沃措玛这时想起她早上看见坚赞的事就道:“上午我看见了坚赞。” 萨都措吃惊地问:“你去了地牢? ” “不是,我在马厩旁远远碰巧看见他出来放风,他已经不像过去的坚赞了, 很脏很糟糕的样子。” “他没看见你吗? ” “看见了,我们都没说话,丹真管家把他揍了一顿,管家专踢他的伤口,那 伤口都化脓了,看得出伤口使他很痛苦,当时他都晕过去了。” “那是他自找的,他活该! ……” “看那样子,我想,也许他活不到父亲痊愈就会死掉了。” 萨都措看着妹妹紧问了一句:“真的吗? ”然后深深地叹口气,起身说: “好了,我们不说他了。我心里烦,我想出去走走。”萨都措说着轻轻提起裙裾 迈出门坎儿。 沃措玛对着姐姐的背影说:“我陪你去吗? ” “不,我想一个人走走。” “那好吧! ”沃措玛看着姐姐的背影,心里想,萨措真可怜,第一次那么痴 迷地爱上的男人,却又成了仇人? 黄昏时候,萨都措才回来,吃过晚饭,在没人的时候,她交给沃措玛一包东 西,轻声说:“明天你去把这东西交给坚赞。” 沃措玛惊讶地看着姐姐:“你怎么了? 这……” “这是药,给坚赞治伤的。” “谁给的? ” “我今天到朗泽寺去了。” “原来你下午是去寺里了,西饶活佛给的? ” 萨都措点点头:“是的,我跟他说一个家奴伤口化脓了。” “你还爱他,是吗? ”沃措玛接过药说。 “我不知道,但我清楚,父亲不希望他马上就死,在父亲痊愈以后,父亲还 要好好地审问他呢,所以……” “我知道了,阿姐,我明天就去。” “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沃措玛点点头,又说:“阿姐,你不想去看看他吗? ” “不,我不想面对他,我会控制不住的,也许我会怜悯他,也许我会杀了他 ! ”幽怨的萨都措悲戚地说。 “那好吧,我去。” 坚赞每天两顿吃的都是一碗冷水,一碗掺和有泥沙的低劣粗质糌粑,他也不 知道自己已经关了多久,从关押至今,土司没来审问过他,除了那天管家的一阵 拳脚,狱差或施刑人都没来拷打过他,他甚至有些怀疑土司是不是跟他一样快死 了,他多么希望是这样,每次放风无论他的步履迈起来是多么艰难,他都要支撑 着疼痛不堪的躯体,极力在那短短的时间里,在狭小的范围内,努力探询所有他 能看见的人的脸上有没有关于土司的消息,但他很失望,一切好像都是有序的, 有一次他忍不住问看守他的心眼还不坏的狱差阿崩:“土司快死了吗? ” 狱差瞪着眼说:“你才快死了呢,甲波爷的伤好了就会来见你的,怎么,等 不住了吗? ” “是的,我觉得我快不行了。”坚赞确实是有气无力地说。 “死了才好呢,还硬撑着干什么? 以后还有够你受的罪。” “不,我必须活着。” “傻瓜。” 是的,谁都知道一向就好用酷刑,甚至还会别出心裁的土司爷,怎么会轻易 地饶过这样伤害他的人,他要恢复了身体,才能亲自对凶手的身心过瘾地进行戕 害,对于已经捏在手心的猎物土司爷是有耐心的。 在黑暗中坚赞无力地靠在潮湿的土石墙上,闭着眼,昨天管家的几脚使伤口 裂开了口子,流出许多的脓血,从昏迷中醒来,新伤旧伤痛得他直冒虚汗,一直 不能入睡。这会儿他却昏昏沉沉刚要睡着,忽然听见牢门外有人在说话,一小团 昏暗的光亮出现,门上的小方孔打开了: “喂喂,外乡人,喂喂! ”狱差大声地喊道,“你死了吗?喂喂。” 坚赞把身体移到门边,从门洞看出去,见狱差阿崩正手举着松光火把,站在 门前,他见坚赞把脸凑近门洞,就说: “哦,你没死,你在这儿好好听着,有人要跟你说话! ”说完,他就让开了。 这让坚赞吃惊不小,难道是土司康复了? 让他万分惊讶的却是沃措玛的脸出 现在面前,她对狱差小声说了句:“这是给你的,不许跟任何人说,来,把火把 交给我,你去通道口看着,我马上出来。” 狱差接过什么东西一个劲地点头应着,退到了通道口。沃措玛走近门洞,举 火把照了下坚赞的脸,说: “很吃惊我到这里来是吗? ”没见坚赞应她,她又道,“你没死就好,你不 要以为我和姐姐还喜欢你,你现在已经是我们的仇人,我们都恨你,非常恨你! 我和萨都措不想见你了,但她叫我来是来给你这个的,”说着沃措玛拿出一个黄 色小包从小窗洞中扔了进来,“这是药,医治你的伤,这是我们提醒你,在我父 亲身体恢复前你必须活着! ”沃措玛说得很急,不知是害怕或紧张,还是因为激 愤,说完就转身匆匆地走了。 沃措玛突然到来,噼噼啪啪地说了一番话又匆匆离去,实在让坚赞愣了一会 儿,然后才想起她扔进来的东西。他在黑暗里摸索了下,拿起那小包就嗅着一股 草药味,包里还有一个巴掌大的扁而圆的铜制小酒壶。坚赞什么也没想就忙打开 拇指粗的酒壶盖,抿了一口,让甘醇的酒慢慢地浸入咽喉里,流入脏腑里,这种 时候喝下的酒,似乎是流进了干枯已久的血管,身体舒服了许多。然后咬着牙把 酒倒了一些在伤口处,再把药敷在上面,从身上撕下袍边一角把脚和手臂上的伤 包了起来。 几天以后,伤口的疼痛终于开始减弱,精神渐渐好起来,伤势也好转了不少。 这天下午放风时他又看见穿着镶彩色氆氇边、白色毛呢裙袍的沃措玛,站在巷口 不远处马厩旁的青石板院落里,正注视着他,她手里还抱着小鹿,坚赞从廊道深 处走出来时,她还站在那里看着坚赞一步步地走过。坚赞回到黑暗的地牢里,他 很奇怪自己心里升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慰藉感,之后的几次放风坚赞都有一种莫名 的期盼,希望再看到沃措玛,沃措玛却没再出现,他心里隐隐地感到有些失落。 在黑暗中沃措玛的形影时常闪现在眼前,沃措玛牵着枣红马,沃措玛抱着小鹿, 总是披着阳光静静地伫立着,那双明亮动人的眼睛妩媚而纯净,静静地注视着他, 静若画,纯如仙,坚赞想起那天沃措玛在察菩绒谷的草地上抱着小鹿跳舞,姿容 是那么可爱动人,美丽婀娜,在不知不觉中坚赞对沃措玛依恋起来。 又是一个初秋里阳光明媚的午后,大院坝里那些家奴和差巴的孩子们正在做 着老鹰捉小羊的游戏,正玩得起劲,见二小姐抱着小鹿走过来,便停住了游戏和 喧闹,孩子们扑愣着双眼好奇地看着,他们对小姐手里的红鹿充满了兴趣,沃措 玛走近这群衣袍破旧、脏兮兮的孩子: “怎么不玩了? ” 扮老鹰的那个头发蓬乱得一股股粘结翘立着的小男孩指着小鹿说:“我们想 看看小鹿,可以吗? 小姐。” 沃措玛看看他们的手说:“去把手洗干净才让你们跟它玩。” 孩子们高兴地四散开去找水洗手去了,不一会儿一个个就跑来了,还伸出手 让二小姐看。沃措玛蹲下身把小鹿放在青石板上,孩子们兴奋地围着它,争先恐 后地伸出手摸着小鹿,嘴里发出各种各样唤小鹿的声音。 这时沃措玛见狱差押着坚赞又向廊道口走来,沃措玛忙对那个扮老鹰的男孩 子说:“你把小鹿看好,我去去就来。”她刚转过身又对那男孩子叮嘱道,“不 许给它喂脏东西,知道吗? ” 男孩用力地点点头,说:“放心吧,小姐,我看好它,不准谁给它吃脏东西。” 他马上对身边的孩子们说:“听见了吗? 刚才小姐说的话。” 孩子们纷纷点头应着:“听见了。” 沃措玛笑了:“那就好,我马上回来。”说完她疾步向坚赞和狱差走去,在 甬道口停住了,她看见坚赞正注视着她,他那张不干净的脸上分明露出了喜悦的 神情,过去那双冰冷而忧郁的眸子,含着沃措玛从未见过的温情,这种温情使沃 措玛忽然感到羞涩和紧张起来,也不知自己怎么就脸红了,她避开坚赞的目光, 看着狱差阿崩说: “他的伤好些了吗? ” 狱差莫名其妙地看看小姐,又仔细地把拖着脚镣手镣的坚赞上上下下打量了 一番说: “看起来好像是好些了。” “好像? 怎么是好像? 狱差的事就是要看管好犯人,他们的什么都得注意, 知道吗? ” 沃措玛瞪了他一眼教训似的说。 “是,是,是! ”狱差恭敬地忙点头应着。 这时却听坚赞说了句:“谢谢你,沃措玛。” “谢我什么? 我是为我阿爸做的,又不是为你! ”沃措玛看着别处说,然后 又对狱差说,“进去吧。” 狱差应着就押着坚赞下去。在逐渐黑暗的地牢通道里,举着火把的狱差发现 他们身后还跟着二小姐,他停住脚吃惊地问: “二小姐,你怎么进来了? 这……” 沃措玛为自己突然的好奇而再一次走进来感到难为情,就撒了个谎说:“我 想看看关押他的地牢可不可靠,他现在的伤在恢复了,得把他看严点。” “当然当然,哪怕他长了翅膀也飞不出去的,住进来的没有一个是活着出去 的,都是死。” “我得亲自看看,在甲波父亲身体好之前必须把守好,我先进牢里看看,把 火把给我。” “菩萨啦,二小姐,这……我可不敢让你进那里面,你可是上等人,又是色 姆,甲波爷知道了会……” “你真哕嗦,我是在替父亲做事,他不会怎么你的,我不告诉他,你也别告 诉他不就没事了吗? ”说着她真的接过火把,走了过去,低头忙钻进低矮恶臭的 牢里,恶臭的气息使她赶快捂着鼻子走出来,坚赞笑着说: “里边可不是你们这种人进的,就是恶臭都会熏死人的。” “你就该住这里,你自讨苦吃,这是你罪该的! ”说完把火把交给狱差, “给我照照,我出去了。” 狱差跟出了几步照着沃措玛走到有一些光亮的通道口才折身把关坚赞的牢门 锁好。 沃措玛出了阴暗巷口,走在阳光里,心绪才好起来。 在院落里她看见萨都措正责骂着那个帮她看小鹿的男孩: “谁让你抱它? 你看你脏透了。” 那个男孩怯生生地说:“我们已经洗了手了,小姐沃措玛让我……” “你怎么还不放下? 放下,闭嘴! ” 男孩这才不情愿地放下小鹿,孩子们都怕萨都措,见她很不高兴的样子,都 胆怯地退到一边,不敢靠近小鹿。 “阿姐,是我让他们看着它的,”沃措玛走了过来赶忙对姐姐说。 “平时你连那些干净的仆人都不许碰它,今天怎么就允许这些脏孩子抱它了 ? ” “他们挺喜欢小鹿的! ”沃措玛抱起小鹿,又对那些孩子说,“你们去玩吧, 去吧。”孩子们这才活蹦乱跳地跑开了。 “算了,我不说了,等会儿必须给它洗个澡再抱回我们的房间,你就不怕这 些孩子身上的虱子已经在鹿毛上了吗? ”萨都措很快就喊了个下人把小鹿抱去洗 澡,沃措玛不放心地要跟去,姐姐拉住她,一面对那仆人说,“把小鹿交给翁姆 洗,她知道怎么洗它,听见了吗? ” 沃措玛这才笑着说:“这还差不多,除了翁姆,我谁也不放心。” “那你怎么刚才把它交给那些脏孩子了? 你是有事才这么做的,你上哪去了 ? ” 沃措玛今天来探视坚赞就不是萨都措叫她来的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喜 欢到这个四周都有差巴劳作的大院来闲转,而且今天看到坚赞后,竟然想到地牢 里看看,她对姐姐是从不撒谎的,她马上说: “阿姐,我看坚赞的伤好多了,他说谢谢我们的药。” 萨都措冷冷地笑了笑说:“谢谢? 他该谢的时候可没说谢。”她叹了口气: “本来一切都那么美好,现在却成了这样,都是因为这个外乡人。幸好菩萨保佑 父亲,他已经在恢复了。” “是呀,只要阿爸好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姐妹俩说着走出大门,站在挂着猎猎飘荡着五色经幡的塔下,看着远山和绿 野,萨都措不无伤感地对妹妹说:“沃措玛,你看阿姐是不是很傻,怎么爱上了 一个根本就不了解的男人。” 沃措玛怜爱地用双手揽住姐姐的手臂:“这不是你的错,他确实是少有的那 种男子。” “是啊,但他却成了我们的仇人! ”萨都措痛苦地慨叹道。 “关坚赞的地牢又黑又臭,比地洞大不了多少。” “你怎么知道? ” “我进去看了。” 萨都措大吃一惊地嚷起来:“交松切( 菩萨名,这是藏人常用的发誓语)!你 怎么可以进去? 那里边只有晦气,还死过人的呀! 走,走走,回去用香熏一熏, 把这身衣袍换下扔了,谁让你去那地方呀,沃玛,你真是! ”萨都措皱着眉头拉 住妹妹的手腕就往回走,沃措玛听姐姐这样一说也很在意起来,赶紧和姐姐一起 上楼去了。 沃措玛换好衣袍后,她们从壁柜里拿出一包紫色绸布包着的香料,这是从西 藏一个大活佛那儿得来,是经活佛念过经可以避邪除晦的,抓一些撒在客厅铜制 的浮雕香炉里,沃措玛躬身让升起的淡淡香烟沐过面庞,熏过头顶,萨都措用手 扇着青烟,一面念念有词地祈祷着,让青烟缭绕在妹妹身上。 这时,母亲丝琅走了进来,见姐妹俩认真的那般模样,忍不住笑了:“菩萨 啦,你们今天是怎么了? 平时叫你们沐一会儿香都不耐烦,今天倒热心起来。” 萨都措忙说:“沃措玛到下人的厕所里去了,我正给她去去晦气。” “沃措玛怎么越大越不懂事了? 懒鬼,多跑几步不就到楼上的厕所了吗? ” 母亲责备地睨了小女儿一眼说道。 “我以后不去就是了,你们都骂我! ”沃措玛装着认错的样子说着,然后悄 悄地和姐姐笑了。 仲秋来临时,土司的伤已康复不少。他首先做的不是审问坚赞,而是召开了 他统辖区域里的“登廓会议”,就是贵族议会,之后就是几次涅巴会议,商议冬 季牧场的调整分配和搬迁牧场事宜。 草原的秋天是短暂的,寒冷的气息能在早晨人们呼出的淡淡雾气里清晰可见, 土司由于身体还未完全恢复,所以十分畏寒,过早地穿上了皮袍。这天早晨,云 淡风轻,湛蓝的天空已挂起了太阳,穿着华美的袍子、戴着精制的金盏窝帽的土 司终于能和往日一样走出户外。随行的人员有涅巴会议的五大头人,还有十几个 背着叉子枪穿戴齐整的荒扎( 小头人) 和几个贴身侍从、提香炉的仆人等,威风 赫赫地骑着马,吹着号前往朗泽寺参加今年的跳神会。以往像这种小型的跳神会, 翁扎多吉土司一般是不亲自去参加的,这一次却不同,他不但带去了许多敬给寺 庙的供奉,而且还要亲自出动参加,这是因为他认为他经历了这次生死之难,现 在一切都化险为夷,他感觉到这是有神佛在保佑着他,而这次朗泽寺的跳神会既 是为祭神佛,也是为翁扎甲波的健康举行的祈福禳灾跳神会。 这一天土司是在寺里度过的,太阳偏西时,这支耀武扬威、护卫着土司的队 伍才浩荡地走出了金顶红墙的寺庙,行进在夕阳浪漫的柔光里,草滩上赶着牛羊 暮归的牧人们和行人,见他们的甲波爷康复出巡,都纷纷毕恭毕敬地按规矩把一 只袍袖搭在肩上,放下发辫,弯腰鞠躬,吐出舌头( 下等人吐舌行礼,是藏族人 表示最彻底的坦诚、没有暗中诅咒你的含义) ,女人们都跪下了。 翁扎·多吉旺登感到满身心的舒畅惬意,缓缓行进在草坡上,望着夕阳的光 华里成片的牛羊和伫步恭敬行礼的属民,这一切虽然早已司空见惯,但经过大难 之后,土司对这一切无不感怀,他感到生的快乐,感到活着真是佛赐的恩啊! 朗 ( 天) ,仍然是我的朗,萨( 地) ,仍然是我的萨,眼前的一切还是属于我多吉 旺登,土司忽然心血来潮,命侍从把所有带在身上的五色风马旗撒向空中,自己 则策马狂奔起来,还一面高吼着“拉赛罗( 神胜利了)!拉赛罗……” 其他的人追随奔着,也纷纷高喊着“拉赛罗……” 第二天上午,土司慢条斯理地喝过早餐,仆人精细认真地给他梳妆打扮了一 阵,便吩咐几个随从包括涅巴会议里专事记录文案的“涅仲”( 秘书) 到行刑房 去了,土司爷终于要亲自提审凶手坚赞了。 狱差给坚赞上了木枷,押到地牢上监狱旁的刑房,刑房里两扇窗户很小,光 线昏暗,几烛火把燃放着,正墙上挂着一长排各种各样的刑具,有挖眼的铁制器 具,有皮鞭,有专用于剥人皮的“水刀”等大大小小各类刑具,左侧墙上挂着几 张干硬皱扭的人皮,左斜角有一副专供吊打人的木架,房中央有个锅庄式炉灶, 几根粗木柴已经燃放出红红的火焰,土司已经坐在离炉火不远的那个铺有皮毛和 藏毯的长椅上,旁边的卡垫上分别坐着几位涅巴头人,几个打手是从身强力壮心 狠手辣的“荒扎”( 小头人) 中抽出来的,管家是最后一个进来的。 “把他的木枷取下来,”土司对狱差说。 取下木枷的坚赞仍然不能让土司看清脸,他头发蓬乱,满脸污垢,只有那双 眼睛在纷乱的头发后被火光映得炯炯发亮。土司仔细地审视了坚赞一会儿,就一 面吸着鼻烟一面说: “给他把脸洗干净,我想看清这个胆敢杀我的家伙究竟长得什么样? ” 狱差迅速舀来一铜瓢水,站在坚赞身边的打手摁了下坚赞的肩说:“快,快 洗吧,你看你人不人鬼不鬼的。” 坚赞低头看看瓢中水里模糊的自己,真的是面目全非了。他把戴着铁镣的手 伸出来接住狱差倒进手心里的水,但是他并没有洗脸,只把手掌洗了洗,就不再 接水了。 “怎么? 还要人伺候洗吗? ”狱差说。 土司皮笑肉不笑地说话了:“他不洗,那你给他洗吧。” “我来,”一个“荒扎”打手明白土司的意思,接过那瓢水猛地就从坚赞的 头上淋了下去。 土司顺手抓起放着几根皮鞭的褐色矮几上一张有些发硬的不知是用来擦拭人 血还是擦拭灰尘的什么布,扔给了倒水的那个人,那人一把抓住坚赞淋湿的头发, 就想把这脏布往坚赞脸上抹,坚赞抬手就用铁镣向那人砸了去,正打在他右眼皮 上,“啊……”,那人疼得叫了声就挥拳向坚赞打去,这时土司挥了下手说: “行了,我还没审他呢,如果你把他打晕了,我今天就浪费时间了,等会儿 你再收拾他不迟。” 土司虚眯着双眼,一只手支撑着下巴颏仔细地审视着坚赞,无限好奇地一字 一顿地说: “告诉我,桑佩坚赞,你为什么要杀我? ” 坚赞不语,土司又重问了句,见他仍不开口,就对狱差说:“把木枷上起来, 这小子太不老实了。”等上好木枷土司才站起来,拿起皮鞭走到坚赞面前,用皮 鞭把坚赞脸上披盖着的头发拨开看了看,然后转身走到挂着人皮的墙边指着其中 一张说: “你看看,这张皮就是从几年前一个叫扎西的年轻人身上剥下来的,”他又 指着墙上挂着的许多干硬的黑色绳状物说,“这些都是从那些犯了我的法的人身 上抽出的脚筋和手筋,你看,你是想把你的皮挂在墙上,还是把你的筋挂在这里 ? ”说完,他得意地用皮鞭的鞭柄指着一个黑色的木盒子说,“这里边都是些晒 干了的眼珠和耳朵,我想,你不会希望自己的眼睛耳朵也。存放在我这里吧。” 看到坚赞仍然不语,土司有些不耐烦了:“为什么不说话? 关进了地牢就哑 了吗? 你可真是恩将仇报,我把你当贵客邀请,却落得个‘供敬野狼反被狼咬, 拉了毛驴反被踢一脚’,你是什么人,有如此的胆量,说! ” 土司愤怒起来,用皮鞭狠狠地戳了下坚赞的额头,坚赞抬起头,眼光咄咄地 直视着面前的土司,那目光像寒冷的刀,让土司感到特别的不舒服,土司冷冷地 笑了下:“你眼里有仇恨,今天不开口不要紧,我们还有时间,我不会便宜了你, 我会让你说话的,你会慢慢地死去,是痛死! 我会先割掉你的耳朵,再挖了你的 眼,剁了你的手,然后把你缝在湿牛皮里,放在太阳下晒上几日,你就这样慢慢 地死去。”他说这话的时候用鞭子慢悠悠地从坚赞的耳朵指划下来,当指划到坚 赞坚实的腰部,土司举起了皮鞭,朝着个头跟他差不多但体格强壮刚毅的凶犯身 上抽去。 “不说,你就先吃顿鞭子吧,给我跪下,跪下! ”土司几乎是咆哮地吼道。 几个人把坚赞按倒在地,土司就开始挥舞起鞭子,许久没有挥动皮鞭的土司瘾发 了似的一挥就不可收拾,坚赞挣扎也好,抽搐、大叫也好都没能使土司松懈下来, 皮鞭在他手里依然还是那么得心应手,他的手臂就像着了魔似的,心里有股说不 出的快感,直挥到他自己筋疲力尽,坚赞的身上也已鞭痕累累、血迹斑斑了。坚 赞断定,土司弄不清他的来历是不会处死他的,那么他就要拖时间,只要不死, 他就有希望。 管家见土司已是汗流满面,迅速递上准备好的白帕,土司扔掉鞭子,才觉得 自己真是累了,头人们纷纷起身,担心土司劳累过度,劝他休息,他这才示意侍 从扶他坐下,他一面拭着汗,一面喘着气对刚才就想动手的那个“荒扎”说: “你接着来,用皮鞭。” 那人迫不及待地拿起鞭子就挥动起来,不一会儿地上躺着的坚赞就不动弹了, 他才停下了鞭子,一把抓起已经昏迷的坚赞的头发看了看说:“他已经昏过去了。” 土司这时连打几个喷嚏,管家忙说:“甲波爷,你还没有完全恢复,还是休 息吧。” “哼,不开口,有他好受的,今天就饶了他,把他拖回地牢,我们回吧! ” 说完土司一行就陆续离开了这里。 狱差和“荒扎”打手用冷水泼在坚赞头上,等坚赞醒来,才把他拖进地牢里。 萨都措和沃措玛从外面骑马回来,在门前她们正遇见丹真管家送活佛西饶出 去,他是请来给土司看病的,土司昨天对坚赞猛打了一阵,没想到今晨就腰也酸 手臂也疼,还未完全康复的伤口又隐隐作痛,有伤就易受寒,吃了家里僧医的药, 土司夫人不放心,令管家又到朗泽寺请来西饶活佛来诊断,结论都大同小异,土 司夫人这才放心了。 西饶活佛走后,萨都措和沃措玛忙问父亲的病情,丹真管家说:“一切都好, 只是昨天受了点寒,活佛说,静养一段时间就好了。” 萨都措板着脸问:“昨天你们不是都在父亲身旁吗? 为什么让他受累? ”昨 天土司审问坚赞的事,萨都措和妹妹是晚上才听说的,本来今天早上她们就想问 父亲审问的结果,但一早就有个与她们要好的头人的女儿来邀请她们去玩,这时 才回来,他们边说边向楼道口走去。 听萨都措这么说,丹真管家就清清嗓子有些得意地说:“昨天那个凶犯怎么 也不说话,哑了似的,甲波爷才生气地用皮鞭狠狠揍了他一顿,打得他皮开肉裂, 昏死过去。”说到这儿他的目光在萨都措脸上停留了会儿,丹真想自从那个家伙 入了牢,萨都措总是喜怒无常的,对他也是想骂就骂,今天她听到自己的父亲是 如何揍了那个家伙,她该不会对他又是一阵无名火吧,这时却听见沃措玛说: “你好像挺高兴我父亲累着似的,你们干什么去了? 你应该知道我父亲还没 恢复,怎么不让那些打手去做? ” “就怪那家伙太傲慢了,才让甲波爷……” 萨都措提高声音说:“你和几个头人都在场,你们就想看着甲波爷累倒是不 是? 奴才是做什么的? 就是要随时关心主人的一切,我父亲养的那只狗都比你们 强,你们这帮人怎么连狗都不如,你们都该挨鞭子! ”萨都措冷冷地说着,这些 话丹真听了,不会放在心上的,可这些话却让正从楼梯上下来的大头人降泽听见, 他比土司大许多岁,能说会道,有学问有见地,在土司面前他是说得起话的,他 皱着眉头听大小姐说完,就迎上来说: “刚才色姆萨都措的话我都听见了,那样说我们,我想恐怕不太妥,色姆提 醒我们关照好甲波爷这是应该的,昨天我也在场,把我们骂成狗都不如,那就不 太尊重人了。” 本来心里就憋闷的萨都措一听大头人的话心里的火一下就腾起来,这个自以 为了不起的老头别以为土司父亲一向都宠着他,没人敢说他,她今天就要骂他一 顿,要让他也知道她萨都措的厉害,于是她瞪着那双美丽的眼睛,目光咄咄地看 着老头人,冷笑了下说: “不要以为我父亲信任你,你就可以来教训我。我是说了你们连狗都不如, 又怎样? 你看你下巴上的胡须已经发黄了,我还要说你已是不中用的老狗了,你 敢怎么样? 你去告吧,我就是骂死了你,我父亲也不会责怪我! ” 刚才还那么沉着的头人这会儿被萨都措的谩骂击倒了,他简直不敢相信,这 个他看着长大、任性而果敢的大小姐会如此无理,土司对自己都敬重三分,她竟 然敢骂他是不中用的老狗,头人气得发抖,长胡须抖颤着,张口“你……你你… …”了好一会儿,丹真忙解围地拉住头人的手说: “别生气了,头人,色姆萨都措是在骂我,她说的是气话,她心里其实并不 那么认为,她也是很敬重你的,她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 “我的脾气怎么了? 你们这帮奴才就不许我来教训吗? 你们如果比狗强,为 什么让我阿爸受了伤? 为什么让他昨天又……”萨都措从来是得理不饶人,无理 也要争个输赢,这时沃措玛制止姐姐说: “萨都措,别说了,你看院坝里下人们都在看呢! ”沃措玛对姐姐那些伤头 人的话就感到难为情,更不愿让娃子和差巴看他们的笑话,沃措玛的提醒,终于 让萨都措打住了话头,她愤愤转身巡视了一遍院里已经停住手里活儿、正看着他 们的下人,大声地叱骂了句: “看什么看? 干你们的活! ” “想挨罚吗? 干活干活! ”管家挥手嚷着。 下人们忙低头又各忙各的了,谁也不敢再往这边看。萨都措这才狠狠地白了 大头人一眼,转身上楼去了。大头人痛苦地摇摇头,什么话也没说就悻悻然地慢 慢走了。 沃措玛看着头人离去的背影,又看看丹真说:“就怪你! ”说完也上楼去了, 丹真跟着上了楼,他的嘴角悄悄浮起一丝笑意。 大头人降泽一生对甲波爷是忠心不二,想不到受人尊重又身为贵族、学问和 修养都很高的他在年老时会被人辱骂一番,把这事告诉土司又能怎么样,那可是 人家的心肝宝贝,这口怨气他又实在咽不下,第二天就病倒了,于是就向土司写 了个辞呈,要求告老在家休息。 土司知道事情的原委后并没有责骂萨都措,他感到大女儿具备了当主子的气 魄,只是脾气暴躁了些,骂起人来就跟他打起人来一样又稳又狠,萨都措会练就 出来的,以后成了女土司不会没有魄力的。对降泽的退休要求虽然土司答应了, 但还得等登廓会议召开另选出增补的涅巴后,他才可以彻底退休。土司让家里的 喇嘛医生去给大头人看病拿药,还派人给他带去厚礼。 萨都措和沃措玛对父母的孝顺是无可挑剔的,但是坚赞的事却让她们的心态 变得复杂而矛盾了。姐妹俩又一次悄悄瞒着所有的人给坚赞在西饶活佛那里取来 了治伤的药,但是这次谁也不愿去送药。萨都措自从坚赞被押后一直怕再见他, 她怕自己一见到他,她心里压抑着的一腔爱恋的激情再次无法遏止地喷涌出来, 她爱坚赞,从心底深处热恋他,她所有的爱恋还没来得及倾泄,心中已经刻骨铭 心的男人却变成了仇人,每当想起神鹿谷里坚赞和她的亲拥热吻,她都会泪流满 面,心里加倍地痛苦,爱恋和仇恨使她不知该怎么办,她苦苦挣扎在十分矛盾的 痛苦煎熬中。萨都措流着泪把心里的这种痛苦告诉了妹妹,沃措玛才答应姐姐又 去给坚赞送药。 当沃措玛和上次一样顺利地把药给了坚赞后,就想赶快离开,却听坚赞在小 门上的方孔处对她轻声地说了句: “沃措玛,听我说几句话,可以吗? ” 沃措玛犹豫地停住了,她转过身说:“说什么? 还有什么可说的? ” “你信任我吗? ”坚赞沉静地问。 “我为什么要信任你? ” “你能这样做就是对我的信任。” “你错了,这都是萨都措让我做的。” “那她为什么不来? ” “我早告诉你了,她不想再见到你。我们这样做是因为想帮帮父亲。” “你认为这理由很充分,是吗? 其实你们是在帮助你父亲的仇人,而且,我 会理解成一种爱。” “你别妄想了,爱,谁会爱你? 你休想! ” “你会爱我的,也许你自己还不知道,但我感觉到了。” 沃措玛的脸发红了,但在昏暗的光线里坚赞是不可能看清的:“你说的是疯 话,这真让人发笑,我不想听你说了。”说着她转身就走。 “别走,我有话告诉你。” 她又走回来:“那你就告诉我,你究竟是谁? 为什么要杀我父亲? ” 这是坚赞最不想回答的,他沉默了。 沃措玛冷冷笑了笑:“你不是有话要说吗? 怎么又哑了? ” 坚赞沉吟了会儿终于说:“沃措玛,我……我喜欢你,从心里。” 沃措玛惊慌起来,她不安地看看身后黑暗处道:“你疯了吗? 你不看看你现 在是什么样,我怎么会……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杀我父亲? 为什么? ” 坚赞脱口说出:“为仇恨! ” 沃措玛吓了一跳,诧异地重复了句:“仇恨?!” 坚赞也被自己毫不迟疑的回答惊了下,在沃措玛面前他怎么就说出来了呢? 于是他忙说:“我是为朋友的仇恨而来的,我的生死知交。” “那你只是个杀手? ” “是的,杀手! ” “不可能,是什么样的人值得你付出生命的代价? 你在说谎。” “千真万确,为了我朋友的仇恨,我甘愿付出一切,乃至生命。” “你的朋友,他,是什么人? ” “我们亲密无间胜过亲兄弟,他的仇恨就是我的仇恨,复仇是他惟一的心愿。” “那他自己为什么不来报仇? ” “他……他已经不在人世了,我们一起发过誓,为了他的布隆德誓言,谁要 活着谁就为此奋斗。” 沃措玛不信任地坚决摇着头:“不可能,我从没听说过,我父亲根本不会去 害谁,除非他非常对不起我父亲。” “他的仇恨还不只是这些,你想听听他的全部故事吗? ” “我不会相信的。” “等你听完以后再说信不信,好吗? 我和他都是孤儿,聪本也不是我的亲叔 叔,那时我们都还小,是一户很穷的人家收养了我和他,我们年龄相当,我们一 起长大,情同手足,他的双脚在我们相识前就摔断了,从很高的悬崖上摔下的。 后来在一次狼的袭击中,他为了救我,死了。长大后我遇见了桑佩马帮,所以… …”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 “我信任你,我知道你很善良,也……” “好了,不说这些了,讲讲你所谓的朋友的故事吧,我可不想在这里呆长了 ! ”沃措玛不再说什么,显然她是想听下去。 坚赞坚信,他要讲的这个真实的故事一定会打动善良纯真的沃措玛,于是他 倚小门坐下,开始讲述起一个叫翁扎·郎吉的故事来……